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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是藥三分毒

  祁鏡最拿手的就是傳染科,遇到琢磨不透的病癥第一反應就會下意識地先排除掉傳染病。

  當然其他傳染科和急診醫生也都會考慮感染的因素,但和祁鏡相比的差距在于,他們只看重病人先在的病情,而祁鏡會把病人之前吃的藥一并歸結在一起看。

  人說到底還是個整體,外物終究還是外物,就算是對抗病邪的藥物也是外物,所以才會有“是藥三分毒”的說法。

  這一點在抗生素這類藥品大家族里表現得尤為突出。

  從青霉素誕生伊始,抗生素就是人類對抗細菌微生物的主要生力軍。但隨著服用藥物的病人樣本越來越多,研究越來越深入,醫生們開始注意到了它們的反噬。

  最麻煩的就是藥物過敏,其中典型代表青霉素過敏的防治,是每個醫護上崗時的必修內容。青霉素之后的藥物在過敏方面處理得還不錯,但對身體的刺激越來越大。

  其實抗生素的研發就和研發武器是一個道理。

  剛開始火力不足精度不夠很容易造成誤傷,之后精度慢慢提升,誤傷的情況就會有所緩解。但因為敵人越來越狡猾,想要增加勝率,火力就只能越造越猛。而過猛的火力雖然可以全殲敵軍,但也會讓武器在使用時對周遭環境造成巨大破壞。

  火力越猛,破壞越大,這點是共識。如果是一次大行動,還需要聯合多軍種同時作戰,那破壞范圍就更難以想象。

  這些破壞除了最普遍的胃腸道反應外,還會有耳毒性、腎毒性、肝毒性等各種嚴重的副作用。

  祁鏡現在瞅準的就是病人服藥后的副作用,當然這也是因為有了那十多年臨床經驗的緣故。因為有不少副作用都會在日后被一一驗證,但在04年的時候不僅報道數量稀少,對于機制的闡述也非常模糊。

  “你說她用藥有問題?”

  何天勤來到了祁鏡的身邊,拿過了他手里的病歷冊:“這病人近期用過的藥我都記得,應該沒什么問題才對。”

  “先撇開藥不談,我覺得已經可以確診了,這就是一例重癥肌無力(MG)突然發作進而引發的重癥肌無力危象。”祁鏡又在腦海里重新整理了一遍思路,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病人繼續說道,“所有的癥狀都能說通,應該錯不了。”

  床邊那三人面面相覷:“重癥肌無力?這不是何主任之前的猜測觀點嗎?”

  徐佳康不得不佩服祁鏡的診斷思維,在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里,就排除了那么多懷疑對象,最后把目光放在了重癥肌無力這個罕見病上:“倒是和之前我們猜測的一樣,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祁鏡問道。

  “小祁,我之前也覺得是呼吸肌群出了問題,但病人相當熱衷體育運動,之前還參加過半程馬拉松比賽。”何天勤反駁道,“她來醫院之前都還在跑步,直接就說她是MG是不是武斷了點。”

  徐佳康這時也不得不插上一嘴:“MG的發展有一個漫長的病程,一般從眼瞼無力、吞咽無力、發音無力再到頭頸肌肉無力,最后發展到四肢和全身。我還從沒見過省略掉中間好幾個月的過程直接發展到臨終前狀態的MG,就像個一夜之間長出來的腫瘤一樣。”

  “說省略也太主觀了......”

  祁鏡還想往下解釋,這時ICU的門鈴被人從外按響。門口的護士連忙開門,只見一對老夫妻就站在門口,心情忐忑地望著門內的醫生們:“我們是王亦玲的父母,她現在怎么樣了?”

