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的故事講完了,但易天行總覺著這故事才剛剛開了一個頭。
說不明白就不明白,縱使佛師侍于旁,菩薩親點化,仍然是不明白。
說明白就明白,縱使前一刻還是渾渾噩噩,后一刻卻福至緣通。
易天行微微合什,閉目思考,將自己這一生所親歷的古怪事情從頭至尾梳理了一遍,這才知道普賢菩薩講的這個故事是什么——這個故事是一條線,將那些原先很不知所謂的事情串到了一起。
佛祖不見,與西方極樂世界自然有莫大干系,說不定便是那方下的手。
普賢文殊二位下界尋找,為了不讓這二位找到佛祖,或是找到佛祖失蹤與極樂世界的關聯,西天凈土界自然要對此事加以遮掩。由此看來,道門命人間修士組上三天于各處寺廟里撲殺繼二位大菩薩后下凡尋找的諸位菩薩羅漢,大勢至菩薩在高原上追殺普賢菩薩,害得普賢菩薩慘慘躲了數百年,都是為了消除這大千世界上的那段記憶。
那段佛祖因何不見的記憶,那段與西天極樂凈土有關的記憶。
老猴被打下凡塵之時,尚在佛祖消失之前。此后他被囚在寺廟里,一身霸道神通不受肉身壓制,憑此保全性命。想來是西天凈土最為忌憚的人物,那方一直催促道門派人前來“騷擾”,或許并不見得是妄想除去老猴,只是想確定老猴是不是仍然被天袈裟大陣困著。
只是…佛界爭擾,又與天宮何干?道門在這件事情里扮演什么樣的角色?為什么七十年間,道仙組了上三天四處做惡,那陳叔平領命而來,欲殺自己,自己和楊家又沒甚恩怨。更蹊蹺的是,易天行在鄱陽湖上與陳叔平神識一觸,發現那仙犬也不喜歡這個殺人滅口的工作。
道門是被迫的?
易天行忽然想到在武當山下吉普車里的對話。當時鄒蕾好奇問道:“為什么道士們見面打招呼的時候,要說無量壽佛?”
對啊,為什么道士要說無量壽佛?
無量壽佛便是無量光無量壽,西方極樂世界的那位佛教之主,那位阿彌陀佛!
萬千事由,如同無數光點,今天終于被普賢菩薩保存著的這段記憶連成了線,事情的網絡漸漸清晰起來——看來道門的背后,仍然是那位阿彌陀佛,不知道這位極樂世界的主人使了什么法子,令得道門也開始幫助他們來封存佛祖消失的秘密。
萬千線索,都直向那漂漂渺渺隱于重天之上,極遙遠處的西方極樂世界。
可是…僅僅知道這個,對于尋找佛祖,又有什么用呢?
“要我去找佛祖?難道要我和西天極樂凈土的人打架?那是找死!”
尤其是看見普賢菩薩這慘況后,更加讓易天行明白了事情的艱驗。
“這是最徹底的找死!”
甘愿受萬千苦楚,只為留存一段在易天行看來并不能解決問題的記憶,菩薩的想法果然與眾不同。易天行忽然心頭靈光一閃,想起這位普賢菩薩的另一尊號來——那便是:“真理菩薩!”
尋找真理,最要緊的,便是無上的毅力和決心。
普賢菩薩在這荒原上的數百載幽居,證明著他毅力和決心,這種大愿力,較諸那位偉大的地藏王菩薩,也相差不遠。
想到此節,易天行拜伏于地,無比虔誠:“雖九死而不悔,菩薩此行真意,小子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這死潑皮小子,半字不提自己應該學習菩薩的品德,為尋找佛祖的偉大事業添磚加瓦——居然到這時,也不肯給菩薩們一個肯定的答復。
葉相僧哀怨的望了他一眼,這眼神里的嗔色,真是幽幽如水。
易天行打了個冷噤,強顏笑道:“找佛祖的事兒,我這種碎催貨色似乎也幫不了什么忙。”
每逢遇著過于危險之事,易天行便能第一時間變身最能自賤自貧的流氓無產者。
普賢此時又將白衣圍住上身,似乎有些懼冷,瞳若寒冰,望向易天行:“先前探你識海,才知道你已拜了大圣為師,尋佛祖之事,大圣為因,你便是果,若想擺脫,似乎也太難。”
易天行苦著臉道:“拜老猴為師,可是他一路哄著拜的。”老祖宗起先用古老太爺誘他入歸元寺,說哄字,倒也不冤了他。
普賢菩薩讓他放松心神,枯手在他面門前微微一拂,便探了他這些年來的過往經歷,愈看愈是微笑浮上面龐,輕聲道:“看來這劫數果然是應在善知識身上了。”
“如何講?”
