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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1.違和感

  作為華人醫生,祁鏡和徐家康第一次以病人,或者說病人“家屬”的視角,體驗到了米國式的醫療。

  這種體驗對祁鏡來說倒還好,不算太陌生。因為上一世他就來米國體驗過了幾次,也有在米國做醫生的朋友,所以很清楚資本醫療的本質。

  徐家康也在米國做過半年的進修醫生,不過那時候他收入來源并不全是當地醫院支付,所以就只能看到些光鮮亮麗的皮毛而已。

  在幾年前,所謂的皮毛還能很好地長在“米國先進醫療”這只巨獸上,看起來威武雄壯。可幾年后的現在,它卻被金融危機這把剝皮刀割得鮮血淋漓。

  醫院全名勒恩地區醫療中心醫院,雖然只有一大兩小三棟樓,但卻是勒恩鎮及周邊地區真正的醫療中心。在米國一線醫療技術水平不停向前飛奔的情況下,全國各地鄉村醫院卻都在為了活下去而努力奮斗著。

  勒恩醫院就是其中的典型。

論規模,全院上下只有不到100張床位,全院員工加一起也不到300人,真正的鄉鎮醫院  不過相比國內放棄一線急診治療的社區醫院,米國的小醫院限于地區醫療中心的帽子,還是有比較規范化的急診服務,同時也有EmergencySeverityIndex分級。

  這是米國急診所使用的一種制度,數字越小級別越高。

  他們雖然驅車40公里趕到這里,莫頓雖然一直處于高燒狀態,但祁鏡很清楚他的ESI分級依然只有5級。并不能說莫頓的高燒不嚴重,但在ESI分級制度中,這類高燒除非達到醫學意義上的神志不清,否則一律排在最末。

  勒恩醫院的預診護士顯然有了多年的急診分診經驗。

  在看到莫頓后,詢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便不動聲色地把分級結果輸入了電腦。她手指輕快地按向了小鍵盤的“5”,動作非常隱蔽,但卻讓早有準備的祁鏡逮了個正著。

  “護士小姐,你剛才是不是按了5?”

  “啊?”

  她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當意識到祁鏡說的是ESI等級時,這才點頭說道,“對,你們去座位上等著吧,到了會叫他名字的。”

  “不不,護士小姐,你一定是搞錯了。”

  祁鏡對著預診護士給出的判斷直搖頭,笑著解釋道:“他體溫一直在39度以上,有呼吸道癥狀,很有可能是肺炎。我覺得只給他5級很不公平,應該給3級才對。”

  在聽了祁鏡的說辭后,護士有些吃驚,急診分級制度普通人并不知道。

  當然吃驚歸吃驚,祁鏡所說要3級也是獅子大開口,根本辦不到:“你在和我開什么玩笑,3級病人需要占去相當多的醫療資源,你們送來的只是高熱罷了,按規定我只能給5級。”

  “他肺部有濕羅音,肯定要做X光,做完還不一定能確診,說不定得復查CT,我覺得開3級不過分。”

  原本想隨口幾句把人打發走的護士,忍不住抬頭又重新打量了下祁鏡。

竟然是個黃種人  她也算在這家醫院工作了十多年,鎮上很多都是熟面孔。勒恩這片地區,人口本來就不多,懂醫的很少,懂醫院急診工作流程的更少。就這樣,還得從中篩個黃種人出來,幾率基本為0。

  可祁鏡就這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出現得有些奇怪。

  這位年輕人戴著口罩,手邊是一根看著很高檔的聽診器,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得不慎重。三個月前剛經歷過麻煩,這家醫院的運營已經夠困難了,實在吃不起官司。

  “你稍等下”

  護士姑娘估計是特別偏愛甜食的關系,體型非常夸張。但椅子是固定大小,所以看起來她的坐姿很不協調,就像個過量的冰激淋球被小心安放在了一個小巧的華夫脆皮筒上。

  她挪了挪底下的小椅子,歪過腦袋看了眼靠在自己兒子肩頭的莫頓,很不情愿地摘起電話打給了正在處理一位孕婦的急診醫生:“米勒醫生,這兒來了位疑似肺炎的病人,評級給多少?”

  電話那頭沒有醫生的回復,有的只有:“用力,用力,再用力!”

