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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名醫都是死人堆出來的

  這個問題對胡東升來說并不難,就算沒見過相似的病人,也可以順著疾病的癥狀去試著猜。而對羅唐和祁鏡而言,更是小菜一碟。

  實習生剛進實習,肯定做不到他們的程度。反正從之前羅唐的反應來看,張力性氣胸遇上呼吸機的機械通氣,很有可能會加速病人死亡。

  “其實一上呼吸機就能看出問題。”

  祁鏡如數家珍般地把一個個癥狀都說了出來:“嚴重呼吸衰竭,氧飽和度進一步下降。肺性腦病加重昏迷,最后出現嚴重的皮下氣腫。”

  如果說呼吸機是個打氣筒,那肺和胸廓就像自行車的內外胎,唯一區別點在于自行車的外胎就是個能隨時剝下來的外殼,而人的外胎卻和內胎一樣,是完全封閉的。

  炎癥會導致部分內胎出現磨損,磨損區域不斷變薄,最后爆開出現氣胸。

  由于是由內向外的爆胎,破口上會留有原來的胎皮。這層胎皮就是個由內向外的單向閥門,氣體可以通過它往外流出,但反過來卻不可能流回內胎。

  這時不管往內胎里打多少氣,最終都會從破損的地方流向內外胎相隔的中間區域,也就是胸膜腔。中間區域的空氣因為無法原路返回,只能越積越多,從而讓原本薄薄一層胸膜腔的體積不斷膨脹。

  這就出現了一個怪象。

  在外胎有胸骨肋骨做固定,體積不會出現太大變化的情況下,打氣筒不停往內胎打氣,內胎卻因為不斷膨脹的中間區域而被越壓越小,最后無法呼吸。

  “這個比喻很有意思。”宋瑤旁的一位男生應該騎慣了自行車,見人補過胎,對內外胎的比喻非常認同,繼續問道,“祁學長,那皮下氣腫呢?”

  “呼吸機是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沒有輕重緩急,一旦用力過猛外胎也會破。自行車的外胎外面就是空氣,而人的胸廓外面還有一層皮膚,破了空氣就會溜進皮下形成氣腫。”

  不得不說祁鏡的比喻很形象,雖然對胡東升和羅唐來說有些沒必要,但對兩位實習生而言卻是受益匪淺。

  他們正處在理論知識向臨床實踐的轉移期,這類比喻能很好的加深他們對知識的印象,不知不覺就把知識點都記住了。筆試考氣胸,他們會想到自行車輪胎,臨床遇到氣胸病人,還有讓人記憶深刻的病例做模版,簡直就是上了一堂氣胸教學課。

  當然臨床不可能只有醫生救治病人,更多的還是家屬和醫療糾紛。

  “如果剛才真的上了呼吸機,病人沒熬過來會怎么樣?”之前默默無聞的男生突然問出了最要命的一個問題,“家屬會鬧事兒嗎?”

  “肯定會。”祁鏡毫不掩飾,沒大沒小地看著羅唐笑道,“肯定會天天來找大主任理論。”

  羅唐被看得胸口發毛,氣管一癢連連咳嗽了起來。咳嗽完他也沒有示弱的意思,指著祁鏡馬上予以反擊:“找我干嘛,肯定直接找去院長辦公室,讓他爸賠錢。”

  “那院長會賠嗎?”宋瑤顯然還不清楚醫院應對糾紛的態度和社會上的大背景,“要賠多少?”

  “肯定賠啊,在醫院里突發氣胸沒救回來,可不就是醫生的問題嘛。”祁鏡不假思索,甚至還想到了自己父親一臉歉意的模樣,“至于賠多少,那就得看是私了還是上法院了。”

  “可是......”

  宋瑤很清楚這個病例的困難程度,病情突發,根本沒有緩沖的時間,直接一步踏進病危。絕大多數醫生根本想不到氣胸的可能,就連羅唐大主任出馬,說不定也逃不過這個隱藏的大坑。

  這是幾乎必敗的局面,要是次次都是醫院來買單,那還不得賠死?

  宋瑤搖搖頭,說道:“我覺得這很不公平。”

  “不公平?一般的肺炎突然死在醫院里,換做你你鬧嗎?”胡東升這一年也見過不少這種情況,也學會了換位思考,“畢竟只是個肺大皰破裂后的自發張力性氣胸,也不是什么癌變或者嚴重外傷,沒看出來就是醫生的問題。”

  “可是病人發展太快了,反應不過來啊!”

