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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空城 末章 彼岸

  恐怖的力量波動陡然間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一道黃龍奔騰而上,挾著兇氣扛著黑鐵棒狠狠地擊打在柔軟的天袈裟上。與十年前秋天里那次沖撞不一樣的是,此次的袈裟要顯得柔弱了些,而那根鐵棒卻是如同抹了千年以來的詛咒與煞血,挾著渾然天成的兇戾氣息,勢不可擋。

  但那袈裟清渺飄于高空,招搖而廣,露出佛衣缽本體,與之相較,猴兒扛著那棍往天直飛,視覺上卻像是個小蛾子――那鐵棒便像根牙簽。

  只是那棒中卻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牙簽戳在袈裟上,發出一聲驚天的巨響,強大的似乎要將這天震塌,地震斜的聲音,就從高天之上炸開,把省城上空數十平方公里內的鉛云盡數炸成了虛無,露出那面如同瓷片般的湛湛素天。

  強烈的音波往著天際邊處襲去,嘶嘶亂響,擾得中國腹部的大氣層里一陣大亂,若有神佛從天俯瞰,一定能發現在地球的表面,突然間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空洞。

  這道沖擊波余勢未消,在高天之上四面散去,不知要到何處才會停歇。

  音波剛剛傳遠,老猴一身睥睨天地的大神通,才真正的顯了出來――棒尖蘊藏著的無上神通,在音波消失之后,才現出了真正的厲害處!

  嘩地一聲大響,那片如同瓷片般的藍天竟被棒尖與袈裟的沖撞炸出的能量生生撕開一片。露出了后面地那片幽靜太空來!

  狂亂的能量風暴,在省城上空亂竄著,余浪波及地面,震碎了歸元寺周圍所有的建筑。就連略遠處的墨水湖也受此力量牽引,湖水陡然而高,陡然而落,震起湖底黑泥,混在清水之中,成了真正的墨水湖。

  建筑盡成碎礫,而歸元寺除了后圓之外,更是整座寺廟全被震成了粉末,然后被能量融成了或金或青的琉理狀事物,很奇妙的是后圓本身卻沒有受什么影響。安然如素。

  斌苦此時也已經死了,瞎了的雙眼上搭著有氣無力的兩撇銀眉。他大半個身體被融在那些光彩陸離的琉璃之中,面色卻是無比安樂,似乎為自己能夠“親眼”見到這傳說中末法時代地景象而感到一絲欣喜。

  幸虧此次破陣做的準備充分,省城這片地生靈已經盡數遣走,所以死傷并不慘重,但場景依然無比凄慘。

  在高空之上那聲巨響傳至省城外的山谷中時,留守在那處的六處監聽人員啊的一聲叫。捂著鮮血直流的耳朵癱到了地上。

  秦琪兒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神中現出迷離驚怖的神色,不由得抬頭望天。

  天上是一個洞,一個幽幽的黑洞。

  此時尚是白晝,明明有太陽,但那個黑色地通道就是不懼太陽的照拂,顯出幽冥般的面目來,露出后方極遠處穩定而靜美的星辰,看上去十分美麗。卻又令睹者十分心悸。

  這是鐵棒與袈裟相撞后產生的結果,強烈的能量波動,擠走了那處的大氣。曲折了光線!

  好在那個黑色的幽冥通道一般的洞口馬上消失了,倏忽而現,倏忽而沒,并未牽引九天星辰墜落凡塵,也未將人間生靈震至天外。

  在遠處觀望地秦琪兒又吐了口血,卻來不及發出任何一句命令,便被一道清光帶走。她先是一驚,待發現來人是自己的親姐之后,才放松心神,昏了過去。

  六處雖然躲的極遠,小山谷護衛結界極強,但還是低估了歸元寺上空地能量等級。

  天空之上一片云彩也沒有,太陽就像個大瓦數的燈泡,冷漠的照著人間,照著那面袈裟。

  袈裟不動,身畔卻疾風如龍,在高空之上咆哮著,里面隱著的那道佛光狠狠地擊打在那個渾身毛茸茸的身影之上。

  袈裟的中間突了起來,向著日頭那面,看著就像是一把似開未開的傘一樣。

  傘骨自然是猴子手中握著的那根鐵棒。

  兩方強大的力量對峙著,遙遙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袈裟被扯成了布塊,離地面越來遠…但那道佛光卻是越來越盛,猴子一雙金瞳微陷,身上那件黃舊衣衫卻早已汗透,不停顫抖著,顯然在承受著無比的痛楚,也不知這位仁兄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面袈裟破去。

  袈裟繃的越來越緊了,看似一張大傘,此時傘也要收了。

  “好徒兒。”

  老猴微微一笑,金瞳里白眼一翻,吐了幾口字出來,臉上的茸毛全數散開,似一朵花,毛花怒放,心花怒放。

  地面上猛的一聲巨響,整座歸元寺生生往地面下陷了三丈三尺,內里不見光明,宛若一處幽深恐怖的天坑!

  嘩啦一聲,后圓小湖里的湖水盡數向這坑中流淌而去,不過剎那,便流的無影無蹤。

  無聲無息間,無數道黑色的冥氣陰風從那處陷坑里涌了出來,沿著坑壁,附著地面而上,往四面八方蔓延。這些都是從冥間涌出來的陰氣穢風,較人間氣息更濁更重,所以只是貼著地面向外面溢去,不過數時,便已經占據了整座歸元寺殘垣。

  若往這陷坑里望去,才發現原來這坑只是陷了些許,并不是太深。但在這坑的正中央,卻有一絲極細小地孔隙,隱隱有著最火熱的火息透了出來。

  那道縫隙極為微小,比針尖只怕還要細些。但與火息一透涌過來的,卻是大量的冥間氣息。

  看來那針孔,便是人間與冥間地通道。

  看來易天行終于成功地將這通道融開了一道小口,雖然細微,卻是通了。

  冥氣陰風噴薄而出,迅疾占據了歸元寺的范圍,只見黑塵過處,一應生物再無生息,那些強悍的鐵蓮此時失了水力,碎成一片片的癱軟在湖床之上。被黑塵一染,也是迅疾化作些死物。

  而大雄寶殿上的佛像早就被老猴與天袈裟的沖撞震成了粉碎。只在殘壁間留著些微微閃金光的物事,逢著冥間陰風漸近,這些金光碎片卻是無來由地生出一股宏偉的佛息,阻住了陰風的前行,但畢竟這些陰風乃是冥間五百年的積怨,又豈是這些佛祖偶像殘末所能阻擋,所以仍是免不了化作了灰礫。

  陰風黑塵再起。眼看著便要出歸元寺了。

  便此時,九天之上那面天袈裟里地佛光終于感應到了地面上的異像,似乎知道冥間地群鬼便是要通過這個針眼往人間來,猛然間變粗了許多,狠狠地罩了下去!

  那道佛光倏忽間穿透了老猴的身體,不知為何,反而他的面色卻輕松了許多,說出了頭前那三個字來。

  佛光壓至地坑冥眼之處,嗤嗤一陣如同灼燒般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道輕煙升起,頓時間將那幽幽陰氣灼的一干二凈,露出個干干凈凈的場子來。然而這干凈倒是干凈了,卻不如大菩薩清光那般有救死重生之能,只是煌然正意絕殺肅然,如日如天,吹走一應陰域,顯出死一般的…干凈。

  說來也是奇怪,如此宏偉地佛光落下,卻仍是無法將那沉睡中的鄒蕾蕾喚醒,而猴子似乎也根本毫不擔心他最疼愛的徒兒媳婦安危,想來老祖宗心里早已料到某些事情。

  有些淡淡渺渺的氣息在鄒蕾蕾身邊出現,凝成一柄扇兒,卻沒有人握著,就這般憑空扇著,那扇兒嫩綠之中夾著些象牙色,看著漂亮至極。

  就這樣一柄扇兒輕扇,卻將那天上落下的佛光,冥間沖出的陰風,全數扇偏移開來,沒有一絲落到蕾蕾身上。

  卻說那佛光受到冥間五百年戾氣所引,稍稍有些煥散,分了些去鎮壓冥眼陰風,卻給了那猴兒天大一個機會!