  “米勒醫生,回話”

  “疑似肺炎?你怎么知道是肺炎?”米勒在回答提問的同時,還不忘給手邊的產婦加油鼓勁,“加油,你可以的對對,就是這樣用力,不要怕,繼續用力!!!”

  聲音本就輕松穿透了不算隔音的診室大門,再加上電話音的和聲,讓整個候診室里都充滿了母性的喊叫聲。

  不用特別去查,只看一旁角落里那位坐立不安的中年男性,就能輕松猜到誰才是準爸爸。

  “他朋友說病人聽診有濕羅音!”

  “濕羅音???”米勒稍稍分了些關注度在這通電話上,“病人有高熱么?”

  “人看上去怎么樣?”

  “我看著沒什么問題。”

  米勒想了想,說道:“要拍張X光排除一下,還是4吧,給4!”

  “好,我知道了。”

  護士掛掉了電話,看著祁鏡那張有些欠收拾的笑臉,很不情愿地說道:“急診醫生同意給他ESI4級,這樣總行了吧?”

  “前面還有幾個病人?”

  祁鏡占了便宜從來不賣乖,只會積極尋找下一個便宜繼續占著。載拿到4級評分后,他馬上又得寸進尺地探出腦袋,眼睛瞟向了她的電腦屏幕:“能不能讓我看看?”

  護士無奈地趴在桌上,用小半個身體遮掉了屏幕,同時指著不遠處的空座:“請去一旁耐心等待,輪到他的時候我會叫名字的。”

  “好吧。”

  祁鏡很不情愿地退回到了候診區,看了眼周圍的病人和家屬,向小莫頓說明了情況:“我盡力了,看來沒兩三個小時是進不去的。這兒的醫療資源太少,醫生也太少了。”

  “沒事,北卡其實已經好太多了。”小莫頓比他們想的要樂觀得多,“在得州,像這種質量的小醫院都在一個個倒閉,很多醫院就算留著也都陸續關閉了孕婦待產接生通道。”

  “怪不得你們要搬過來。”

  “還好搬得早,聽說老家周圍已經沒有接生醫院了,最近的一個來回要兩百多公里。”

  醫療向來是每個國家的吸金黑洞,像米國這樣的超級大國,醫療支出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其中有多少泡沫,有多少進了醫療體系外的口袋,當局者很清楚,但就是沒法管。

  這次金融危機并沒有戳到醫療這個泡泡,但卻把它周圍其他泡泡戳了個遍,醫療這個龐然大物坐在其中自然要受到影響。

  莫頓這家已經算很幸運了。

  祁鏡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安心等著吧,我們也會在這兒一起等的。”

  “謝謝。”

  夜晚的等待異常漫長,比起閉目養神的祁鏡,一旁的徐家康更關注這家醫院的運營模式。

  不得不說ESI的分級制度確實能節省許多醫療資源,也能讓護士簡單而快速地分辨出哪些病人急需救治,哪些等上一會兒也沒什么問題。

  徐家康以前也在西雅圖的醫療中心急診待過半年,肯定知道ESI。但只有親身體會過輕癥病人的難處,才能意識到這個分級分診制度有多么浪費時間。

  一個四級病人能在公立醫院等上三四個小時,五級更是要等上五六個小時。

  作為國內外都工作過的急診醫生,徐家康不得不嘆服米國醫療硬件水平的強大。檢查儀器如此完備的鄉鎮醫院,在國內很少見,就在剛才收治了一名車禍外傷,應急處理做得還不錯。

  但同時,他也得吐槽國外醫療效率的低下,明明一個病人從詢問到開設檢查只需3分鐘的時間,在這兒卻會被拉長到10分鐘,甚至半小時。

  而且從上次去西雅圖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對一件事感到奇怪。

  “哎,我說”

  徐家康下意識地推了推身邊的祁鏡:“剛才來的一個腸胃炎,為什么醫生只查了血常規,沒查電解質?”

  “什么血常規電解質”祁鏡胡亂揮了揮手,沒心情和他聊這些,“我要睡覺!”

