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朵八瓣蓮華。
于羅剎江上盛開,橫斷大江。
浩浩江水奔流至此,被虛幻的金光蓮影所阻,激起滔天巨浪。
圍繞著金蓮,仿佛又多出了一朵巨大的水蓮。
“怎么回事?!”
“糟糕!”
“中了妖邪埋伏!”
半空中,“群仙”驚亂,紛紛嚷嚷。
只因金蓮綻放,人人體內法力都失去了控制,被死死壓制禁錮,無法調動一絲一毫。
“群仙”齊聚,法力氣息外泄,在天上匯聚,成了一片蒸騰涌動的五彩云霞,頓時為之一消。
一個個人影如同下餃子一樣,紛紛墜落大江。
“八葉九尊!”
空海和尚神色大變。
有震驚,有不可置信,有濃濃的嫉妒和憤怒,還有一絲絲畏懼…
一個個變幻不定的負面情緒,像是惡鬼一樣,啃噬著他的內心,還有那一張如滿月一般的臉上,再不復月的皎潔,而顯出了幾分猙獰可怖。
江上綻放的金蓮,金山寺正好處于蓮心之中。
八瓣花葉于大江上緩緩轉動。
一陣陣梵音漸起,由弱至強。
一尊尊佛陀虛影漸漸顯現。
所謂八葉九尊,說的便是胎藏界的中臺八葉院。
大日如來端坐法蓮之心,統攝胎藏界諸佛諸神。
便是中臺。
八瓣蓮葉各有一佛端坐,八部八院八佛。
合稱八葉九尊佛,便是大日真經至高之境。
九尊大佛,各有神異。
不過在法海所學的大日真經中,卻也只不過是隱隱透出了那么幾分意思。
哪怕將這部大日真經修到極處,也根本不可能發揮得出九尊大佛的神異來。
這便是陳亦知道,這部大日真經有未盡之處的根原所在。
哪怕是這樣,這部真經在此世,已經是高得不能再高的佛門大法。
深知此點的空海和尚再清楚不過,所以哪怕他嘴上再硬,心中也不得不懼。
何況此時陳亦所布下的胎藏法界,并非僅只是這八葉九尊佛。
金蓮之上,有八葉九尊。
是為中臺八葉院。
在這八部八院之外,又漸漸顯化出一尊尊虛影。
諸天、夜叉、天龍、人、非人、七星、十二宮、二十八宿…
世人所信奉諸天諸神,眾經之中所載諸尊,盡皆包含其中。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金剛佛陀,萬佛朝宗,幾身西天極樂勝境臨凡顯圣。
山神坐山,河神坐河,海池林樹,城邑道路,諸類鬼神,所攝極廣,顯化出一幅眾生鬼神圖,頂禮膜拜極樂佛國。
陳亦根本不需轉動法界。
從天上墜落的“群仙”,置身其中,已經心神失守。
或是沉淪于極樂勝境之中,或是為眾生鬼神圖所陷。
或悲或喜,或哀或樂,或驚或懼,大笑者有之,痛哭者有之,哀嚎者有之…
百態盡出,盡顯人間眾生苦相。
在場“群仙”,除卻寥寥數人外,無一不深陷此眾生苦相之中。
這幾人,都在之前為首的十數人中。
素衣老者鄧有功盤坐江面之上,神色難看,雖未陷入其中,卻也是苦苦支撐,勉強未現丑態。
那玄靜先生李含光也不同于之前,一派閑靜淡雅之風。
面上神色變得凝重嚴肅,周身清光升騰扭曲,似乎在極力地排斥著胎藏法界的金光梵音。
而空海神僧此時周身包裹著滾滾劫氣。
這漆黑如墨、濃稠如漿的劫氣本是再正宗不過的佛門大法,此時卻顯出了幾分陰森邪異。
在空海不斷變幻的猙獰之中,翻涌涌動不休。
本來滿是光澤的圓臉,此時變得有些黯淡,甚至隱隱露出幾分頹廢蒼老之色。
這分明是劫氣倒灌,遭到了反噬。
至于其余幾個,也都是天下間大有名望的高修、一派之主。
雖是能勉強抵御法界侵蝕,卻是連鄧有功都不如。
只是苦苦抵擋,已經完全顧不上其他。
本是意氣風發,氣勢洶洶前來的“群仙”,此時倒像是有全軍覆沒之勢。
只不過,陳亦畢竟不是本體。
哪怕這胎藏法界,已經有遠超法海本來道行境界之勢,卻終歸有限。
“群仙”看似深陷其中,但想要一舉將這成千上萬的修士完全壓下,也并非一時三刻。
時間拖得久了,他們未必沒有掙脫的可能。
屆時,“群仙”反噬,陳亦若不用些盤外招,就沒有那么容易對付了。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
他的目的,本來就不是殺人。
這些修行界中高人,絕對想不到。
自己等人聯合起來,打著警示人皇,給大唐一個下馬威的主意,大張旗鼓,浩浩蕩蕩而來,驚世駭俗。
卻不想正中陳亦和大唐朝廷下懷。
大唐各地官府看似忌憚天下正道聯合之勢,一直忍讓龜縮,毫無作為。
其實早已經有所動作。
此時,大唐各道、州府,數不清的治縣之中,天下百姓,都在仰著頭觀看著這一聲“現場直播”。
蘇州府的市集之上。
士子、商賈、販夫,形形色色的人們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仰著脖子。
不久之前,他們看見一道金色光柱沖天而起。
這光柱升天,如同撞在了水面上,激起一陣陣金色漣漪。
在天空中沖開了一層金色光幕 光幕之中,顯現出了一幅如同真實般的景象。
“那是蜃景嗎?”
