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方謝曉的短篇武俠,
清晨不過五六點鐘,小書店便醒了過來,隨著木門被卸下的聲音,陳三星提著那個編織袋坐到了門口,看著東邊的魚肚白,眼睛微咪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吵醒的易天行揉著發困地眼睛蹲到了他的旁邊,疑惑問道:“老爺子,就算要走,也不至于這么早做準備吧?”
陳三星沒有回他的話,從衣服口袋里摸出旱煙袋來,撕了幾絡土煙,便塞到了那個黃銅發亮的煙鍋子里。易天行小時候經常給爺爺點煙,見他正在掏火,便微微一笑,把大拇指湊到了煙鍋處,輕輕一捺,煙草便燃了。
易天行另一只手扶著煙桿,送到陳三星的唇邊,陳三星愣了愣,便張嘴han住,吧嗒吧嗒地吸著,每吸一口,易天行捺在煙鍋子的大拇指便會摁一下,將燃著的煙草摁地更實在一些。
老爺子呵呵一笑,往地上吐了口頭煙發苦的唾沫,對他說道:“沒想到你小子居然也會服侍老人抽土煙。”
易天行笑咪咪道:“那是,咱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啊。”
“你們這小書店為什么還是這種老木門?”陳三星回頭看著兩人身后斜靠著的木門。
“木門怎么了?”易天行不明所以。
陳三星嘆了口氣道:“二十七年沒有下山,這次下山,才發現世道變了很多,不敢說是現在的壞人比那時的多,至少也是人們將自己心中惡的一面展示出來的機會更多了。那兩天我和肥牛在省城街上逛著,看見所有沿街的門面都換成了那種鐵卷簾,不知怎嘀,心里頭有些不是滋味。”
他又吧嗒了兩口煙,神情有些落寞。
“現在社會活泛了,什么機會都多了,做壞事的機會自然也多了。”易天行微笑著安慰道。
“看來我們這些老黃歷,確實不適合在這新鮮社會里掛著了。”陳三星一笑,滿臉的皺紋又攏了起來。
易天行想著這位老農民的古道熱腸,廿年執著,不由心頭微潤:“至少您這次下山,也算是了了一椿心事,也看明白了某些修道人的真實想法。”
陳三星搖搖頭:“這世道太復雜了,我也懶怠再看,還是回臥牛自在。”
易天行也搖搖頭:“您啊…”忽地住口不提,轉而好奇問道:“我一直很奇怪,在沙場的時候,梁老頭兒應該不知道咱們私底下的安排吧?”
“肥牛兒太老實本分,我就沒告訴他。”
“那為什么我替莫殺出頭的時候,他老人家來踢我,感覺那兩腳不像意想中的,也不像后來踹中清靜天長老時那么厲害?”
“因為我喊他踢你。”
“嗯?”
“我們從小便住在一起,有一年家里養了頭豬,跑出豬圈了,我讓他把豬趕回圈里,結果他一腳就把豬給踢死了。”
易天行又嗯了一聲,無比疑惑。
“他這人太老實,所以我就給他定了個規矩,以后要他省點兒力氣的時候,就喊:‘踢他’,如果是讓他對付壞人的時候,我就喊:‘踹他!’。”
“原來他那天在沙場是把我在當豬踢啊。”
“易娃子,我覺得你人不錯,想送你件東西,你要不要?”陳三星把煙桿在書店的門檻上磕了磕,敲出一地火星。
這些天的經歷,尤其是在沙場中,陳三星雙眼單挑清靜天長老上清雷訣,早就讓易天行明白,這位老農民一樣的修士實力到了何等樣恐怖的程度,此時聽著有東西收,心想那不得是什么法寶?趕緊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
等看見陳三星從編織袋里往外拿東西時,他卻是只好撓著頭苦笑。
陳三星先從編織袋里取了兩串香腸出來,薰的黃黑黃黑的那種,遞到他手上。
“估計你和那小菩薩天天呆一起,蔑得啥子好油水吃,這兩串香腸留給你以后晚上打牙祭。”
易天行苦臉一笑,接了過來。
然后陳三星又從編織袋里取出了一口大鐵鍋。
“您二位來省城,帶鍋干嗎?”