  天袈裟上的冰蠶衲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老猴種到了易朱的額上,法力已有減弱,而他這五百年歸元寺囚居生涯卻不是苦捱猴生那般簡單,晨鐘暮鼓,讀書明性,又有天袈裟遮蔽世間一應邪念,一顆頑劣渾然心,早已侵侵然破了境界障礙,不再是那個空有佛號的名譽斗戰佛――卻又是因為惡那大嬸手段,所以未肯真正成佛――拒了佛地果位,卻有佛的境界,更有佛不曾有的…手段!

  高空之上,暴出一聲厲嘯,其音尖處漸甚,趨不可聞,卻是震地天袈裟微微抖了起來。

  嘶的一聲輕響。

  也許是一秒,也許是一世,也許是五百年的時間,那根黑糊糊的鐵棍終于撕破了袈裟,頂碎了佛光,破開了蒼穹。

  那是袈裟破了,佛的衣裳破了,那根棍兒便要日后世世代代穿這件衣裳的佛位,都要露出有些滑稽的身軀來。

  空中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開始只是咯咯兩聲,像小女子般羞澀,緊接著,那笑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連貫了起來。

  那笑聲沒了往日里的囂張,沒了戾橫,沒有霸氣,只是歡愉,無上的歡愉,哈哈笑聲如同春雷一般,自由地在袈裟的上空響起…

  那個看似單薄的鐵骨身子,如飛鳥沖出天網,如同一道灰龍般,投入到那片永無外限的天空之中,在湛藍的天幕上劃出一道痕跡,那痕跡乃他本身神通噴薄而出留下的刻印,深刻入天,竟是一時不得湮滅。在空中胡亂畫著,以奇快的速度飛翔著,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渲泄那絲怎也掩飾不住地得意。快意!

  轟的一聲,痕跡末端一陣能量爆炸,迅疾將那黑影震成一道流光,破開厚厚的大氣層,沖向了遙遠而廣闊的太空里。

  “俺去也!”

  俺去也。

  大圣去也。

  守護或者說壓制那人已經五百年,化作歸元寺也近四百年地天袈裟,第一次失去了那人的氣息,在這一方庭院的范圍之中,再也追尋不到那熟悉的蠻橫味道,袈裟如人。竟似也有些惘然,緩緩地向下方飄落。

  然后落入塵間。卻再覓不得歸元寺的殿宇供其化入,那些殿宇早已被震成了無數殘垣斷壁,又被冥間積蓄了無窮戾氣的陰風薰染一道,再被佛祖法身佛光掃了一道,早已失了本相。

  所以天袈裟只好這般頹然無著的在歸元寺遺址上空數百米處飄浮著,看著倒有些孤苦無依。

  然而佛光與袈裟卻不同,佛光本隱在袈裟之中。卻非一體之物。此時佛光陡然間發現面前少了一個無比強橫的力量,又感應到冥眼處的陰風還在掙扎著向往人間來,卻是猛然間脫離了袈裟,無根無源地大放光芒,一道宏偉光柱向著冥眼處壓去。

  沒有了老猴,也就沒有人能夠硬抗這些佛光,所以那些佛光似乎循著道路,無比莊嚴地沿著那個細若針眼的冥眼,映了下去!

  佛光入冥。

  冥間極偏僻某處。一位僧人正盤坐于地,眉頭苦皺,無比痛苦。正是阿彌陀佛。此時他身旁已沒有了觀音菩薩與地藏王菩薩,卻不知是被他傷了還是被他逼退了。

  阿彌陀佛看著遙遠處那記愈來愈濃地佛光,看著那佛光的顏色越來越濃,漸趨乳白,眉毛處不禁清光散出,似乎想撫平自己額上顯現明顯地痛苦:“為救一人,卻滅萬生…

  話有不盡之意,似有詢問之意,但這莽莽黑原之上,除卻佛,便只有天地,莫不是他在問這天地?

  “也算是有希望。”

  “若這希望本是絕望…”

  一記佛光卻從那玉壁上的細眼里滲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易天行光禿禿的頭頂,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障礙,便無聲無息地侵入了這身大迦葉肉身,直直擊打在他神識里將將凝結起來的菩提心上。

  易天行無喜無火,連眼也未睜一下,眉毛睫毛早已全數脫落,但面容看上去卻并不古怪,反而露出一絲莊嚴莫名之感。

  佛光從他的頭頂里灌了進去,那感覺就如同雪原之上普賢菩薩用第一法身為他灌頂一般,只是今日感覺較諸當日卻似乎多了幾分兇險――佛光從他的頭頂貫入,沿脖頸而下,只是蘊集在了他的胸腹處,沒有炸開――便是將他地菩提心溫柔無比地包裹了起來。

  想當初在雪原之上,菩提心初成之時,體內光片化作萬道螢光,將最初的火輪道蓮煉成了回歸初本的清雅菩提心。

  這粒菩提心后來逐漸成長,不知經過諸般諸巧妙遭化,才直至進入大菩薩果位,與他的神識深然一體。

  然而體心之分已無,卻仍未能相融。

  佛光不斷地在他胸腹間積累著,沒有一絲漏了出去。不知為何,易天行也感覺到了其間的兇險,但仍不睜眼,連那眉尾也懶怠抖一下,反是唇角現出一絲笑意來。

  看來師傅已經脫困而出了!

  剩下的,便是將這佛光化作六道輪回的能量。

  易天行并不著急,求佛求佛都要求他個千兒八百年的,更何況是成佛。他原本擔心的只是這冥間地億萬鬼眾,在自己打開通道之后,會不會一涌而出,在人間肆虐,造成生靈涂炭的恐怖景象,從而坐實大勢至菩薩與阿彌陀佛最擔心地末法時代提前到來。

  而他此時神識淡淡探出。只見冥間眾生皆俯于黑土之上,并未擅動,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但在此時,他回望己身。卻不由薄唇微啟,噫了一聲。

  宏烈地佛光不停地灌注著,易天行痛苦著,平靜著,接受著,雖然這道光起初只是如來萬千光芒之中一束,但如來無所不能,雖萬中之一,亦是無限之能。

  身心俱痛,正承受著那記佛光的沖涮。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堅毅心性。此乃無上之途。然而此時卻抑不住一聲輕呼,全是因為佛光從他的頭頂灌入之后,又開始從他地身體里往外冒去,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

  他的口鼻處滲出了些像奶油般的液體,看著很古怪,這些液體似流金融玉般溢出,糊住了他的面目。

  這些純白卻有些發膩的液體。是佛光與他體內的菩提心融匯后產生的奇異物事,遇見即化,化作無數道流光,須臾間向著冥間的那些生靈撲去。

  片刻之后。

  一聲鬼哭響起,萬聲鬼哭響起!

  哭泣之聲回蕩在冥間空曠的黑土之上,地面高臺下方如螻蟻般地鬼尸們紛紛仰起頭來,無比驚恐的看著那些乳白色地流光,顫抖著,似乎十分畏懼。

  易天行悶哼一聲。也察覺到了怪異,發現這道佛光經過自己的身體過渡之后,再溢出來時。除了宏壯寂美之外,更多了分說不出來的感覺。

  不是無量光的寂滅之意,寂滅是除去鮮活的生息,而這些奇怪的佛光卻不是,只是很單純地轉化著一切。

  轉化成什么呢?