  何天勤見是病人的家屬,連忙叫上徐佳康:“病人在休息,我們去辦公室說吧。”

  對祁鏡來說已經有了診斷,接下去最讓他在意的只有驗證這個診斷的論據。論據就像個拼圖,已經在病人的身上找到了一半,而另一半應該就在家屬身上。

  所以他沒猶豫,也跟著兩人一起走了出去。

  何天勤特地找了自己的辦公桌和老夫妻兩人圍坐在一邊,徐佳康和祁鏡則是站在墻邊。一個是想在適當的時候做適當補充,而另一個則只想從兩人嘴里聽到些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其實王亦玲的病情說起來很簡單。

  在等x光片的時候突然出現了呼吸困難,胸悶喘不上氣說起來也很好理解,一聽就懂。只不過在原因的探究上就不一樣了,家屬最想知道的也正是這點。治病得治根,就算治不了,死也得死個瞑目才行。

  徐佳康沒答話,看了看何天勤。

  何天勤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說道:“病人的情況出現的很突然,我們有了懷疑的目標,不過暫時沒法下定論。不過上了呼吸機后,她的情況已經得到了改善,至少生命體征都已經穩住了。”

  在面對自己家人的病情時,家屬都是貪婪的,單單一個“穩”字根本滿足不了他們:“那既然穩住了,能不能撤掉呼吸機?”

  “這恐怕不行。”何天勤搖搖頭。

  這時話語權到了徐佳康的手里:“呼吸機有很多種供氣方式,但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病人有自己的呼吸,呼吸機只是輔助供氣。另一種就是病人自己的呼吸完全停滯,整個呼吸過程全部由呼吸機來完成。”

  王亦玲的父母兩人都受過不錯的教育,思路清晰。經這么一說,已經猜到了大概:“你的意思是她的病情很糟糕......?”

  “很可惜,王亦玲就是后一種。”徐佳康也很無奈,但這是事實。

  “那接下來該怎么辦?該用什么藥?還是得送去做手術?”父親是真的急了,“你們總得給個說法,不可能下輩子只能躺床上用呼吸機才能活下去吧?”

  內科急診經常會遇到病因不明的重病人,面對這些病人的家屬,醫生也只能盡量去安慰。然而徐佳康剛要開口,卻被祁鏡攔了下來:“說法什么的先不急,我想先問你們幾個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祁鏡已經越了權,不過這時的何天勤滿腦子都是病人,自然不會有什么顧忌。

  雖然平時他在內急不可一世,說什么手下醫生就得跟著做什么,沒有討價還價的可能。但醫院終究是救人的地方,在病人的生命面前沒必要時刻擺出一副大佬的模樣。

  更何況祁鏡的觀點只是沒有證據支撐,并非全無道理。

  呼吸本來就是一個由呼吸中樞控制節律和深度,經呼吸肌群來完成肺部舒張和收縮的動作,貫穿人的一生。如果呼吸出了問題,那原因就只有三個方面,中樞、肺和呼吸肌群。

  現在中樞和兩肺都是好的,懷疑到肌肉上很正常。

  如果真的是MG,那關鍵的點就在發作的過程上。為什么一個本該一腳腳蹬三輪的慢性病,突然就換上了渦輪引擎直接上F1賽道了?

  “你們的女兒很喜歡運動?”

  “嗯,她從小愛動,長跑、羽毛球、旱冰、滑板都玩過。”在生活方面還是母親更了解,連忙說道,“平時她身體很不錯的,也沒怎么生過病,這......現在這樣實在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說到這兒,母親想起了日常的點點滴滴,忍不住熱淚奪框,和父親抱作一團。

  祁鏡點點頭:“你們是住一塊兒的嗎?”

  “她去年在外面買了房子,今年年初才分開住的。”祁鏡的提問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父親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你問這些有什么意義?她平時身體一直不錯,你就算再問我我也不懂啊。”

  “先別急。”祁鏡盡量安撫住他們,繼續問道,“那她最近有沒有說自己很累?”

  “這......”夫妻兩人互看了一眼,“她做廣告創意工作,壓力非常大,有時候熬夜到凌晨兩三點,能不累嗎?”

  “是啊,有時候做著做著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祁鏡知道他們誤會自己了,連忙又解釋了一遍:“我指的不是腦子累,也不是熬夜,我的意思是身體上的,肌肉上的疲勞。”

  “這些都沒和我們說過,不清楚。”

  “那她最近又沒有摔過跤?跑步次數和距離有沒有下降?”

