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悟道于草木山水之間。
杜非羽那一刻受到了方師傅的感動,覺得自己表面文章做了太多,忽略了真實品質。
但回過頭來一想,杜非羽覺得,方師傅雖然說得很對,但他的答案,對自己來說并不全對。
手藝好了,當然生計不愁。但是僅僅只有手藝好,要做大做強,要做成明星店,幾乎不太可能。
方師傅的善良樸實幫到了他,但杜非羽作為競爭對手,還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夠稍微不那么老實一些。
稍微地隱藏一些底牌,不經意地展露,再同時保留住自己的專注。那樣的話,他的生意可能就會比現在好很多。
但真要可以走到這一步,恐怕就已經有修行之質了,杜非羽感嘆著,多少人在拋棄了對他人的老實之后,也拋棄了對自己內心的老實呢?
“方師傅他呀,哪天要是會經營了,恐怕就不會烤肉了。”阿白說道,“不過宗主也不必為他擔心,他那么說,除了宗主你這種人以外,也很少有人會當真去那么做吧?”
杜非羽覺得阿白說得好。
“也是,大家都很自信嘛。”
他回答道。
沒什么好回贈的。
他作為一個旁人,能做的只有多買些肉串,來作為對方師傅最大的感謝了。
現在,他得到啟發,開始向那十分之中的最重要的三分發起了沖擊。
時間大概是晚上十點。事不宜遲,杜非羽當即去小賣鋪里買了幾包茶葉,一袋檸檬。
藥店關門了,老杜只好去找了些陳皮糖做代替。
阿白知道杜非羽的倔強性格。
這架勢,她已經明白,今晚看來是沒有覺可睡了。
杜非羽把剩下的肉全部切塊,用了胡椒、鹽還有檸檬片來腌制。
用的肉不多,就腌了差不多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的期間,阿白幫忙著把醬汁調好,茶葉包也準備就緒。
第一批肉下鍋煮,要煮到半熟。但杜非羽并不明白半熟的含義,只能先假設著嘗試起來,逐漸摸索火候。
香味漸漸出來了,杜非羽關了火,把肉塊撈出,肥瘦相間地串在一起。大概也就兩串的量。
杜非羽卻只拿了一串。
畢竟,這不是要增加熟練度,而是要慢慢模仿之前在方師傅那里看見過的手法。
杜非羽對自己的記憶力相當有信心。
他一邊回憶著方師傅的動作和步驟,一邊思考著這些步驟的合理性。
認真程度,完全不亞于思考研讀功法秘籍。
什么時候加鹽,什么時候撒孜然。刷油的時候要蘸多少,是從上往下還是從下往上,杜非羽都要在腦海里深究一番。
但是這樣的思考是有代價的。
“哎呀,糊了。”
杜非羽想得太多,等到明白了一步之后,手下已經傳出了焦味。
“重新再來一串。”
杜非羽沒有什么情緒,只是捕捉著剛才得到的經驗,拿起新的肉串。
第二串烤好了。
“感覺…感覺還可以。”阿白嘗了一口以后說道。
“不不不,完全沒有那個味兒。”杜非羽搖搖頭。“肉太老了,沒有汁水,外層和內層的味道也沒有統一起來,外面太咸,里面又是一股子甜味。”
阿白答道:“我們這個主要是豬肉,和方師傅的牛羊肉不一樣的…”
杜非羽眼睛一亮:“阿白,你說得對。你說得對,說得對…”
杜非羽叨念著,看樣子已經進入了一種非常忘我的狀態。
“那我們要把醬汁重新調整一下。”杜非羽吩咐道,“對了,阿白,天亮以后去趟劉耀那里,跟他說看看能不能把一部分豬肉等值地換成牛羊肉。”
阿白聽了便道:“嗯,我覺得他那邊應該沒問題,但是要換多少呢?”