  易天行猛地睜開了雙眼,眼中清光渺然,看著高臺之下不知因何緣故四處逃竄的億萬鬼眾,終于看破了自己鼻孔口耳處流溢出來地乳白色液體所化之光的本質。

  ――這光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化為虛無。

  不需要有多么高的境界,才能看徹透這佛祖滅去本身而流下的佛光本質,因為正在冥間發生的這一切,正在告訴眾生,這記落入冥間的佛光,究竟是從何而來,因何而來,為何而來。

  乳白色的液體從易天行的鼻孔口鼻處溢處后,迅疾迎陰風而化成本源之光,無數道無色光芒,像人間極地地美麗光彩般,落入了高臺之下四處逃竄的群鬼之中。

  光芒無形無質,而那些骨架腐厚游魂又如何躲避的開?被一絲絲地佛光纏繞著,佛光一觸,便只聞陣陣嗤響,白骨從中無由而斷,腐尸無由而化,游魂無由而唳,就在這些流光溢彩間,消失無蹤。

  真正的消失無蹤,連最低等的魂識也沒有留下,連最牢固不可侵犯的生命痕跡,也被這些佛光之絲統統抹去。

  而這佛光,來自易天行身上。

  由歸元寺處降落的佛光愈來愈盛了,易天行盤膝坐在高臺之上,蓮花座已有散形之兆,面容平靜,眼神里卻顯出無限苦楚,無數道光芒從他的身上綻放出來,大光明,耀遍幽幽冥間。

  那些光照耀著白骨之上,將白骨照的更白,然后銷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腐尸之上,將爛肉映成鮮紅,然后焚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游魂之上,將魂體顯出本形,然后抹滅成一片虛無。

  一片虛無。

  只要佛光至處,億萬生靈,盡成一片虛無,在這幽閉了五百年的冥間里,再也沒有任何印記。

  是最徹底的消亡,最徹底的死亡。

  佛光過處,無數死靈身上精光一冒,旋即消失。

  冥間五百年戰爭,死靈們早已被地藏王安忍不動如大地的精深境界所薰染,各自默然撤離,奈何對于生的企盼,對于消亡的本能恐懼,卻讓那些落在后處,被佛光銷亡的死靈們慘嚎了起來,哭了起來。

  鬼哭之聲響遍冥間,流于黑山四周。漸離高臺之地,其聲凄愴不忍弈聞,咿咿呀呀,嗚嗚咽咽。間或有慘叫之聲響起,本是冥間,此時卻真正變作了修羅場。

  “為什么收不住?”那些將一切涂沫成虛無的佛光來自于易天行地身上,他渾身顫抖著,一身境界早已提至最高處,隱隱然跨出了大菩薩果位,卻依然止不住那些佛光從自己頭頂灌入,然后從自己的七竅流出,消亡著冥間的一切。看著離高臺越來越遠的鬼眾,依然比不上佛光散開地速度。不知有多少靈魂就此萬世泯滅,再無重生可能。易天行心頭一慟,雙眼里悲哀之色大作:“為什么?”

  “我觀世間六塵變壞,唯以空寂修于滅盡,身心乃能度百千劫猶如彈指。”

  那人的聲音在易天行的腦海里響了起來,易天行對這聲音很熟悉,當初在黑石壇中便曾經聽到過,當時也看到過冥間的景象。卻想不到,如今自己打開人間冥間的通道,卻似乎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毀了。

  無數的乳白液體從他的七竅之中流了出來,卻是化的更快,馬上變作了流光絡絡,就像是無數條光蛇在他的腦袋上飛舞,看著有些怪異。

  “我明白了。”

  易天行張開嘴說了一句話,腦袋上面地光芒頓時散開,露出真實的面容而來。

  而隨著一個“了,字出口。頭頂地佛光驟然變狙,擊入他的頭頂,一股前所未見。天地不能抗的威勢降臨冥間。易天行身下由無數鬼靈用血肉骨架黑土筑成的結實高臺,就在這佛光之下,轟的一聲,四處散開,剎那間化成虛無!

  易天行低下頭去,承受著無比的痛楚和悲哀,感覺著身周的佛光正在不停抹殺著冥間億萬生靈地生存,神識深處終于將這橫亙五百年的事情看了個通通透透,一絲悵悔,一絲不甘涌入腦中。

  身周鬼哭之聲愈發凄厲。

  歸元寺的佛光不是用來鎮住冥間,也不是用來鎮住石猴,也不是用來助彌勒歸位。

  它只有一個用途,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只有那一個用途――毀掉一切的生靈。

  這佛光,便是捏碎果核的那兩根手指。

  佛祖等了五百年,前看過去,后望未來,無一事不在他的算中,既然斷了六道輪回,又怎會留下這道佛光,這處冥眼來等著后人重新開啟。

  他只是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來讓人間的舊人們統統死去,化作幽魂,入冥間而不得出。

  然后將石猴鎮在冥眼之上,用那天地間渾然而生的強橫銅軀硬擋住佛光。

  然后他安排了一個接班人,那個被稱作彌勒地人,那個今生叫易天行的人。易天行拜了老猴為師,終有一日便會救老猴出來。老猴一出歸元寺,天下間便無人能硬抗佛光,佛光沖入冥間,開始抹去一應生靈的痕跡。

  然后…再也沒有然后了。

  如果佛祖五百年前化去自身,堵了三界通道,封了六道輪回,卻留下這記佛光來,這佛光就像是毒氣,冥間就像那個澡室,而歸元寺里地老祖宗就像是毒氣通往澡室的閥門。

  而自己,就是擰動那只閥門的手!

  冥間里佛光正在以一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向著高臺遺址的四面八方侵去,一路梵歌妙漫,一路生死契闊,一路佛光莊嚴,一路鬼哭嚶嚶。

  易天行懸浮在高空之上,渾身籠罩在佛光之中,幽幽看著那些化作虛無的生靈,心中一片死寂,知道佛祖既然等了五百年,自然是要等人間的人全死光了,才畢其功于一光之下,而自己也在有意無意間,成了佛祖的幫兇――自己本意求度冥間眾生,不料卻害了冥間眾生。

  好在佛祖漏算了一點,就是觀世音菩薩當初與易天行得出的結論那樣,人間依然鮮活地存在著。

  但…難道就眼看著這冥間數十億生靈就此消失?

  聽得鬼哭聲聲,陰風凄凄。有些木然的易天行伸出一指,輕輕點在一絡佛光之上,指上現出一朵青蓮,幽然問道:“這些都是信你地弟子。都是些平凡生靈,為何如此?”

  幾絡佛光脫離本體,飄浮到他的眼前,化作一行古怪的字符,字符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然后在這字符地后方,那些正在向著黑山四周逃離的腐尸白骨卻在不停地被佛祖留下來的本命光芒湮沒。

  “有生皆苦。”

  易天行對于這些梵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小塘旁邊見過,山谷之上見過,黑石之中感受過。今日再見,卻平空多出了無數痛苦來。

  他沒有再次發問。因為他已經明白了佛祖為什么要布下這個局,為什么一定要將這冥間的眾生盡數滅亡――因為在佛祖眼中,既然有了“有生皆苦”這四個字,那他又怎會只求己身之解脫,而不度蒼生?

  佛祖乃大乘之主,覺我之外,更要覺他。

  這一點。當初在普陀山時,易天行便與觀音菩薩達成了共識,只是當時萬萬猜不到,佛祖的手段并不是五百年前封閉輪回,而是五百年后打開輪回的那一刻!

  佛祖歷無數劫,終于在這最后一劫中悟出了真正寂滅的方法,所以將這法門隱在最后這道本命佛光之中,設下無數機緣,只為五百年后落入冥間。一舉度蒼生。

  只是這慈航普度的法子,未免太血腥,太恐怖。太可怕了些。

  易天行的神識深處不由出現了那個在黑石壇中曾經看見過地畫面:王宮之中,一個剛生下來的小孩,生而能行,行而成偈,于榻上行七步,口出一偈:“無數劫來,這是我地最后受生。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勝。此生利益天人,普愿救度眾生。”

  普度眾生,便是滅這眾生,是耶非耶,敦能斷定?

  “我錯了。”易天行雙目靜然,看著面前的金色符文,“料不得你死了五百年,我師徒二人,依然落在你算計之中。然君欲普度眾生,我亦欲普度眾生,所向無二,法途有歧,我要阻你。”

  “破。”一個字從他的唇里吐了出來,迅疾化作無數道火龍,在冥間的空中追尋著佛祖的遺光,試圖阻止這些看似美妙的光芒抹去一應生的印記。

  有生皆苦四字頹然散去,然而冥間已然大亂,佛光四處散去,鬼哭之聲大作,縱使他身上天火熾紅,卻只能將那佛光蒸騰漸輕,無法阻止從自己七竅之中射出。

  易天行再不去問他,也不去求他,只是將身心兒幻作一個他,雙眼柔柔看著正在消亡地生靈們,想阻止自己體內似乎無窮無盡的佛光灑向冥間――這是佛祖留下的光,他這身大迦葉肉身卻是容不下來,若他此時肯默然看著眼前一切發生,自然安穩,被佛光洗去一應人間冥間應留之息,成佛,便在眼前――但他如何肯默然?