海市蜃樓在大唐已經并非什么不可理解的景象,當下就有人奇道。
“那不是羅剎江嗎?我認得,那座寺廟是金山寺啊!”
“這、這是仙人在打架嗎!?”
“我認得那個人!那是清微派的鄧老神仙!”
“那個是天心宗的饒仙人!”
“天啊!那是剛剛的五彩云霞,原來真的是名山正教的仙師們,他們怎么會…?”
“那是龍虎山張天師!”
“為何我感覺仙師們有些…咄咄逼人?”
最初,“群仙”齊至,氣勢極盛,落入不知所以的百姓眼中,卻隱隱只覺這些往日高高在上的仙師們,面目有些…猙獰?
尤其是在鄧有功質問張士元之時。
再到空海神僧暴怒出手,無始劫氣彌漫,更令人畏懼。
如今,大江上金蓮綻放,“群仙”狼狽墜江,更是打破了他們心目中以往“仙師”的形象。
“掌院,這…!”
蘇州府觀天別院中,王儀驚駭著看著天空鋪開的一層金光。
金光之中,正清清楚楚地顯示出金山寺上綻放的金蓮。
黃溍撫須道:“這是帝師傳下的萬佛羅天法界,”
那道沖天而起的光柱,正是從他觀天別院中射出。
同樣的景象,大唐各地都在上演。
“各地觀天別院,都是此陣陣眼,這才是觀天別院存在的真正意義。”
王儀一驚:“帝師?”
哪怕他先前有所猜測,也只想到各地觀天別院暗藏玄機,是朝廷對付天下正道宗門的一著暗棋,卻也斷然沒有猜到會是這樣。
大唐四十九道,七百余州府,三千治縣,皆合為一陣,何其宏大驚世之舉?
大唐上層之中,多有知曉人皇身邊有一位高僧,被奉為帝師。
如今的大唐盛世,據說與這位帝師難脫關系。
世人皆稱人皇為大唐中興之主,曠古絕今,千古一帝。
卻不知若沒有這位帝師,大唐別說中興盛世,成就萬世基業,恐怕五百年前,就已經走入了王朝興亡、天下分合的必然之中。
不說別的,如今朝中興起的一個“新黨”,致力天下革新,給大唐帶來許多翻天覆地的改變。
大唐興盛,“新黨”居功甚偉。
這“新黨”中大半的骨干重臣,都是帝師舉薦。
所以,哪怕這位帝師極少出現,常年隱居在大慈恩寺中,便是人皇也要提前求請,方能得見。
別說世人,就算是他們這些名門貴子,甚至朝中重臣,也只是知道有這么個人。
卻不清楚,這位帝師究竟有多大本領。
在傳言之中,這位帝師自是學究天人,法力通天。
可傳言到底是傳言,總免不了讓人心中嘀咕。
也不會有人敢小覷了這位帝師。
但布下這般驚天大陣,也未免太過令人驚駭。
“此陣,能觀天,照地,洞察幽冥,且有種種神異,”
黃溍眼中透出幾分激動之色:“如今也可明告于你,人皇封禪之日,便是伐天之時!”
“所謂未算勝,先算敗,攘外,必先安內,”
“伐天之時,三界必然動蕩,此陣可護我大唐萬里疆土,億萬黎庶,”
“在此之前,首當其沖,便是肅清這些搖擺不定的所謂正道,人皇所忌者,乃正道蠱惑民心,若是強行肅清,怕是人心動亂,便讓天下之人,看看所謂正道的嘴臉,到時動起手來,也利落些,哈哈哈哈!”