“準備在省城開火,自己煮點兒飯吃要便宜些,哪曉得現在城里頭連塊開火的荒地都蔑得,我們又怕城管來趕,所以就一直放在袋子里頭咯。”
他又取出來一把黃木椅子,解釋道:“這是平常在家里頭坐習慣啊嘀。”
接著又從那臟兮兮、角落都被磨起了毛邊的編織袋里拿出來了…一條鮮魚,幾十斤大米,兩件大紅色的毛衣——手織的那種,另外還取出來了幾雙臭襪子,三棵大白菜,半壺菜籽油,二兩紅皮紅生米,一桶烈性老白干…還有一根玉米,兩根玉米,三根,四根,五根…最后發現,竟從這編織袋里掏出來了座小山似的玉米堆!
“額嘀親娘咧。”易天行眼睛睜得比ET還要大,還要亮,看著堆滿了書店門口的東西,“您下趟山不容易,也不至于把家都搬來了吧?”
“反正也就一袋子裝起了,也不費什么事費什么勁。”
少年聽到這句話,腦子終于轉了起來,眼睛開始漸漸放光,望向了陳三星,滿是不可置信的喜悅。
“你個瓜娃子猜到了?”陳三星嘿嘿一笑,把掏空了的編織袋扔在了他的腳底下。
易天行一手把編織袋攥了過不,指腹輕輕***著上面的污跡,還有綠紅相夾的塑料條,上面有個化肥廠殘缺的電話號碼:4991——極夸張地贊嘆道:“寶貝啊!”
當然是寶貝,一個能裝下這么多東西的編織袋是什么?
——介不奏是傳說中的空間袋咩?
易天行得了金箍棒開始傻笑,這時候又抓著臟不拉嘰的編織袋開始傻笑,半晌后才回過神來,埋怨道:“這么好的寶貝,您也太不上心了,現在上面全是臟泥,埋汰的很。”
陳三星撓撓頭道:“也沒覺得怎么寶啊,就是方便一點而已。”
易天行把編織袋坐在了屁股下面,生怕某人反悔,然后才開始腆著臉,學習怎么用這玩意。
學的差不多了,東邊的紅日也掙扎著探出了頭來,透過墨水湖畔的柳枝輕輕揚揚照在這一老一少二人臉上。
陳三星微微咪眼,嘆道:“真舒服,老漢我有些想家了。”
易天行看了一眼門口堆著的東西,皺眉道:“老爺子,那你們回去怎么辦?這些東西怎么拿?”
“扛起走。”陳三星認真說道:“牛兒勁大,蔑得事。”
“包谷就不用了吧?”易天行撓撓腦袋。
“也對噢,這里是我們兩家去年剩的陳玉米。”陳三星醒了過來,“本來就是想這次下山順手賣了的,結果一直沒有騰出手來。”
“成,我按國家保護價收購。”易天行意氣風發。
“握手成交。”陳三星伸出手去,少年忙不迭地雙手握住,那叫一個感動。
正這時,葉相僧已經用小煤油爐子做好了面條,給這兩個人端了過來,看見門口堆地雜七雜八的物事,不由也是一愣。
“沒姜沒蒜沒蔥沒辣椒。”易天行嘗了一口,無比委屈,“真難吃啊,以后再也不能讓葉菩薩大人做飯了。”
梁四牛也洗涮完畢了,葉相僧又做了兩碗來吃。四個人便每個人捧著一海碗面條,呼嚕呼嚕地吃著,面湯就著陽光,雖不辛辣,卻十分新鮮。
想起了那個雨夜后的立交橋,想起了那夜也是這樣吃著面條,大家對視一笑,盡在不語中。
面條幾口就吃完,湯也沒剩。易天行看見身旁的那桶老白干,忽然來了豪興,一掌拍開,就往幾個人還殘著面條的海碗里滿滿地倒上。
“干!”他舉杯敬朝陽,便往嘴里倒去。
陳三星咪了咪眼睛,也舉起了海碗,一口飲盡,潑出來的酒水濕了他的老舊衣襟。梁四牛見師哥喝了,也趕緊一口喝光。唯獨剩下的葉相僧在這三個“農民”的目光注視下,也終于抵擋不住群眾的壓力,苦著臉淺淺地抿了一口。
在墨水湖畔小書店,迎著省城新生的初陽,四人心中愉快。
——————————————
十點半的飛機就要到了,機場還是那么的擁擠。
四個人提著大包小包進了機場,其中還有一個光頭俊美的和尚,這組合看上去無比怪異,省城機場里的人們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投射了過來。
梁四牛看著機場里水滑一片的地面,看著自動扶梯,不由有些慌神,拉了拉師哥的袖子:“師哥,第一次做飛機,有點慌噢,咧要好多錢啊?”