杜非羽停頓了一會兒,想了想說道:
“算了,要不先等下。等天亮了就從他那里進兩斤羊肉吧。”
“兩斤?”阿白覺得老杜的思維總是太跳躍了。
“對,兩斤。”杜非羽說道,“只是用來做研究的。我們先自己摸清楚門道,再換貨也不遲。”
阿白贊同了杜非羽的觀點,就繼續幫著杜非羽收拾東西。
食物的味道要從源頭抓起,杜非羽的目光便鎖定在了腌制和燉煮的醬汁上。
他們把所有的容器都拿了出來,一點一點地調配。按照不同的比例,調出許多份來。
杜非羽一份一份地嘗過去,說得直接一點,這和喝醬油沒有什么區別。
嘗了十來份下來,味覺被咸味沖得有些失靈,就只能去漱漱口,休息一會兒,重新再嘗。
阿白不知道杜非羽嘗了多少回,只知道他終于確定了下來四五種和方師傅口味相近的調味。
因為吃了太多的鹽,杜非羽的眼睛顯得有些浮腫。阿白看著心疼,說道:
“宗主…差不多就行了。”
“接下來要把肉腌好,然后還要過燉煮的那一步。”
杜非羽好像根本沒聽見阿白的勸告一樣,完全沿著自己的思路在走。
阿白知道多說無益,只能是由著杜非羽繼續研究下去。
腌制的肉類分了五六份,每份都代表著不同的味道。
腌制過程中的杜非羽終于得到了停頓。
但他沒有休息,只是站在那里,氣息均勻無比,沉靜得像一顆松樹。
這就是道心不動的力量了。
腌制完畢,杜非羽再把它們放進鍋里煮,再拿出來烤制。
這次時間略微縮短,是為了防止肉質老化。
“不行,還是不行。”
吃了幾串下來,阿白已經覺得有些累了。但杜非羽的眉頭仍然沒有舒展開來。
“要求別那么嚴格嘛…”阿白打了個哈欠,但很快發覺自己說錯了話,慌忙閉嘴。
在老杜認真的時候,是不能和他說傷士氣的話的。
老杜倒是沒有多余表情,只是淡淡說道:
“只要有要求,就要最嚴格。阿白,你累了就先睡吧,我動作會盡量輕一些的。”
極道宗宗規第六條,嚴于律己,寬以待人。
阿白哪里舍得宗主一個人勞累?她搖搖頭,陪著杜非羽繼續做實驗。
“接下來要怎么辦呢?”阿白問道。
“接下來…考慮到我們口感還是跟不上,我們要一點點從每個步驟嘗過去才行。”
“什么意思?”
“生肉,半熟肉,熟肉,我想都嘗過去一遍。這樣才能最快地把握住口感。”
杜非羽的嗓子因為咸味變得有些沙啞,但是他的語氣卻很堅定。
“宗主…吶,我們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方法,這樣做會生病的…”
阿白懇求道。
杜非羽很少聽見阿白的懇求,只是這樣,心里已經很受用了。
“我不會吃太多的,只是嚼,不會吞,放心好了。”他說道,“這幾句話是方師傅是用多年經驗總結出來的…但我們沒有時間,只有這樣,才夠快。”
接下來阿白就看見杜非羽無止境地重復著腌肉,吃肉,煮肉,烤肉的環節。
阿白跟著打下手,品嘗,提意見。實在吃多了,動物天性擋不住,倒在一邊就睡著了。
等她醒了過來,杜非羽還在無情地重復著腌肉、吃肉、煮肉、烤肉。
多出來的,就是在本子上記錄下來的潦草筆記。
估計放眼整個花洋夜市,也找不出像他這樣研究烤串的小販吧。
“算了,奴家替你去趟劉耀那里吧。”阿白無奈地嘆了一聲。
杜非羽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其實一開始就把她安排上了吧。阿白想著,杜非羽這個人,總有種指揮的天性。
等她回來后,杜非羽正靠在墻邊喘氣。
阿白一看到這副景象,三輪車沒停穩就直接沖了上來。
當年老杜煉丹把自己給炸了,或者練功把自己給埋了,又或者研究靈氣卻把自己給扔進水里的事情她都歷歷在目。
有一次他竟然還直接往丹爐里跳,說想要考察一下通靈之體可以扛住幾重的爐火!