  “所以腦子要清醒,不管什么時候治療都得和檢查同時進行。”祁鏡解釋道,“就算復看胸片也比不看好。”

  兩位實習生說不出話來。

  不管之前為什么要考醫學院,但電視劇里醫生那種人上人的模樣深入人心,根本不知道醫生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生老病死,還有生死之外的人心。

  “醫院賠錢而已,又不是醫生來賠,你們緊張什么?”

  羅唐最煩這種婆婆媽媽的樣子:“要是覺得誤診是件很恐怖的事兒,那就努力做到不誤診就行了,其他東西都是努力路上的經驗而已。”

  “經驗?”

  見宋瑤還有些不明白,祁鏡索性明說了出來:“對,死人就是醫生的經驗,世上所有名醫哪個不背著人命?他們光鮮亮麗的名頭都是死人堆出來的。”

  這句話看似聳人聽聞,但細想想不難理解。

  一個醫生不可能通曉所有世上所有病例,有時候突然遇到這種情況,再精明的醫生也有翻車的可能。但能成為名醫的人都會深挖死亡病例的原因,也會把它當成養分堆積在腦海里。

  就像現在在場的幾個人,如果下次再遇到這種病人,肯定都會先查一次氣胸,然后再上呼吸機。

  說不定整個病例會被寫成論文綜述,經過篩選刊登在雜志上。當這種情況在醫生間廣泛傳播最后形成共識,下一步就會被寫進診斷和治療指南之中成為行業規范。

  他的死亡就是醫生們的經驗。

  很殘酷,但卻是醫學發展的必經之路,沒有這些病人付出死亡的代價,醫學只會停步不前。

  “就像羅主任,堂堂呼吸科大主任,恐怕手里......”祁鏡雖然膽子大,但到了這時也不敢多說什么,等著羅唐接話。羅唐倒也沒架子,話到了這里根本沒有遲疑,直接說道:“73個死亡病例。”

  “那么多?”

  “廢話,我是大主任,病房死人就是我的問題。”

  “你竟然連數字都記著。”

  羅唐嘆了口氣,不想再多做解釋,抬手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記錄本:“我是來找你聊16床的,抓緊時間。”

  “那病人住進來了?”胡東升回頭看了眼祁鏡。

  “嗯昨天來的,你正好休息。”祁鏡答道,“病人的病歷你也有,所以別太激動,乖乖工作,要是有了什么新發現會和你說的。”

  胡東升點點頭。

  “你們倆呢就慢慢消化病例,要是對自己的工作有迷茫呢也不要怕,醫生改行也不是沒有過,明海那兒就有一個改行做主持人的。”祁鏡起身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告誡了兩句后就走到了羅唐身邊,“羅主任,我們去休息室?”

  “嗯。”羅唐點點頭。

  祁鏡說的病例畢竟只是病例,說得再真實,終究還是假的。現在活生生的16床就躺在樓上呼吸科的住院病房里,16年的反復肺炎把他的肺攪和得千瘡百孔,呼吸功能也大損。現在就連走上一小會兒平地路,病人都能喘給你看。

  兩人討論了兩個小時,從肺炎的易感因素談到呼吸功能的衰退過程。可惜,病人雖然肺炎得了很多次肺炎,涉及不少微生物,但他家境不好,最能客觀提示肺功能的檢查以前都沒做過。

  就算現在有了呼吸功能的各項參數,可沒有前后期的參照對比,醫生很難下診斷。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當初病人剛得肺炎的時候,肺功能就有了些小問題。至于到底是什么影響著肺功能,兩人都沒什么頭緒。

  “右位心雖然不少見,但有時候也會造成一些肺血管畸形。”祁鏡說道。

  “有這種可能。”羅唐翻開自己的記錄本,“剛才我找了科里幾個同事也聊過這種情況,已經訂了明天的造影。”

  “是不是再做個支氣管鏡?”祁鏡問道。

  羅唐看了他一眼:“你懷疑有異物吸入?”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祁鏡解釋道,“說不定是小時候誤吸,異物體積小,情況不嚴重,但長期堵在肺里就有可能引發肺炎。”

  這個病因能解釋病人的所有癥狀,但羅唐還是搖搖頭:“可是影像學檢查不支持,胸片和ct都沒看出有異物。”

  “有些異物會降解,降解到一定程度,低于影像分辨率就會捕捉不到。”祁鏡反駁道。

  “就和你之前找的那根魚刺一樣?”