  “我就覺得挺好奇的,腸胃炎查電解質在我們那兒可是常規項目。”

  徐家康嘆了口氣,起身在整個急診大廳逛了一圈,結果讓他非常意外。因為那些看了病的病人,手里往往只有一張血檢單,勾選的項目一般只有12個,很少有2個以上的。

  這在國內的急診中很少見,因為就算是普通的腸胃炎,也得查血常規和血電解質兩種。謹慎起見,很多醫生還會安排做一個腹部B超,主要排除掉肝膽胰的問題。

  所以這種胡亂開的單項檢查,簡直就是在胡鬧。

  等徐家康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心中的疑慮更重了:“哎,醒醒”

  祁鏡努力地睜開眼睛,盡量保證自己的心平氣和:“怎么了?輪到莫頓了?”

  “不是,我是想問”

  “啊呀,怎么又問,有什么好問的,我要睡覺!”

  說罷,祁鏡便換了個坐姿準備再瞇一會兒,沒曾想徐家康有些忍不住了:“你剛用了我沐浴露還沒找你算賬呢,問幾個問題怎么了?”

  祁鏡理虧在前,拗不過他,只能長吐了口濁氣,坐直身子:“問吧問吧。”

  徐家康的問題其實并不難答,主要就是兩個方面,一個是為什么醫生給的檢查那么少,還有一個就是為什么這兒的醫生會和病人聊那么久。

  “就問這?”

  “是啊,就這兩個。”

  “你不是去考恩特老頭手里做過一段時間么,不知道這里面的門道?”

  “什么門道?”

  祁鏡被他的單純和天真打動得來了精神:“你你不會還以為檢查少就是給病人省錢,聊得久就是在盡可能地掌握病人的病史吧?”

  在去西雅圖之前,徐家康還真是這么認為的,可自從去了那兒之后,有些感覺就變了。

  他也不知道當地醫生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去的那家醫院是全國頂尖,接手病人的病情也大都很重很麻煩,所以在這兩點上做得并不明顯。

  可勒恩醫院卻讓徐家康充分感受到了一種違和感。

  “這兒是資本主義國家,什么叫資本主義?”祁鏡搓著手指,“錢!”

  “這,這我知道啊,可和醫療有什么關系?”

  “你在西雅圖那段時間,有沒有問過病人,他們看一次急診要花多少錢?”祁鏡問道。

  “沒有,都是看完之后寄的賬單。”

  “那醫生收入總知道吧。”祁鏡笑了笑,“考恩特一年多少錢?”

  徐家康還真問過,而且考恩特也不避諱:“我記得有30萬。”

  “30萬折合一下,在國內就是200萬左右,高么?”徐家康皺著眉頭,明知道這問題肯定有坑,但他還是抵不住百萬年薪的刺激,點了點頭:“都兩百萬了,肯定高。”

  “那何天哦不,何主任他老人家一年多少錢?”

  “滿打滿算大概15萬左右吧。”

  “那你覺得這兩人的年薪對等么?”

  “怎么可能對等!”徐家康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何主任比考恩特老師忙多了,幾乎天天都來急診,早8晚6的。”

  “考恩特的收入是何主任的1314倍,但工作量估計只有他的1/3,收入付出比根本不對等。”祁鏡說了一個全華國醫生都堅信的事實,然后話鋒一轉,“但是有個前提。”

  “什么前提?”

  “前提是這些收入全進了考恩特的口袋。”

  徐家康:???

  “喂,你不會以為米國和我們國內一樣,到手的錢就是最后收入吧。”祁鏡笑著說道,“他們和醫院是分開的,我們出了事兒有醫院出面搞定,賠錢也是醫院和科室支付大部分費用,可他們出了事兒只能自己解決。”

  “你是說醫療糾紛的保險?”

  “對啊,他們必須得自己支付醫療事故的保險金和訴訟費,最低的家庭醫生每年也得往保險公司投上好幾萬才行。以考恩特的地位,年薪的一半都得交給稅收和保險。”

  “那么夸張!”

  “這樣一比,是不是就差不多了?”

  徐家康沒想到里面還有這樣一層關系:“可如果這樣的話,醫生不是更應該多賺錢么?米國醫生收入都是診金,一個病人一份診金,多看幾個病人收入也就水漲船高了。”

  “呵呵,單純。”祁鏡搖著頭,“好好想想米國人民是如何付醫療費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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