陳述句,是賀難嘴里念叨著的話,而疑問句,則是他的心聲。
賀難講話的聲音洪亮,但語氣卻很平靜,聽起來就像是一個殺人兇手開始認罪的自述。
不過有句老話說得對,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賀難這石破天驚的一語甫一脫口,天下群雄會的會場整個沸騰了起來,用“嘩然”或者“騷亂”都并不足以形容這種震動。
知曉真相的人們在這一刻集體沉默了,因為無論是賀難的表情還是語氣都無比逼真,就好像真的是他干的一樣,甚至讓真正的兇手、即賈壬癸都懷疑是不是真的是賀難陰差陽錯地把徐清給殺了——幸好親手處理掉徐清的鐵越云此時并沒有出現在會場里,不然他的表情一定更加精彩。
而那些不知曉真相的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在某一個瞬間都相信了這個怪異的少年所說的話——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他為什么要承認?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他為什么能把一個兇手的角色扮演的惟妙惟肖?
當然,其中也有像小郁或是燕二哥這樣的,雖然不知道賀難到底在發什么羊角風,但卻堅定相信不是他殺的人。
但…有些人的表現只不過是驚詫而已,有些人的表現,就顯得不那么冷靜了。
“混蛋!還我兒子命來!”忽然一聲怒嘯驚響,渾如洪流爆發,一道利箭似的人影自四海幫的席位中拔出,將周圍桌椅震蕩得七零八落,茶水點心四散一地,瓷壺骨碟碎為數片,只見徐陵泉內勁運起,雙掌齊發,餓虎撲食一般便朝著賀難席卷過去。
如此浩蕩鋪張的聲勢,讓在場眾人為之一驚,這徐陵泉這是要奔著賀難的命去啊!但反觀臺上的賀難,卻似靈魂出竅一般自顧自地念念有詞,表情十分漠然,對這兇險的必殺之招置若罔聞。
賀難沒有反應,可能是他心不在焉,亦或是他的本事不足以支撐著他做出反應,但徐陵泉發難的片刻之后,臺下有兩個人也不約而同地做出了應對——燕春來掌心飛刀出手,與此同時整個人也化作一道翔燕趕赴擂臺,而郁如意更是抬手便喚出數道水箭,無需多時便可頃刻齊發!
“停!”魏潰凌厲的眼神掃過燕二哥和小郁的臉,將二人呼之欲出的阻擋之勢生生的遏制下來。
暗箭,是絕對不能出手的,就算賀難今兒死在了臺上,那也是他自找的!
更何況…還有我在呢!
那山巒一樣的雄姿悍然守衛在少年的身前,他那渾然天成的絕佳體魄踏步前行,伸出一記重拳,與徐陵泉針鋒相對。
“自不量力的小子,找死!”此時的徐陵泉五感敏銳異常,眼見那粗壯漢子上前阻擋,心下更是盛怒,一聲大喝,渾身炁力再催!
拳掌相對,二人俱被余波震開,徐陵泉倒退了兩步,而魏潰則是順著那粗糙的石臺面一路滑行,兩只腳在地上留下兩道淺溝,在即將撞上賀難的時候才堪堪停止。
“呵…”魏潰扭了扭右腕,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我說…你能聽他把話說完么?”
“擋我者死!”這震蕩不但沒有讓徐陵泉清醒過來,反而使他的憤怒變本加厲,雙腿一彈便再度發難。
如果說第一回合的交鋒是針尖對麥芒,那第二回合的情形便如同浪打巨礁,徐陵泉怒海狂濤一般的攻勢在魏潰的胸前戛然而止。
“怎么會這樣…”徐陵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時的魏潰雙手交叉,像鉗子一樣握住了這暴怒的白發人的手腕,那雙掌上浪濤般的真炁仿佛被他握碎了一般,再無威力可言。
“你這老頭兒…是聽不懂人話么?”魏潰銅鈴一般的巨目瞪著徐陵泉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我說,聽他把話說完。”
這人究竟是什么來頭?此時比徐陵泉本人更為震驚的,當屬武林盟主陳風平了,他對于徐陵泉實力的了解絲毫不比本尊少,即便是算上陳風平,徐陵泉在四海幫中也可以排進前三高手,但他的進攻居然被這個小伙子給擋下、破解了?
“你!”徐陵泉怒不可遏地掙開了魏潰的手,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扭曲:“怎敢如此小瞧老夫!”