  就這般,他記起許多年前在歸元寺里的一個場景來。(詳見第二部省城第四十四章)

  那日在歸元寺里數羅漢,觀羅漢像上衣袂線條流動,于方便心境有所了悟于心。卻在陀怒尊者面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情――那陀怒尊者,身邊被六個童子圍著,有的童子捂著羅漢的嘴,有的揪著羅漢的耳朵,有的遮住羅漢地眼睛,這便是歸元寺里的“六戲彌勒”――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擾,方能一心向道。

  道為何道?道路,便是梵文中的“乘”字。

  大道便是大乘。

  他頭頂的光,體內的光,眼口鼻耳處漏出的光,便是大乘佛光,度眾生之光,滅眾生之光。

  “人徒知偽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偽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毫不猶豫,便對于佛祖的是非做出了自己地判定,不論其行是偽是或是真是。在他眼中,皆是真非――說完這句關尹子轉述自老子的道家真言。

  一聲戾嘯,一只巨鵬破空而至,雙翼一振,飛至易天行身下,冥間溫度頓高。

  易天行緩緩落入那一大片純純天火構成的羽茸之中,沐于佛光之下,神色莊嚴莫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這天上無天,只有那個玉盤似的壁障,這地上盡黑地,綿綿黑土無盡頭。荒野片片,上面萬億腐尸白骨游魂正在凄愴躲避愈來愈盛地佛光。

  但他依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上玉壁頓時高飛而去,地上億鬼不再逃離,顫抖著回望此處。

  又一聲厲嘯從化為本初火鳳之態的易朱口中嘯出,熊熊的天火再度燃起,無比鮮紅,頓時將頭頂那道佛光比了下去,卻是無法燒融。小家伙曾是如來的座駕。千世也未曾心甘情愿,如今與易天行一道燃燒著,卻是無比興奮。

  易天行微笑著,看著小家伙又變作了一只鳥,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省城大學校圓里那火熱的生活,只是今天這鳥卻太兇了些。

  他閉目,赤裸的身軀上火苗大作,父子二人源自劫初的那蓬天火燒了起來,卻不離他的大迦葉肉身。只是會奇妙的拱了起來,化作了六個紅色的火團。

  火團漸漸凝成一定形狀,小小巧巧地約有半米高。漸漸顯出真身來,卻是個紅做的六個娃兒,那些娃兒頭上梳了三個鬏兒,身上火帶為衣,面容透亮,唇角含笑,嘻嘻笑著。

  易天行微笑看著身周地火童子,淡淡的佛經之聲并未斷絕。

  “行者系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

  禪法要解中行者法門化作清光,護于他的身周,隨著他唇中口鼻咽喉數字出,六個嬉戲著的火童子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然后爬到了他的肉身之上,有的童子去捂他地眼睛,有的童子去捂他的鼻子,有的童子去掩他的嘴,更有頑劣的小家伙爬到了他的身體下面,又有一童子伸手扳開另一童子的火嫩手,伸進他的嘴里,看上去無比怪異。

  ……是名初無色。”然后他輕輕閉上雙眼,說道:“閉。”

  閉字出,六火童子渾身熾熱燃燒,閉住了他地眼、耳、鼻、舌、身、意――這便是六戲彌勒真義。

  佛光自歸元寺天降,入其頭頂,卻再也不能其竅而出!

  易天行的肉身開始像一只皮囊般容納著如大海般無窮無盡的佛光,卻強用六童子閉住了一應外泄之門,片刻之后,肉身便再也禁不住――縱使是大迦葉不腐之軀,又豈能以有盡容無盡?他地身軀漸漸地懲大起來,漸漸發亮起來,變作了一個極肥胖的和尚,但縱是如此,他依然閉目盤膝而坐,只是渾身顫抖,面容扭曲,不想而知,正在承受何等程度的痛苦。

  他的腹漸漸隆起,像個南瓜,胸部也漸漸突出,肚臍眼擴張著,赤裸著,佛光在他的身體內沖突著,像個燈籠般,看著無比滑稽荒唐可笑。

  然而冥間眾生無人發笑,知道這位彌勒正在以己身的修為強行容納著佛祖最后的這道光。

  他的身體上已經出現了裂紋,大迦葉不腐之身的復原能力,似乎也不起作用,只是憑借著易朱的幫助,用生命最初的那火,那生命的火堵截著如來遺下這死亡的光,卻不知能堵久。

  冥間眾生皆哀,偏他笑了。

  “在這個MOMENT我要爆了。”

  易天行想到先前在高臺之上志得意滿時的那句話,不由苦笑,痛極而笑,笑得樂不可支,咧著嘴,嘴里卻有個頑童的手臂塞著。像極了人間那尊笑口常開的佛爺,正坐在一只熊熊燃燒的火鳥之上。

  冥間極遠處,阿彌陀佛現出光佛本像,煌煌然坐于黑土之上。眼瞧著極遠處正在發生的大變故,面容之中一絲悲戚一絲解脫:“一應皆在佛祖算中,今日始知重開六道輪回是何意義。”

  “若你不知那佛光入冥后會有此后果,為何你一直苦阻此事?”一個聲音在他地身邊響了起來。卻見不到人。

  阿彌陀佛道:“只是直覺罷了。”

  那聲音又道:“先前你還無比焦急,此時佛光入冥,眼看著冥間眾生不保,為何反而你定下心來?”

  阿彌陀佛道:“急有何用,你將我留在此處…再說,彌勒即便接位,希望他能化解佛祖留下的這場苦厄吧。”話末仍是止不住嘆息了一聲。

  但這話里,卻無意間揭露出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這阿彌陀佛一直靜坐于此,身旁并無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原來竟是被人困在了此處!

  不知是何許人物。竟能有如此神通。

  “別取笑老頭子我,您乃無量光無量壽之佛,我又如何困得住你。”

  阿彌陀佛微笑,目光漸漸垂下,落在自己如光流一般的衣裳裙沿。

  “老君,若你不想留住我,為何要將腳踩在我地裙上?”

  光佛無比巨大。坐于冥間偏遠之地,光佛之裙在那裙邊緣處,有一個小黑點。

  若放大無數倍看去,便能看出那黑點是一雙腳,一雙穿著草鞋的腳,正踩在那里。

  腳的主人是一個長著長胡子的糟老頭兒,這老頭兒手里拄著只拐,身上是件破爛衣裳,也不知多少年沒有洗過了。與身旁這尊足有數萬里高的無量光巨佛比較起來。老頭兒的身段甚至比螻蟻還要弱小一些,但偏生就是這腳踩在裙上,阿彌陀佛便移不動分毫。

  因為他是太上老君。

  阿彌陀佛于天地間擷無量光。與天地同享無量壽,數百年來彈精竭慮,要與這天地間的所謂正氣敵對。

  但那太上老君卻是將己身化于天地之中。

  誰能擺脫天地的束縛?

  或許佛祖能,但他已經不在了。

  太上老君輕輕摸了摸自己頜下的胡子,偏頭看著身旁這尊大佛,誰知手指輕捻卻是揪落莖須數根,在心底嘆了口氣,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將身旁這位佛土之主困住太久,溫言開解道:“你我皆非塵世中人,何須理這塵世之事?”

  阿彌陀佛冷冷道:“你去弄你的無為,我還要憐這冥間眾生。”

  “若不是你施出這些狠辣手段來,那童子只怕還在人間享他地清福,怎會打開六道輪回?”太上老君嘆道:“我道家講究清靜無為,我躲這塵世也有數百年,若你當初聽我一勸,如今之事,斷不會如此兇險。”

  “已便如此,便當解決才是。”阿彌陀佛道:“你困我在此,那佛光沖入童子身中,即便他此時已有彌勒之像,奈何卻無如來之能,若我不去,誰能擋住?”

  “你去便能擋住?”太上老君微笑道:“即便擋住又如何?難道還要將這冥間大墳封上無數億萬年?若真如此,倒不如讓如來這光下冥,毀它個干干凈凈,落片黑莽莽大地為佳。”

  “你意在何為?”