  羅唐很清楚祁鏡一路走來的戰史,東南亞病人的那根魚刺確實差點躲過ct的掃描,不過他還是說出了不同的想法:“異物會造成經久難愈的炎癥,按理說是炎癥只會好轉不可能痊愈。病人每次肺炎之間有相當一部分時間是正常的,這說明肺炎本身是可以治好的,只是更容易受感染而已。”

  祁鏡不同意這種說法:“這很正常,說不定病人身體不錯真的解決了每一次炎癥。”

  “你在開玩笑呢。”羅唐和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第二條路,“現在他沒有肺炎,但免疫力真的不算好。”

  “他現在體溫正常,咳嗽咳痰雖然不少,但也只是白色的。”祁鏡說道,“可以做一個免疫力測試。”

  羅唐雖然不認同他的觀點,但該做的檢查肯定得做,而且免疫能力檢查本來就在他的記錄本上:“你覺得會是什么病因?”

  “可能是什么原因改變了病人的支氣管。”祁鏡說道,“我還是覺得像異物吸入。”

  “所以你想查支氣管鏡。”

  祁鏡忽然又想到了一種說法:“有些異物長時間停留在病人體內,說不定就會和支氣管周圍的原組織混在一起。組織會增生在異物表面,不會堵住支氣管,但卻會改變支氣管構造。”

  “讓這段支氣管更容易聚集細菌?”

  “嗯,長期咳痰說不定就是因為支氣管被改變了形狀。”祁鏡猜測道。

  羅唐點點頭,這個觀點很新穎,至少剛才病例討論時,沒人說過。他看著祁鏡,一年之前這個人就已經開始冒尖,當初羅唐還沒把他當回事兒,現在才短短一年就已經成了內急的中堅力量。

  熊勇的花粉過敏病人,季廣浩的肝吸蟲,境外輸入的登革熱......每一個病例都讓祁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要是能來呼吸科該多好......

  想到這兒,羅唐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一把拉住祁鏡的袖子:“病人未必能受住支氣管鏡,萬一臺上出了什么問題,怎么辦?我覺得還是只能靠ct來判斷。”

  “如果本來吸入的就是和身體組織差不多的東西呢。”祁鏡說道,“ct上顯影和正常組織差不多,可是看不出來的。”

  羅唐沉默了會兒,嘆了口氣:“先等呼吸功能的報告吧。”

  祁鏡點點頭,慢性病急不得,得慢慢查慢慢診斷。而且關于這種疾病,很有可能還有其他因素介入。病人有沒有抽煙史,有沒有工作環境污染史,或者生活環境讓他在平時就吸入了一些奇怪的化學物質,亦或者日常習慣讓他攝入過毒素,甚至有可能是遺傳方面的原因。

  羅唐還需要做大量檢查,而祁鏡則想著回家去查資料。

  不過在回家之前,祁鏡攔下一輛出租,跑去了市北一家體育館,在那兒他約了一個老朋友,也是赴一場一年前前就定下的約。

  老朋友早就等在了體育館門口,見到祁鏡的出租車連忙迎了過來:“你可算來了,我等了你半小時了。”

  “有個復雜病人需要討論,來晚了。”祁鏡付了車錢,下車關上了車門,“反正說好陪你打一場,我可不是爽約的人。”

  “呵呵,都一年了......”

  來人就是徐佳康,之前剛見面祁鏡就表示可以一起打羽毛球,增進一下“感情”。當然之前只是想接觸他,挖挖一院的墻角,后來發現不可能后,祁鏡就有了反悔的意思。

  畢竟羽毛球不是他強項,萬一被對方打爆說出去很沒面子。

  不過這一年來,徐佳康倒是一直記著這件事兒,祁鏡想來想去,還是得做一回君子:“你答應我的,陪你玩好你的體育項目,接下去就得陪我玩了。”

  “嗯,沒問題。”徐佳康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很自然地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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