其實陳風平和徐陵泉都誤會了一件事兒,魏潰本身的實力未必就比徐陵泉強,之所以他能化解掉徐陵泉的攻擊,其原因有三——第一,暴怒之后的徐陵泉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強大,雖然看上去很唬人就是了,但破綻卻因此變得十分明顯,舉個例子大概就前者像是一個力量正常的人彎弓射箭,后者則是一個非常強壯的人依靠自己本身的臂力把弓整個扔出去,雖然對于近距離的目標來說可能造成的傷害差不多,但前者就是擁有除了威力之外其它方面不可逾越的優越性,比如精準度和穩定性;第二,魏潰的力量要遠大于徐陵泉,在下盤不穩,后發于人的時候他或許會陷入一定的劣勢,但在穩穩當當站住腳跟的時候徐陵泉這不倫不類的發招很難撼動魏潰;第三,魏潰接受過嚴格的、應對各種攻擊的訓練,作為一個前半生極盡鉆研外功的武者,他對“發力”方式的掌握程度要更高。
此三點結合,相輔相成,才造就了這一次堪稱標準的防御。
“徐老,冷靜一點兒!”陳風平的眼界格局是徐陵泉所不能比的,他很快便想清楚了這一點,所以在徐陵泉再一次出手時緊急叫停:“先聽聽那孩子到底要說些什么。”
“幫主…!”徐陵泉剛想開口奮力爭辯,但卻被陳風平流露出來的氣勢給壓制住了——這個場合誰都可以不給陳風平面子,但四海幫的人不行。
離自己不過一屁股的距離上又吵又打的半天,賀難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從旁人看來,他現在就好像被鬼上身了一樣,渾身各處都充斥著一股叫做“魔怔”的氣息。
由于在魏潰與徐陵泉短暫交手的過程中,賀難一直沒有停止自己那詭異的行為和低語,所以他的話顯然被遺漏掉了一部分,但在他“清醒過來”之后又重新復述了一遍,所以在此不妨將他的“論調”完整地記述下來。
“動機、時間、地點、手法、兇器、死因…冗長的時間線和開放性的地點以及尸體的失蹤使得后三項變得并不重要,因為要殺死徐清的辦法有很多,除了使用武功和武器之外,一個更加健壯的家伙就是用胳膊勒都能勒死他。”
“那么就從前三項來縮小兇手、或者說幕后主使的范圍。”
“如果我有殺死徐清的動機,那么無非就是…我是個殺人狂,我是受人雇傭的,我能從徐清的死亡中獲利——后兩者都代表著我有無比鮮明的立場可言,如果是某種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狗屁倒灶的小門派雇傭我,那他們為什么要花費高昂的價錢來雇傭我去找四海幫的麻煩呢?如果是其它大幫派在雇傭我,雖然他們可以出的起價錢,但他們本身就具備更優秀的高手,完全沒必要去外聘,就算他們害怕被發現兇手的身份,也完全可以設計一個更加精巧的時間和地點,要知道這年頭的破案率低下的令人發指,隨便找個山溝河道把尸體一扔沒人可以找到;如果是丐幫指使我這么做的話,那在邏輯上行不通,因為假手他人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摘干凈,但丐幫無論如何都在嫌疑人之列;最后就是我自己本身可以通過殺死徐清獲得個人利益——但我的人際關系網絡與徐清幾乎沒有任何交集,殺了他對我本人能有什么好處?”
“至于殺死徐清的時間節點——的確,我在那個時候跟隨著丐幫和四海幫的車隊,在梨園出手發起進攻時我也只是冷眼旁觀,但他們撤退之后我和老魏便追蹤了上去然后便分開了,我捉到的刺客死了,而老魏活捉了臺上那位,但我們重新碰頭已經是在我和蘇眉秀交談之后了,根據行進的速度來計算,我們都沒有時間殺人——不,殺人的時間是有的,但我們沒有時間去處理尸體。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徐清死亡的時間段,為什么偏偏是在賈壬癸和蘇眉秀達成帶走徐清的協議之后呢?之前不可以么?但從我作為嫌疑人的角度來看,我的動機都不算成立,又怎么可能會在這個時候殺死徐清呢?”
“陘風林的確是一個適合打埋伏的地方,也是苦云城到鷺洲的必經之路,但這里的地理位置卻不適合拋尸——河流是最好的選擇,其次則是山谷,但陘風林處于平原地帶,周圍有矮山但無法形成深邃的山谷,蘇眉秀的人調查卻一無所獲。最近的大水源則是日江支流中的盤河,但去往盤河最快也需要四五日的路程,除此之外就只能就地掩埋了,為了埋尸不被發現,必須得早做準備才好,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在徐清死后我沒有充裕的時間沉尸河中,在徐清死前我沒有時間提前挖坑,所以我的嫌疑就很小了。或者說兇手沒有當場殺死徐清而是挾持了他,直到一個合適的拋尸地點才停下?而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徐清并沒有死,對么?”
在賀難念念有詞的過程之中,聽眾們也在不斷地思考賀難的話是否合理,“短暫地恢復清醒”的賀難,在把一大段分析又復述了一遍之后開口問道:“有人能提出異議么?如果沒有的話…”
“那我就開始下一個回合了。”一件讓人覺得莫名驚悚的事情突然降臨,賀難的聲線在此刻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從一個有些沙啞的少年音色轉而變成了一個中青年男子的醇厚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