  “罷罷罷,我不與你講道家清靜,與你講佛門因果,如今你已成佛,本應跳出因果之外,何須再理?”老君悠悠道:“更何況你我不動則己,一動天地不安,看如來五百年前心念一動,便導致今日紛亂之事,你我若再動,不知數百數千年后,又會惹來何等回應。”

  阿彌陀佛默然,似有所動。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將腳從身邊的光芒圓潤衣角上挪開,手中拐杖微頓時,身形已飄至半空之中,阿彌陀佛光毫面容之側。他微瞇著眼,看著冥間遠處地景象,緩緩說道:“今世彌勒有此大勇,實在意外。”旋即卻有一絲不屑之意涌上他的面容:“我向來敬重如來,因其智慧。不料他最后法行卻應了最初我悟的那句話。”

  “以智治國,國之賊也;以智治心,心之賊也。”

  阿彌陀佛并無絲毫反應,半晌后忽然問道:“老君你此時在何處?”

  明明太上老君就在他地身旁。但他偏偏要問對方身在何處。

  “我在守在上面那個丫頭。”太上老君飄浮在阿彌陀佛的光身之外,如一蜉蝣逍遙自在。

  阿彌陀佛微笑道:“果然如此,佛祖煉那火,老君教習那冰,這才合乎自然。”

  太上老君呵呵笑著,搖了搖頭:“那玉女與我向無瓜葛,我與如來想法也不一樣,既然清靜無為,劫末寂滅,那何須多行其事?我守著那丫頭。便只是看著那丫頭。若無數億年之后,劫末到來。你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后,仍是那個看字,只須看著便罷了。”

  阿彌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頜首。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細細翹起,指著那遙遠的雙佛相撞處。淡淡道:“彌勒快撐不住了。”

  易天行確實快撐不住了,大迦葉的肉身永世不腐,卻止不住佛祖遺光毀滅之意,天火橫于身,憑心念化作六童子賊戲彌勒,捂住他地七竅,將佛光全數堵在他的身體之中。

  不過剎那之后,佛光便在他的身體內蘊積到了某個臨界點。

  被撐成胖彌勒模樣的易天行,仍然是裂著嘴笑著。眼神里卻現出一股悲哀來。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縱使散體歸于寂滅,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總有一日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撐散了身體,那些萬丈死光遁入冥間,這冥間生受了五百年苦業的冤魂,卻再也沒有重頭來過的可能。

  化作火鳥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奮勇飛行著,始終在佛光威壓之下,保持著空間中地高度,將冥眼處地佛光堵著。火鳥的額頭上生出一片素色,正是鳳凰形態。

  鳥喙之中,咕咕叫了兩聲,像小雞一樣咕咕叫著,卻挾著無窮地怨戾之意。

  因為它知道這記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納不下,自己也容納不下,許多年前它就曾經試過,結果慘被剖腹而出。

  易天行閉了雙眼,雙手結了無數道訣加在自己身上,此時再用佛印制如來佛光,那是極愚蠢的行為。

  內心深處被劫初之火焚燒著,無比痛苦,卻又無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識內緩慢而堅定地擴張,那種威勢根本無法控制,不多時便要占據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噥了一句什么,伸手去撓了撓鳥兒子正在冒火的毛腦袋,又摳了摳自己胸上如婦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地對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地,到這種最終時刻,總是有蠻多回憶在人的腦袋里翻起落下,像書頁一般嘩嘩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雖說都彌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撐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時,也不禁開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場里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煙葉,那些讓女孩子們聽著就作嘔的肥油渣,那些污,那些垢,那條江,那個縣城,敵視,漠視,無視。

  那座寺廟,那后圓里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鐵蓮,那些讓女孩子們聽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骯,那些臟,那條河,那個省城,打斗,廝斗,惡斗。

  還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嶺,那個書店。

  他地生存其實是輕松的,卻又是無趣的。轉而卻想到人世間地那些人來,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賢菩薩傷成那模樣了,饑不能進食,渴不能飲水,一應生趣全無,還死挺著;梅嶺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干厚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卻被葉相一中指頭給戮死了;至于那些非洲上餓死的,煤窯里活埋地。雪樹林里被斫了腦袋的,一生下來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樣子,活著確實還是蠻苦的一件事情,易天行當然也是有同情心地彌勒。只不過…

  “啪!”的一聲,他打了個響指,一團天火燒起,焚化一應幻覺,咕噥道:“老子不過是要混口飯吃,你三番五次給我灌輸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聽膩了。”

  如來與彌勒關于有生皆苦還是有生皆喜的沖撞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你娘的是喜還是悲,這時候又不是洞房,房里又沒有大馬猴。滾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擋著你這光,老子不想被你算計五百年。現在再當你的幫兇。

  只是,快撐不住了,肚子好帳,像吃了酒之后又吃人工牛黃甲哨唑的感覺。

  要爆了,冥間要毀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與音音姐怎么還不來?

  冥間的空中。肥胖的易彌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于火鳥之上,吞噬著頭頂落下的佛光,并未張嘴,一偈無由響起,徹落在這廣曠的冥間,落在冥間眾生地心頭,似乎想安撫這些受苦的生靈臨死前顫怯地心。

  “如一縷光。

  睜是醒,

  閉亦是醒,

  后一刻。

  如夢醒。”

  他的傷春悲秋臨死之偈剛剛說完,冥間從三個方位傳來一聲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驚嘆的,有表示欣喜的,有表示糊涂的。第一聲驚嘆之噫,來自于遠方袖手觀看滅世事的阿彌陀佛與太上老君。第三聲糊涂之噫,自然是來自于易天行身下的小易朱同學。

  第二聲欣喜之噫,卻是從那些白骨腐尸群深處傳出,不知是何許人。

  易天行此時已經睡了過去,棄圣絕智,蔽了所有地外泄神識,將自己的所有能量神通全數用來抵抗,消化體內的佛祖滅世之光。

  一只黑鐵棍破空而至,倏然間貫穿易天行頭頂那方晶壁,呼啦啦扯著一大片白黃相加,貴氣十足的袈裟,從那個只有針眼大小的冥眼處穿了過來!

  “錚!”的一聲巨響,黑棍刺入冥間黑土之中,棍尾微動,霸氣無雙。

  那面袈裟,緩緩覆在易天行的身上,于佛光陰風之中,衣尾飄浮,壯美無二。

  頭頂落下的佛光驟然間停了!

  就像是誰又重新放了個塞子,在人間與冥間的通道之中。

  連初生彌勒像地易天行在這佛光下都搖搖欲墜,連阿彌陀佛都不敢輕言能住的佛光,除了那已經擋了五百年的石猴,還能是誰?

  歸元寺廢墟之中,淺坑底部,一個穿著黃舊袈裟地猴兒正坐在那里,他沐浴著佛光,哼著小曲。

  沒有人想到在被囚了五百年之后,老猴好不容易脫陣而去――此時卻又回來了,他重新坐回佛光之下,渾身上下顫抖著,難受著,一身濕汗滲出褐毛,打濕袈裟。

  他為什么要回來?

  老猴也不起身,金瞳翻著白眼,看著罩在自己身上的萬丈佛光,尖聲說道:“俺家知道,既然俺家要堵在這兒,你這無根之物,永世不消,俺家也只好永世不出。”

  他一拍身邊土地,整座歸元寺廢墟的殘礫都被震了起來,騰于空中,厲殺一片。

  滿天殺氣中,老猴戾橫說道:“如來!好教你知曉,俺家先前破陣而去,只是要讓這世上眾人曉得,你困不住俺家!”

  他深吸一口氣,滿院荒礫如龍般繞著身體游動起來。

  “俺是認死不認輸的家伙。”老猴地聲音陰滲無比,“你要困俺。俺就偏要破陣一次給你看看。”

  原來如此。

  破陣而出,乃是猴子五百年來最記掛的一椿事情。

  但覓那自由只是緣由一絲,他的心中看的明白,只是要破陣。破一次陣,便足以證明如來沒有能力困住自己!