黃溍暢快地大笑。
王儀已經不知道說什么了,他渾身都在顫抖。
激動、畏懼,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金山寺前。
如今只有李含光還能神色自如。
環顧左右,發現大部分人的情境都不妙。
如此這般下去,恐怕就算不死,今后也會在心中烙下無法抹滅的心魔,道途盡毀。
盡管他自認為自己與這些人并非一個目的,來此也只是奉師命,才勉強走一遭。
卻也不忍見諸多同道如此下場。
不由振聲道:“法海禪師,還請手下留情!”
“眾道友來此,只為降妖除魔,是保民濟生,對禪師無有惡意,且眾道友功德在身,若當真折在此處,禪師必有不祥,還請禪師三思!”
“爾等為一己之私,坐視洪水成災,疫病肆虐,又談何保民濟生?”
寺中傳來悠悠之聲,通過萬佛羅天法陣,傳向了天下各地。
“這…”
李含光微微一滯,雖有心辯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無論是因為什么,包括他萬福宮在內,他們確實是坐視百姓遭災。
只能怔怔道:“那是不得已啊…”
“不得已?”
陳亦端坐寺中,目光清冷,忽而一指緩緩點出。
一幅極其真實的景象,如畫卷般在空中展開。
一半是一座座名山正教,處處金碧輝煌的寺廟道觀,處處是仙境福地。
一個個修士于其中參禪、論道,高談闊論,飲酒下棋,游山玩水,倒是好一幅逍遙自在的神仙群畫。
但若在另一半畫卷的映襯之下,卻全變了味道。
另一半畫卷,正是前些日子的錢塘大水,蘇州瘟疫。
錢塘決堤,洪水肆虐,百姓倉皇,瘟疫蔓延,哀嚎遍地…
這是陳亦以六度輪回的神通,再現了一部分當時景象。
也同在萬佛羅天法陣之中,傳遍天下。
“這…”
“那是我家啊!這該死的大水,把我家都沖沒了!這些仙人不是神通廣大嗎?為何坐視我等受災不顧?”
“仙人…這便是仙人?”
天下百姓庶民看著一幕,突然感覺往日里逍遙自在、高高在上,令人欽羨向往的仙師們,似乎也并沒有那么令人尊祟。
甚至…有那么點面目可憎起來?
事實上,誰都也沒有義務一定要救誰幫誰。
但凡事就怕對比。
正道宗門行事,一向打著稟持正道,拯救蒼生的名號。
他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懲戒“妖魔”,無往而不利。
如今有大災橫行,向來以拯救蒼生為己任的仙師們不救了,反而悠然自得地坐視旁觀,讓人如何能接受?
龍虎山、南北茅山、各大名山正教之中,未曾參與這一場浩浩蕩蕩的“逼宮”的高人們,也面露苦澀地看著天上升起的金光。
他們雖然早有所料,卻也萬萬想不到,大唐會有這般手筆,做得這般絕。
這般作為,是在掘根啊…
可他們敢出手嗎?
答案自然是不。
不敢,不想,也不能。
“唉…”
李含光看著空中如若真實的景象變幻,心中為對方的神通所嘆,也為正道的作為而嘆。
錯了啊,真的錯了啊…
萬福宮雖并非為功德而坐視,結果卻沒有什么不一樣。
錯就是錯了。
隨即神色一肅,咬牙道:“法海禪師,各派宗門所為,確實有不當之處,卻罪不致此,還請禪師暫且收了神通。”
“我若不收呢?”
陳亦露出一絲笑意。
“那便恕貧道無禮了。”
李含光搖搖頭嘆道:“貧道知道禪師并無殺意,不過眾同道修行不易,貧道不忍…”
“天下也不能沒有正道啊…”
陳亦笑道:“這天下,沒有何人是必需的。”
“唉,既如此,禪師還請小心在意了…”
李含光一嘆,手中執著那道金色符箓,抖手甩了起來。
巨大的虛影出現在天地之間。
是一尊金盔金甲的神人,手執一柄伏魔劍。
神威浩蕩,鋪天蓋地。
天下各地,那一道道沖天而起的金色光柱,突然嗡嗡顫鳴。
陳亦心念一動,便復歸平靜。
神人影像,越加凝實。
“下界妖邪…”
威嚴之聲震動天地。
陳亦唇齒開合,念動真言。
胎藏法界緩緩轉動,八葉九尊大佛,眾生鬼神盡皆變得清晰起來。
“大日普照,如來凈世…”
中臺蓮心上,大佛一雙眼眸緩緩開啟一道細縫。
卻綻放出無量光明,如同大日初升。
“啊!”
神人只說得幾個字,便慘叫一聲,金光渙散,再不見蹤影。
天界之中。
一座玄壇上,有一華衣仙官,面色陡然一變。
“嗯?”
“下界妖邪,竟如此大膽!”
“孽障!”
華衣仙官大怒之下,竟是不顧仙規,伸手一劃,破開云霄,劃出一道裂縫。
裂縫之后,正是人間,金山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