“大圣被貶下凡塵,困在那寺廟內,五百年不得脫。你身為他的弟子,自然要將他解脫出寺,而困他之人,便是佛祖。”普賢菩薩微笑說完下一句:“…你若不去找到佛祖,又如何救他出寺?所以,命中注定,你便是要找到佛祖的那個人。”
“歸元寺的后園不該進啊!”易天行痛苦呻吟:“早就知道拜那個師傅沒什么好事兒…”
話雖如此說,如今他和老猴師徒感情日深,難道還能眼看著老猴一世英雄困居一廟?所謂一飲一啄,皆有定數,原來省城歸元寺里的拜師,最后卻落在了這處上,這找佛祖的事情,看來是賴在易天行身上,跑不掉了。
他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問道:“那日我將飛升之時,菩薩您為何甘于冒著被大勢至菩薩發現的險處,喚我下來?如果要找到佛祖,自然要上極樂世界打聽打聽。”
“你可知天路何在?步入歧途如何?”
“可老在人間呆著,我這點屁力量,似乎不頂用。”易天行下意識地準備討些好處。
普賢菩薩輕聲道:“你的力量很有用處,至少可以助我解脫這肉身苦難。”
“怎講?”
普賢微笑道:“我這肉身如此殘破痛楚,卻是不得便死。若我自行散去修為,只怕會驚擾世間,苦了百姓,是以來日我入輪回,還須煩善知識助我一火。”
易天行一愣,這才明白普賢菩薩見著自己,便有了寂滅之意,看話語間的意思,似乎是要自己動手?
“那日冒險放出神識與善知識接觸,是心憂善知識受朱雀戾氣所激,妄入天路。但神識一出,想來已經驚動了某些人。”普賢菩薩嘆道:“先前在這寺廟外面要搶宗喀巴供奉的喇嘛,是如何知道我在寺內?想來是有人喚他們來查探。我想,再過數日,大勢至又要來了。”
葉相僧微微合什點頭:“那些喇嘛確實有些古怪。”
普賢微笑道:“好在我先見到了善知識,能將這段故事講給你聽,即便離去,心頭也已無礙。在人界殘喘數百年,心中戾氣漸生,最近后藏雪災異象,全是我心中嗔念所化,我若再在此處躲著,恐怕萬家百姓將要受苦。若再看不到你,我也只好了脫此生,顧不得尋覓佛祖之事了。”
慈悲,是對人間的慈悲,比尋找佛祖更重要。
此乃菩薩大德。
易天行嘆道:“原來這雪災便是大菩薩您的心念。”心中著實有些震驚,算是從側面了解到了真正的菩薩位有何等樣的威能。
普賢靜靜望著他,雙眼柔順中帶著堅毅:“關于佛祖的事情,我雖然所知甚少,但想來卻是這個世界里知道的最多的那人,希望對善知識能有所幫助。”
易天行微微低頭,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頭下意識地輕輕敲打著地上的羊毛氈子。
很久以后,他抬起頭來,目光閃動。
“先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凡有所相,皆是虛幻,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如見本相,亦非實相,色名兩空,全不羈心…你我自身是誰,究竟有這么重要嗎?”
易天行很執拗地注視著菩薩堅毅如金剛光毫的眸子,不讓分毫。
“對于我,很重要。”
“那好,我們可以開始講下一段經文了。”普賢菩薩,合什贊道。
“妙智清凈日,大悲圓滿輪。能竭煩惱海,愿賜少觀察。妙智清凈月,大慈無垢輪。一切悉施安,愿垂照察我。”
很奇怪,起頭說經的卻是一直安靜侍坐在旁的葉相僧。
易天行微感古怪,扭頭望了他一眼。
普賢菩薩說道:“善知識熟讀萬卷佛經,可知此為何段經文?”