  而他之所以會回來…

  “如來!”老猴對著萬丈佛光尖聲卻輕聲著,“你困俺五百年,便是為了今日…但你…卻不知道俺家心中不爽。”

  “呵呵呵呵!”快意里夾雜著陰寒地笑聲從那紅紅的嘴里吐了出來:“你以為俺家破陣之后便要自由快活,俺家偏不讓你如意!俺家便又回來了,縱使今后不再出去那又如何?你這破光要照億萬年,俺便抗你億萬年,偏不讓你舒心隨意,狗屁!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在脫五百年之困厄,只享片刻光陰自由后。便又自投羅網,寧將今后無數量劫盡數付予之古寺之中。但俺…偏就回來,偏就不讓你如來如意!

  你要佛光度眾生,滅眾生,俺就不讓你度滅,俺就一世坐在這冥眼之上,抗你一世。

  佛光大盛,光亮之中。那猴兒坐著的身姿也是那般驕傲。

  “善哉善哉,勝佛慈悲,終于成佛。”阿彌陀佛閉目感應著人間歸元寺發生的事情。

  “那猴子只是和佛祖賭氣罷了。”

  太上老君倒不以為然,微笑里卻夾雜著苦澀,在他的神通算中,今日之事,斷不會就因為石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回到歸元寺,自困于佛光之下了結――且看那易天行還在與身體內的佛光爭斗,終有一日是要醒來。他醒來后斷不會讓自己的師傅大人永世困在佛光之下――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吧。

  除非那一家子就這樣與佛光耗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天行睜開了眼睛,身下的鳥兒子又咕咕叫了一聲。

  他馬上知道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輕輕撫摸著自己身上的袈裟,神識一動,將身周的六個火童子收了回去,體腹內地佛光蒸騰如霞。他抬頭,看著晶壁外側那個有些瘦弱的老猴背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么。

  人間,冥間。

  無根無由地佛光在人間貫下。

  劫初的本始之火在冥間燃燒。

  老猴閉著雙眼坐在光與火的中間,左手下意識輕輕握住了一個人的手腕,那細柔的手腕。

  鄒蕾蕾的手腕。

  沒有人會忘記鄒蕾蕾,但也沒有人會記起鄒蕾蕾,在目前這樣一個紛繁復雜的境地中。

  她仍然沉睡著,安寧著,身體淡淡散發著清靜地吸引力。

  便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吸力從她的身上迸發了出來!

  易朱一聲暴嘯,易天行雙眼中金芒劇閃,父子二人本自劫初來的那蓬火源,感應到了人間那縷劫末的冰息,那股人世間最遙遠,卻又是最親近的味道。

  天火化作火龍,直沖而上,扭曲著,變形著,像是舞者的裙擺,又像是春日的柳枝,挾著生命跳躍的氣息,愉悅無比地沖破人間冥間地距離,沖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之中!

  而那記佛光也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猛然變粗,硬生生地砸在了老猴的身上!

  一道宏流,一道毀滅地宏流從老猴的身上沖到他掌中細柔的手腕上,然后沖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中。

  毀滅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盡數貫入到了那位依然沉睡,不知身外事,安寧一片的平凡女子體內。卻如泥牛如海,沒有一絲氣息泛出,不論是生命之火,還是毀滅之光,終究歸于寂滅之體。

  火還在燃燒,光還在沖涮,一在冥間。一在人間,卻異常奇妙地以石猴為導體,不停灌入寂滅之中。

  不論是光還是火,都變作了純粹的能量。扭曲成了雙面沙漏一般,形成很兇險,但是很穩定地平衡。

  就像是一座橋,貫穿了劫初劫末,貫穿了這個世界的本體。

  險之又險,小書店一家四口齊出手,終于成功地化解了冥間的大危機,但同時也將這祖孫三代都陷在了冥眼上下兩方,無法動彈。

  冥間的高空之中,在陰風火息環繞之中。消失了許久地地藏王菩薩,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向他行了一禮。

  易天行此時肥胖不堪的身軀終于消減了些,眼簾似抬未抬,微笑說道:“菩薩不要說自己剛好路過。”

  地藏王菩薩微笑應道:“我們每個人都在路過某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頜首,柔聲道:“看來我一家四口人,就要與這如來的光芒耗上一生一世了。”他說的很淡然,似乎很隨意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悲哀的現實。

  但他還是游魂之時,地藏王菩薩便在一旁暗中看著。自然知道彌勒性情,當另有話講。

  “如來之光已經穩住,如何將這能量轉成六道輪回之力?”

  地藏王菩薩合什敬道:“如來舍法身,關閉六道輪回,今逢劫初劫后兩磋磨,只需另有一佛再舍法身,便能重啟六道輪回。”

  “再舍法身?”易天行看了一眼頭頂那光彩陸離的一幕,欣賞著萬丈佛光與跳躍火息在蕾蕾身周體內形成的微妙青衡,嘆了口氣:“那自然需要個佛爺了。”

  佛祖舍了法身才關了六道輪回。那是真正的死亡,無輪回,無重生。無涅磐煩惱,一應皆無,歸于虛無。

  若此時還需要一佛舍法身,那自然也是真正的歸于虛無。

  易天行嘆了口氣,忽然微笑說道:“菩薩,念偏滅定業真言為我聽。”

  地藏王菩薩受教禮敬:“?,缽?末鄰陀寧,娑婆訶。”

  一字一句,輕輕響在冥間地眾生中,眾生知道此時要有一位大德舍身再開輪回,喜悲相加,跪于地面,不敢言語。

  易天行身下的那紅鳥輕輕咕咕,似乎有些悲傷。他卻聳聳肩,身上地天火也隨之跳動,似乎十分歡喜,苦著臉說道:“想不到俺也有當黃繼光的勇氣啊。”

  地藏王菩薩微笑頌出三皈依:“自皈依佛,當愿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易天行喃喃隨之念道:“當愿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冥間遠處,阿彌陀佛已收去光佛寶像,化作一面貌尋常僧人,閉目以大神通觀察著那處的動靜,發現佛光入冥之厄終于暫時消除,緊接著卻聽到了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八字,不由面露微笑,對身旁太上老君說道:“老君,我要去發無上心了,你慢慢看風景。”

  阿彌陀佛發愿要去舍身重續六道輪回,歸于虛無之前,終于講了句頑笑話。

  人間佛光下,老猴咬牙心想著,自己那徒兒還有如花美眷,就這般嗝屁,未免也可惜了些。俺家眼下也算是個正牌佛爺了,褐發猴送白發人的感覺不咋嘀,難不成要俺舍身去?可那果酒還沒喝夠,書還沒看完。

  人間冥間三尊佛,此時不約而同地準備赴死去。

  便在此時,地藏王菩薩卻笑了起來,回首望了一眼阿彌陀佛所在之處,抬頭望了一眼老猴所蹲之地,復平視,清湛雙眼望著易天行,一字一句說道:“爾等即便要發這大心,又怎知道如何發?”

  易天行一愣。

  地藏王菩薩又笑道:“那個解脫的法子,只有我知道。畢竟我在冥間看這佛光也看了數百年,他滅度眾生。我啟度眾生。”

  易天行這才發現地藏王菩薩的笑容有一絲詭異,有一絲調皮,就像是一個搶到了糖果地小孩子。

  “自皈依佛,當愿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地藏王菩薩黝黑地臉上微笑浮起,道道經文無由響起,環繞在他的四周,他雙手合什,飄浮于冥間正中的天空中。

  “咔嚓!”一聲巨響,如霹靂般響在空中。

  一道電光擊中了地藏王菩薩的寶像,菩薩身著褚身袈裟,頭戴瓏空之冠,斗持錫仗。于彩云之上,迎這道電光。寶像清光煥然,十分美麗。

  遠處隱隱傳來某只靈獸的嚎叫。

  眾人隱隱明白了些什么。

  空中忽然又幻出無數地藏王菩薩寶像,游于冥間四周,如風如霧,迅疾攏回,歸于一身。

  清光中,菩薩合什無語。寶像莊嚴。

  忽然,冥間落下雨來。

  這雨不是從天而來,卻是自忉利天而來,其中蘊著無量香華,溢滿陰間無限土地,又有天衣珠瓔現于四周廣闊土地,遠處隱隱可見遠古諸佛向此方禮敬,更有藥師佛攜月光日光二尊大菩薩現于空中,均面帶虔誠。向地藏王菩薩行禮。

  “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愿大力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行大智地藏王菩薩。”

  “南無安忍精進地藏王菩薩。”

  “南無十輪撥苦本尊地藏王菩薩。”

  眾佛眾菩薩默然稍許,天花紛紛墜下,禮敬曰:“南無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

  易天行的胸口似乎被某些東西堵住了。尤其是聽到最后的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稱號之后,這才真正明白了一些東西。他與地藏王菩薩連話也未曾說過幾句,在冥間相見之后,便是以游魂之態學習菩薩手抄的彌勒下生經,其時菩薩曾道:世間本無大迦葉。

  確實沒有大迦葉,自己這肉身便是大迦葉一屬,那下生經中大迦葉成佛,又是暗指什么?