阿白回憶起種種過往,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要丟下老杜一個人了。
“唔…嘔…”
杜非羽在墻角拼命地忍住吐,但最后還是嘔了一地。
“好…”
“好什么!我才出去沒多久,你怎么就變成這樣子了!”
阿白淚花閃閃,心里的著急這回沒有藏住。
“好浪費…”
杜非羽終于把話說完了。
原來他是心疼被自己吐掉的那些肉了。
“阿白,呃…不要緊不要緊,我只是吃多了。”
杜非羽笑了笑,答道。
阿白轉憂為喜,轉喜為怒,嘭地錘了杜非羽一下:
“你是在故意消遣奴家么!”
杜非羽搖搖頭:“不不不,我是來報喜的。”
“報什么喜?”
“恭喜你,懷…”
啪!阿白毫不客氣地一巴掌過去。
“說正經的。”
“呃,我只是想說,方師傅的烤肉,我已經模仿得八九不離十了。”
杜非羽捂著臉,拿起一個本子。
“我把所有步驟和細節都量化在紙上了。”
“有成品么?”阿白問道。
“成品沒有意義,咱們講究的,是現烤。”
杜非羽點起爐灶,拿出兩片豬肉來,從頭到尾詳細地給阿白做了一遍。
阿白拿著剛烤好的肉串,吃了一口,不禁眼前一亮:
“有那味兒了!”
杜非羽嘿嘿一笑,似乎很是得意。
由于調配的方法都有記錄,杜非羽接下來很快地找到了烤制羊肉串的火候和方式。
羊肉和豬肉最大的不同在于,豬有豬騷味,但羊肉的膻味更重;豬肉熟則易碎,而羊肉肌肉紋理更加明顯,更加耐燉一些。
因此,對于羊肉,杜非羽的腌制過程要更長一些,燉煮的時間也更長一些,這樣才更有助于它的去腥和排酸。
“唔…這樣就夠了吧。”阿白想道。
而杜非羽那邊吃著吃著,舒展的眉頭又鎖起來了。
“又怎么了?”阿白驚問。
“還不夠好。”
“還不夠啊?!”
“不,我是說,方師傅的配方,還不夠好!”杜非羽說道。
真是久違的舉一反三啊。阿白想,完全學習之后,宗主總要想辦法再往前一步呢。
但是現在時間已經過了中午。阿白便問:
“宗主,你晚上不擺攤了么?”
“不擺。”杜非羽呵了一聲,“把這研究透,未來可以產生更大的價值。”
那可是日入數千元的營業額啊。杜非羽竟然毫不猶豫地把這些錢全部舍棄了,只為了追求一個更好的味道。
阿白笑了。
“好,那就不擺。我跟李公子說一下。”
于是杜非羽又開始研磨調料,又開始了無盡的腌肉、煮肉、烤肉、吃肉的環節。
味覺失靈了就漱漱口,喝喝水,感覺累了就坐一會兒,吃不下了忍不住了,就跑到公廁去吐一下。
次日的破曉時分,最后一次的實驗已經完成,改進的步驟做好了記錄,杜非羽做出了想要的完美方案,在原先的配方中又添加了兩三種香料,還重新考慮的烤制的時間。
他終于說出了那期待已久的幾個字:“做好了。”隨后仰面一倒,躺在車上睡著了。
“真是的,雄性…就是喜歡亂來。”
阿白低低地埋怨了一句,有些愛憐地摸了摸杜非羽的頭發。
燒烤的油煙味,這是塵世的味道。
阿白蜷縮在杜非羽的身邊睡著了。手機上的時間已是8月6日。
早上還要出攤,留給他們睡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