  祁鏡越問越偏,對于衰竭的呼吸系統根本沒有關心的意思。這讓父親非常反感,女兒可是心頭肉啊:“她肺不好,你問她摔不摔跤干嘛?”

  “這個問題很重要。”祁鏡不想浪費時間去解釋復雜的MG發病機制,只是問道,“到底有沒有摔跤?”

  這時還是得靠細心的母親:“之前給她送飯的時候聽她說過,好像是有摔過兩次。上星期見她的時候,右手肩膀上還劃開了一條口子。她和我說是腳底打滑,撞在了路邊綠化帶的鐵柵欄上。”

  祁鏡點點頭看向了何天勤:“何主任,我覺得她身上那么多傷就是跑步跌倒引起的。只不過頻率并不高,看上去沒什么,她也沒警覺起來。”

  其實單論證據已經很明顯了,而且這樣莫名其妙出現的呼吸衰竭本來也需要排除掉MG的可能,只是診斷需要點時間罷了。但呼吸肌無力是MG的兩大終末形態之一,另外一個就是心肌無力。

  何天勤和徐佳康始終都不明白一點,是什么讓王亦玲的肌肉突然衰竭到這個地步的。

  “就是她之前吃的左氧氟沙星。”祁鏡拿過病歷冊翻到了那一頁,指著藥名說道,“這就是個強效催化劑。”

  “左氧還有這個作用?不是一直都挺安全的嗎?”

  “只是看上去安全而已,其實國外早就有報道了,而國內最早的報道還是在今年的四月份。一篇很短的摘要,大概就幾百字,連綜述都算不上。”祁鏡說道,“在那篇文章里明確闡述了左氧會誘發和加重MG的癥狀。”

  “原來是這樣......”徐佳康這才明白病情為什么會發展得那么迅猛,“是哪本雜志?”

  “哦,也不算是什么雜志,記得是一本神經內科病學會議的總結匯編。”祁鏡似乎也忘了具體名字,“反正挺短的,我也就粗略地掃了遍,具體什么名字忘了。”

  何天勤還是有些不明白,有點顛覆他之前的用藥方法:“喹諾酮類抗生素會誘發MG?作用機制是什么?”

  “其實不止喹諾酮,還有氨基糖苷類也會......”

  在抗生素的用藥問題上還有許多需要討論的內容,不過祁鏡的手機這時響了起來。

他一看來電信息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但只是過了一瞬,祁鏡就把皺眉完全融進了其他表情里。短暫地權衡了利弊后,他沒接電話,而是掛掉后發了條消息過去:我在忙,有事兒來急診說  他邊敲字,邊解釋道:“對了,恐怕她右腳腳面和腳踝的肌腱撕裂也和左氧有關,是個國外已經在研究的嚴重副作用。還是先讓神經內科下來做個肌電圖,然后再叫免疫科來指導治療吧。”

  何天勤還在震驚之中,用得那么順手的廣譜抗菌藥左氧氟沙星瞬間跌落下了神壇:“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如果真是MG,等穩定后肯定得轉專科繼續治療。”

  “我去call神內會診。”徐佳康轉身就拿起了自己桌上的電話。

  陡然出現的結果讓老夫妻兩人都看出了點什么,連忙問道:“何主任,現在是什么情況?知道我女兒的病因了?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你們說的虧什么銅是個什么東西?MG又是什么東西?”

  何天勤可不會像祁鏡那樣無事一身輕松,icu里的病人無非是從一個猝死的極端跑到了另一個慢性死亡的極端罷了。對于家屬而言,MG并不比現在的情況好多少。

  聽到了結果的老夫妻心情是崩潰的,重癥肌無力本就是不斷加重的慢性病,需要早發現早干預。可病人自己沒當一回事兒,已經拖了一段時間,現在又經過左氧氟沙星的誘發,直接一步踩出了個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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