  地藏王菩薩作彌勒下生經,指大迦葉輔佐彌勒度世,最后成為光明佛。原來,這光明佛便是他自己,菩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路。難怪世間常言,此菩薩在釋迦牟尼佛滅度以后,彌勒佛未生以前,擔負救度眾生地重任。

  清光中,地藏王菩薩來到易天行的身前,微笑道:“彌勒,我去了。”

  “為什么?”

  “因為這是冥間,

  無比充分的理由。

  易天行面色一片莊穆,雙掌合什。

  雨下地越來越大,沖涮著冥間那些肅然枯槁地一切,清心香意彌漫心間,大千毫光現于頭頂。

  地藏王菩薩已經消失在了這個空間里。

  而易天行的頭頂冥眼卻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如同渾沌般緩緩運轉地黑玉盤,其間力量之仁厚實在是前所未見。

  漸漸天火弱了下來,人間從冥眼處貫入的佛光也被盡數納入那塊玉盤之中,毀滅與生命在玉盤中形成了完美的流淌,看上去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感。

  一道微弱的光芒從黑玉盤中耀出,那便是地藏王菩薩,不,或者應該說是光明金剛佛解體后留下的心愿,就像一顆星星般,看著這冥間的眾生。

  易天行微微偏頭,面色木然,在人間地時候,贊嘆于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敬佩有加。來到冥間后,數月相處,卻是無知無識的游魂,心道自己與這位可親可敬的菩薩應該沒有太多感情,但不知為何,此時他的心中依然是悲傷一片。

  冥間之苦已去,人間亦歸太平,但他卻一絲喜意也無。

  遠處,太上老君驚嘆道:“原來地藏王菩薩早已成佛。直到先前才真正顯現出他的境界來。”

  那境界只是顯現了一瞬,便歸于虛無。

  阿彌陀佛正盤膝坐于地,不停頌經,聽著這話。抬頭淡淡道:“無數劫前,他便已圓滿為佛,只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罷了…若不是今日這般,只怕他依然愿意守在冥間,超度無數劫來地亡魂。”

  太上老君面色亦是一片肅然,贊嘆道:“化己身為輪回,以佛身之虛無,換得地獄之希望,此等大愿。殊可贊嘆。”

  阿彌陀佛淡然道:“末法時代,無數佛起。今日一日間,人間冥間現出三尊真佛來。”

  “你還以為這是末法時代嗎?”

  阿彌陀佛微微一笑,隨著老君往更遠的地方離開,只是那背影不免有些蕭索無趣。

  在人間,老猴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手搭著涼蓬。發現如來那廝留下的光全部沒了,這才滿意地咂巴咂巴嘴,扭頭一看,卻發現身后紅屁股下開出一朵白蓮花來。

  蓮花之上,有靈魂滲出,面色無喜無悲,無知無識,逕往人間各處投胎,其中有一孩兒面卻是帶著一絲笑容。

  那柄一直在鄒蕾蕾身邊輕輕扇著地青扇子也落到了廢礫之下。沉睡中地女孩子面色一片紅潤,左手尾指微微動了一下。

  地球之外極遙遠的太空之中,那兩尊相依相偎。被凍成冰雕一般地血菩薩,驟然間失去了與塵世的聯系,在萬分之一秒內動了起來,卻來不及像過去無數世里那般互相廝殺――葉相微微翹起唇角,給了勢至菩薩最后一個微笑,勢至菩薩卻依然是淡淡的――然后便在另一個萬分之一秒后,二尊大菩薩,像粉末一般地散開,變成了一大蓬夾著血色的冰粉,混在了一處,再也分不開來。

  只有粉末中的那根夾著血絲的指骨,不知為何憑空不見。

  冥間,眾佛眾菩薩正靜立祥云之中,看著高空之上,乘在火鳥之上的佛,等候著彌勒歸位。

  易天行手指輕輕拈動著,不知道是在玩著什么,輕聲說道:“經中寫著牙齒,怎么變成指頭了?”

  滿天梵唱起,滿天鮮花落,滿天絲竹,滿天天女,敬畏候于外。

  …東方凈土藥師佛在兩位脅侍大菩薩的拱衛下,來到高溫熾烈地火鳥之旁,合什禮敬道:“請彌勒佛歸位須彌山。”

  易天行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玩著手中那東西,若有所思。

  一陣尷尬的沉默。

  他睜開雙眼,眼神凌厲如電火般在藥師佛面上掃過,藥師佛面色不動。

  “你來作佛祖?”易天行開口問道。

  藥師佛面上卻無震驚,只是微笑著搖搖頭。

  易天行也笑了:“既然你不肯做,將來總是我做,那到時候是我管你還是你管我?”

  藥師佛也笑了,退后祥云之中。

  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正要隨佛退去,易天行卻將日光菩薩喚了回來,開口又是那句話:“讓你做佛祖,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與藥師佛不一樣,面色一凜道:“彌勒荒唐。”

  易天行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那讓你做地藏王菩薩,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微驚,合什道:“為何是我?”

  “因為我在冥間地時候很想看日出。”易天行偏著腦袋,“那時候我還只是個游魂,想來這冥間的生靈們,不論是惡是善,總是喜歡看看太陽的。”

  日光菩薩看了一眼冥間頭頂那粒微弱星光,微笑浮上面龐:“南無彌勒,我今發下大愿,地獄不空,誓不成…”

  “別!”

  易天行吼道,打斷了日光菩薩最堅毅的愿念:“別再來這套傷神玩意兒了,哪天你不想做了,我去撈人來做,別做的委委屈屈的。”

  一片死一般地寂靜,日光菩薩領命去重修地府。重行六道輪回自然之理。

  便只有無數祥云飄浮于易天行地身旁,他早已擺手讓這些和尚們把那些天女散花什么的都收了起來。

  佛界諸能恭聆彌勒訓話。

  “咳咳。”他咳了兩聲,做為開場白,“我隨便說幾句。”又摸了摸身上這件佛祖衣缽的袈裟。才發現袈裟上破了兩個洞,露出自己不雅地胸部來,不由輕聲異道:“誰使過抓奶龍爪手?”

  旋即才明白,這上面一個洞乃是與勢至菩薩寶瓶同歸于盡的冰雪衲,另一個洞自然是老猴生生戳破的。想通了此節,他才又重新開始說話。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死過的人,所以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所以我要說的是,我和如來不一樣,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地想法,他玩大乘。我玩小乘。”

  易天行的目光掃過諸天祥云,云中諸能皆能感覺到這目光里蘊含著的一絲威勢。

  “我下面說地,或許你們不愛聽,也無所謂。”他淡淡說道:“佛祖是我們地老師,老師錯了,咱們就別跟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雖然像放屁,但畢竟不是太臭。佛說輪回是苦,我且由他,佛說有生皆苦,我就不樂意聽,我現在聽著這四個字就煩。”

  “輪回其實也沒什么好苦的。”他露出滿口白牙,“想我在冥間大黑山上發呆,其實發呆也是件幸福地事情亞。”

  藥師佛聽著這話不妥,大為震驚。按今世佛祖彌勒如此說法,若輪回不為苦,那誰還去修佛去?其間隱著的意思。豈不是要將佛家的根基都毀了去?