易天行盤膝坐在羊毛氈上,微微閉眼,在腦海中翻著自己曾經看過的無數經卷,靈光一閃,記了起來。
“這是華嚴經。”
“不錯,華嚴經何卷?”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
“善知識辯才無礙,明慧過人,善哉善哉。”
易天行有些恍惚,接著說道:“請菩薩繼續講經。”
“既然身行,何須口言?”普賢菩薩似笑非笑望著他。
“誰身行了什么玩意兒?”
“五十三參中,善財童子最后參訪的是哪兩位?”
易天行的冷汗一下出來了:“五十二參,參文殊菩薩,五十三參,參普賢菩薩。”
他此時的面前,便是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在這一世里的肉身,這代表著什么?
知道他有所明悟,普賢菩薩與葉相僧對視一眼,微微而笑。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出自華嚴經,講述遠古時,一位福德長者的幼子,喜好真理,想學習菩薩的大德行,所以在文殊菩薩的指引下,四處拜訪善知識,最終得悟大乘教義,成就一顆菩提心。
在這童子的修行路中,一共參訪五十三位善知識,參訪的對象有船工,有醫生,有教師,有村婦,各行各業的人,也有極尊貴的文殊普賢、彌勒觀音等大菩薩,參訪對象不分僧俗男女,長幼內外,尊卑,最終得成大道。
善財童子五十三參?
普賢菩薩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室內的酥油燈溫暖昏黃。
“你生在何處?”
“高陽縣城。”
“生后遇何人?”
“爺爺。”
易天行像沒有思維一樣愣愣應道,心里在數著數,這是第一個,慈悲。
“又遇何人?”
“蕾蕾她媽。”
易天行右指微屈數著,這是第二個,善良。
“又遇何人?”
“蕾蕾。”
易天行的指頭半天沒有收攏,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女生在自己的生命中教會了自己什么東西,或許…她教會自己的東西太多了。
“又遇何人?”
“古老太爺。”
易天行癟癟嘴,心想這老頭子雖然百無一處,但好象對老祖宗還挺知恩圖報的…嗯,這是第四個了。
“又遇何人?”
“袁野。”
這是忠誠。
“肖勁松。”
這是安于本分。
“斌苦大師。”
斌苦老和尚教了自己什么玩意兒?易天行冥思苦想,不知所以。
“老祖宗。”
啊,老猴講了自己不講理和打架,這也算善知識嗎?
“葉相僧。”
嗯,那時候他還不是文殊菩薩。
“秦梓兒。”此為執著。
“周逸文。”此為殉道。
“秦童兒。”此為守護。
“鐘姓團支書。”
“胡云,何偉?”
“食堂的大嬸?”
“管廁所的老頭兒?”
易天行很生氣。
他覺得自己口中說出的將將好五十一個人名,是被面前這二位菩薩硬生生逼出來的,罵咧咧道:“屁咧!難道我這也叫五十三參?像你們這樣用精神壓力逼供,就算是耶穌基督也能湊齊五十三個老師,變成善財童子轉世!”
說是如此說,他心里卻有些隱隱的恐懼。
他今時今日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一生中所遇見的這些人或事,不論他們所行是惡是善,但從他們的角度上看去,卻都有著自己的理由,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即便是最初的秦梓兒,包括后來的小周周,都是為了自己心中所以為的善,在做著那些事情——簡直是另一種形式的高大全,難怪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是光明的、正面的、積極的、主動的、進取的…(語出李大善人)…難道,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參訪善知識的故事?
普賢菩薩卻不理他,自顧著與葉相再次相視一笑,似乎甚是欣慰。
“哪有你們這樣不負責任的老師?哪有像你們這樣逼著人承認自己是善財童子的?”易天行可憐說道。
兩個菩薩不理他,只顧著扮深沉。
易天行傻了。
他呆呆地坐了半天,忽然抱頭于地痛哭,慘嚎道:“我不要當善財童子,那也太沒名氣了!”
善財童子?果然是一個非著名少年神仙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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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賢菩薩異道:“善知識為何如此癲狂?想那童子生大愿,以凡胎修成菩提心,乃真真正正的大德。”
易天行見自己的痛哭似乎改變不了什么,咒罵道:“那童子天天在觀音身邊捧瓶子,有甚鳥用!”忽然想到這句話可能是在罵自己,趕緊住了嘴。
“善財童子在觀音菩薩身邊只是精修佛法,何須抱瓶?”普賢菩薩安慰道。
葉相僧嘆道:“你總是這般潑皮樣子。”
“俺師傅教的,咋嘀?”易天行真的有了耍潑的心。
雖然他這一生都在為自己的身世憂心,恨不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凡人——但真知道自己前世竟然是那個不起眼的紅孩兒,終是忍不住悲從心來,大感悲哀。
“難道我的爹就是老牛,我的媽就是小甜甜?”