陳三星也是頭一回坐飛機,本就有些惴惴,聽到他說話,卻強笑道:“莫怕,易娃子掏錢,說讓我們享受一哈。”
正扛著那把黃木椅子的易天行聽到這句話,湊到二位老爺子身邊調笑道:“梁老爺子,你那天把我踢到天上坐了好幾次飛機,今天你也試一下這個味道。”
去換了登機牌,把行李托運——托運費都比這些山間事物要貴許多——四個人站在安檢通道處告別。
“什么時候去臥牛玩吧。”梁四牛誠懇邀請著兩個年青人,陳三星也點點頭。
“一定。”易天行應道,葉相僧合什一禮。
易天行很喜歡這兩位老農民,現在省城又沒有什么事,本打算就去臥牛山住些日子,但蕾蕾馬上就要高考,而自己那該死的鳥兒子,不知為什么還一直沒有飛回來,總是在西邊的山上慢慢挪著,所以一時脫不開身。
正在別時閑話,身邊卻走過去了一個隊伍,隊伍的方向是港澳登機口。
林氏商貿集團要回臺灣了。
易天行微微頜首,向隊伍里的林棲衡打了個招呼,林棲衡此時在眾人簇擁下不方便回禮,略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一頭耀眼短紅發的莫殺卻不管旁人的眼光,走了過來,對著他便是鞠了一躬:“師傅,徒兒走了。”
易天行沒好氣道:“前兩天還是黑頭發,怎么今天就染紅了,年紀輕輕的,不學好。”
莫殺更沒好氣:“和師傅在一起呆了兩天,徒兒吃的香睡的好,鬼知道怎么回事,境界又高了,頭發紅了就回不去了。”
易天行一窘,湊到她耳邊嘻嘻笑著說道:“下次來,我讓你見見那個傳說中的胖師弟,估計你會紅的更快。”
負責林氏商貿代表團安全的秦琪兒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輕聲說道:“小聲一些,不要被人聽見了。”
易天行對她輕聲問道:“聽說你現在是省城六處主任?”
秦琪兒點了點頭。
他俯到她的耳旁說道:“你父親是不是已經對昆侖本壇動手了?”
秦琪兒微微一驚,不好明言,只好又細微不可察地點了點下頜,轉向陳梁二位行了個大禮:“見過兩位師叔。”按輩份她確實應該這么叫。
離去之前,莫殺塞了張硬硬的東西到易天行手里。
易天行疑道:“什么東西?”
“錢。”莫殺回答地異常簡潔。
少年看了看自己手上這張卡,撇撇嘴:“看來是很多錢。”
先前幾天,他已經把古二要求的投資的事情給林棲衡說了,一切都在計劃之內,將來他和林伯以及莫殺見面的機會還多,所以看見林氏一行人消失在進機口里,并沒有多少離情愁緒。
往成都的飛機也開始接客了,陳梁二位提著隨身的小包包,便準備進去。陳三星仍然是一臉平靜,梁四牛臉上卻有了幾分難舍之意。
陳三星終究還是看著葉相僧行了一禮,很鄭重。
葉相僧也合什回了一禮。
易天行忽然想到件事情,怪叫一聲,從身后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個袋子,塞到了梁四牛懷里。
“這是什么?”
“新耐克,很貴嘀,老爺子以后下腳輕一點。”
————————————————
飛機飛走了,易天行和葉相僧抬頭望著劃破藍天的痕跡,悠悠道:“我最初最不喜道門的人物,總覺著在乎利益有余,清靜不足,直到見識這兩位老農,才讓我明白,不論道佛,都是有高人的,以陳老爺子的恐怖修為,卻甘于在臥牛山里種田養豬,這才是真正的道家清靜吧?”
提到清靜二字,他便想到自己那招人憐乞人憎從來清靜的道門圣獸鳥兒子,已經幾個月沒見了,心中擔憂不已,三味坐禪經緩緩吟誦,微微放出神識探去,氣息從機場后的草地中直沖天穹,卻與白云一觸便鋪灑而下,往著西方淡淡飄去。
——神識感應到一切如常,小朱雀還在那邊蹣跚移步,無病無災。
高空之中的機艙內,有一胖一瘦兩個老農民正在空姐可憐的目光注視下捧著嘔吐袋大吐特吐,忽然感覺到了淡淡氣息,就像是他們初至省城時那樣,不由哀嘆道:“這瓜娃子害死老漢咯,窮苦人哪有這享福的命嘛。”
第三卷圍城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