  誰知易天行此時卻把兩眼一閉,說了句就職宣言到此為止,便靠在鳥兒子身上沉沉睡去。

  他確實累了,身累心累。

  諸佛離散,留下侍者菩薩候于側。

  易天行抱著兒子在空中睡覺,閉著的雙眼卻有些微濕,手中不再摸娑那根佛祖留下來的指骨,輕聲說道:“有生皆苦個屁,活著就是好的。”

  他雙指一用力,就像他師傅當年捏碎果核一般,將這牢不可摧、法力驚人的佛指舍利盡數碾成粉末。

  幾年后。

  高陽縣城忽然來了一大批建筑隊,將原屬古家地一大片莊圓全數鏟平,鋪的平青整整的,在上面種了許多草,又修了間并無隔斷,大到不能再大的房屋。

  這幢大房子鄰江,每到暮時,便能看見萬道流光如金龍輕晃。這一日,沿著江邊置了個小桌,桌上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但卻沒有人來吃。

  在火鍋的前方,靠著江邊的草坪處,正有幾個人站在那里看江水。依照高低順序排列著,最左手邊是易天行,然后是師傅大人,然后是已經快要超過老猴的小易朱,最邊上是那個一直沉睡不醒的蕾蕾媽。

  易天行地余光看了一眼師傅,這才發現師傅他老人家原來身材并不如何高大。

  除了睡著的那個,剛才還站著的三個男人極有默契地同時蹲了下來,嘴里一人拿了一根草叼著玩。

  “媽什么時候才能醒?”

  “過幾天吧。”

  “歸元寺修好沒有?”

  “莫殺正在處理。”

  “其實俺這輩子,最佩服地就是如來。”老猴悠悠說道:“在歸元寺里這五百年,想的便是出來后,如何面對自己這個最大的敵人,料不到如此厲害的人物,居然把自己給玩死了。”

  老猴忽然說道:“你去把那唐朝和尚接回來。”

  易天行面上浮出微笑,說道:“知道了。”

  片刻后,他出現在梵蒂崗前的廣場上,遠處的鴿子不知道為什么,都飛了過來,繞著他的身體,似乎十分喜歡他身上地氣味。正在石板廣場上行走的教士們卻紛紛離開。

  易天行找到那個屋子。推門走了進去,然后看見利果斐又在吃海鮮燒烤,不由苦笑道:“師叔,師公呢?”

  利果斐苦笑道:“猜到你會來。剛才就走了,好象跑老二那里去種樹去了。”

  易天行挑挑眉頭,想不到膽小的師公居然還怕師傅揍他,聳聳肩,問道:“師叔,你是準備回須彌山還是和我們一起去住?”

  利果斐搖搖頭,嘆了聲故土難離,然后似乎想起件事情來,說道:“你答應教皇的事情,要不要我給你回個話。”

  “不用了。”易天行地目光穿過層層房屋石墻。望向教皇住的屋子,似無意間說了句:“尼采。1882,快樂的知識。”

  “上帝死了?”二師叔嘴里的海蟹螯子咔嚓一聲斷開。

  一年后教皇死,白煙升起。

  說完這句話后,易天行就離開了歐洲,自然也不知道在東歐某個山林里發生的一件有趣事情。

  血族中以智慧著稱的弗拉德,此時正看著面前那個寶貝兒少年,已經快要發瘋。血族本來是通過初擁來繁衍后代。生育的純種血族,幾百年也難得見到一個。而在幾年前,一位族長大人,終于成功地誕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一降生就顯示了強大的實力,也顯示了極大的怪異。

  弗拉德就順理成章,成為這血族孩子的老師,但卻發現自己永遠無法教會這孩子任何血族地本領――因為對方拒絕學。

  就如此時。

  小血族為難地伸出身后金光閃閃的肉翼,對著面前葡萄酒杯里地鮮血。滿臉不忍:“善哉善哉,這如何使得?”

  藏上雪原,高峰之上。易天行負著雙手,看著雪原上的那串黑點,面色溫柔。

  在冰雪之上,扎西喇嘛正領著自己的三個徒弟虔誠的行走著。此時風大雪大,如刀子般刮在眾人的臉上,但卻止不住這些虔誠人的步子,因為他們要趕去藏邊某處傳道。他的首徒便是曾經上過五臺山地黑臉小喇嘛,此時年紀已經大了,露出沉穩的神色,面上堅毅無比。

  身后卻是兩個可愛的小喇嘛,是幾年前扎西喇嘛在湖畔揀到的。小喇嘛年紀大小,奶氣未褪,腿腳自然不快,跟在師傅和大師兄身后十分辛苦,但卻沒有喚苦,拖著小腿踩雪而行。

  落在最后面的小喇嘛長的格外漂亮,拉著前面小喇嘛的袍角,想借些力,不料卻被發現了,便嘻嘻一笑,從懷里取出個物事遞了過去。

  被他借力的小喇嘛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接過那東西,看了兩眼。

  “師兄,這是師傅從北邊學的法子。”

  原來是兩個凍柿子。

  沒有一絲表情地小喇嘛接過凍柿子后,和漂亮的小喇嘛一起抱著啃了起來,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只等扎西喇嘛在前面招喚,這才趕去。漂亮小喇嘛討好地遞了個給大師兄,大師兄卻是面色不斜視。

  漂亮小喇嘛和面無表情的小喇嘛互視一眼,然后專心啃著手掌中地凍柿子,啃的吭哧吭哧的。

  易天行站在雪峰之上,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捂著唇笑了起來,笑的吭哧吭哧的,淚流滿面,低聲道:“塾傻東西,這凍柿子哪是這么吃的。”

  風雪依然,人卻已故。

  回到高陽縣,在爺爺的墳前添了一朵白花,再回到江邊時,他并不意外地發現師傅不見了。

  老猴本就不是能在一個地方呆下去的人物,限著親情,陪了自己這么久已屬難得。喊自己去接師公,只怕便是借此分離,免得師徒二人學那些娘們玩楊柳岸曉風殘月。

  “蕾蕾醒來,看不見師傅,只怕有些失望。”他微笑著說道。

  小易朱聳聳肩:“又不是看不見了。”

  “那倒是。”

  “聽說天上真武敗了。”

  “知道了。”

  “聽說玉帝要打掃門庭了。”

  “不關我事。”易天行淡漠說道。

  “二郎神的事兒好象有點兒麻煩,所以師公上天去看看。”

  易天行笑了起來:“總算能出點兒事讓他老人家活動活動筋骨。”

  一陣沉默后。

  “爹…”

  “噫?今天怎么不喊易天行?”

  “爹啊…兒也有…活動筋骨的想法。”小家伙怯生生說道。

  易天行看了他兩眼,自嘲地搖搖頭:“去吧。”

  一道紅光閃過,直奔天上隱月,江邊再無別人,只有易天行與鄒蕾蕾,還有身后那幢大房子。

  某一日鄒蕾蕾在他的懷中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再看見了那張熟悉憊賴的臉,十分欣喜地摟住他的脖子,腦袋在他的胸膛上蹭:“回來了?”

  易天行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白牙:“不是我回來了,是你回來了。”

  接下來才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鄒蕾蕾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睡了幾年,而在自己沉睡的時候,發生了這么多事,而葉相…一時間,女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之后才開口說話:“發生了這么多事,我卻只是做了一個夢。”

  “想明白了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場夢。”他摟著她,認真說道:“也許俗了些,但是不假。”

  許久之后。

  天上一道青色劍光閃過,易天行知道那女子終于上天,出于禮貌,微笑著向那道流光揮了揮手。

  看著面前不停東流的江水,易天行心中感慨,回顧過往的這些年,又想到老猴轉述的他與葉相最后那次對話,再看著這件事情的結局,不免生出些疑惑來:“如果葉相不是因為我,只怕還是會老老實實地被勢至菩薩殺死,而不會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難道真的什么都不做,才是大智慧?”

  他看了一眼自己懷中女子的滿頭青絲,不由微笑浮上面龐,心想也許真是對的,這女子便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做場夢,等著這些事情發生好了。不論是佛祖,觀音菩薩,還是自己,或許都是那種自擾之的庸人。

  他指著長江的對岸,說道:“如何能到達彼岸?”

  “難道要靠無上的智慧和堅忍?”

  鄒蕾蕾輕聲說道:“或許我們就坐在這里看,看上幾億年,那彼岸便成了此岸。”

  老猴走后三個月,天雷,印尼海嘯,死傷無數。易天行和蕾蕾回到省城,沒有住進修繕一新的歸元寺,而是在湖畔小書店后面又蓋了間大屋,等著師傅和鳥兒子回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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