易天行含淚問蒼天,竟無語凝噎。
普賢菩薩大疑惑:“老牛是何方高人?小甜甜又是哪位?”
葉相僧皺皺眉想了想,認真解釋道:“可能他說的老牛,就是后世一位妄人所作小說西游記里一位妖魔,至于小甜甜…這還真不知道。”
周星馳電影里的臺詞,文殊菩薩自然不知道。
易天行始知身世,好生煩惱悲哀,又隱隱有些激動。
“善知識為何如此煩惱?”普賢菩薩大異。
葉相僧苦笑了一下,安慰易天行道:“小說家言,你又如何當得真?你乃千世佛童,當年我受佛祖命,于福城之中,婆娑林旁,大塔寺角,渡你向佛。你修成菩提心后,佛祖便交托觀音菩薩好生照看,雖然曾經下世歷劫,卻也未曾如何。”
易天行一驚,有些迷糊的腦袋才醒了過來,確實,YY小說,怎么能當真哩?
他呵呵傻笑道:“既然是佛祖親手提拔,想來我在天上應該還是有些地位。”
普賢菩薩皺眉嘆了口氣。
其實易天行自己清楚。先前那陣兒,他已經把自己腦海里的萬千佛經典籍翻了一個遍。
善財童子。
真是一個很奇妙的存在。
除了華嚴經的五十三參之外,佛教萬千典籍中,關于這位童子竟再無一絲記載,全不知這位童子修成菩提心后,去了何處,做了何事,于教中何地。五十三參乃是人間佛教教義最妙之解說,這位童子似乎在教中便只是為了出場演一出戲般,謝幕之后,便再無安可。
易天行撐頜靜坐,皺眉想著。佛祖既然在善財童子身上下了這么多功夫,請脅侍文殊教學,又請五十幾位老師,斷斷然不會是為觀音菩薩找個端瓶子的小廝,那是為啥?這位童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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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應以發菩提心、菩薩道、空性正見。五十三參后,善財童子修成了菩提心,得皈大乘教,這便算是菩薩位。菩薩?易天行想到這點,復始有些驕驕然,從先前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
自然,這只是在強大的壓力下,少年人習慣減輕壓力的作態而已。
“好,我勉強接受我是善財童子轉世這個說法。”他仍然有些不情愿地說道:“那易朱是怎么回事?蕾蕾身上的異象又是怎么回事?”
普賢菩薩微笑望著他:“你不是善財童子,你只是易天行,就如同你師傅不是悟空,只是石猴。”
這是很拗口的教義,但易天行略微有些明白,微笑說道:“請菩薩解惑,易朱是怎么回事。這孩子本體是道教神獸,我前世是佛門菩提,他怎么會和我扯上關系的?”
普賢菩薩搖搖頭。
易天行有些緊張,生怕這位菩薩像老猴一樣,什么事兒都說不知道。
好在菩薩緩緩說道;“朱雀乃是鳳凰兒幼體,乃世間精火凝結而生,自有劫之前,便存在于這宇宙中,又怎能是何家何教之神獸?若要分說他是誰?這問題只怕佛祖也答不上來。”
“那我是咋生他下來的?”
“你不是生他下來。你便是他,他便是你。”
佛家那套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說辭又來了。
易天行微怒道:“能不能說清楚些!”
普賢菩薩搖搖頭,無奈道:“你的前生,是佛祖安排,你的后世,是觀音菩薩安排,鳳凰兒,你日后若有機緣,問這兩位吧。”接著合什道:“善哉善哉。”
易天行閉目,深呼吸,半晌后才睜開眼,吐了一口濁氣,微笑道:“剛才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重的份上,我說不定會撲上來和你打一通。此時我怒氣已消,也罷,學學蕾蕾同學,想不清楚的事情,我不想,這總可以了吧?”
說是怒氣已消,這最后幾個字仍然是聲音極大。
“我該怎么找佛祖?”
“用心去找。”
“干!”
終于暴走的易天行,向可憐兮兮的白衣普賢菩薩比了一個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