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滾動,卻是妖異的猩紅,宛若一片血海在高天浮動。
下方則是滿目瘡痍的大地。
龐然無邊的骸骨浸泡在血水中,依稀可見蛇一般修長的嵴骨,殘破的羽翼不再像之前那般覆攏天宇,墜落,羽毛化為灰盡,此刻殘留的羽翼上還有黃昏般的火在燃燒,繼續往上攀附,黃昏之火所過之處,鱗和羽全部消失,裸露出其下森白粗壯的骨骼。
毫無疑問,它死了。
但哪怕如此,這具骸骨仍然在對外散發威嚴,讓那些藏匿在角落里的活靈們不敢動彈,只能拜服下來,向那具墜落于血海中的骸骨俯首。
大地之上,只有一道身影佇立。
黃金君王滿是傷痕,看上去,他似乎比這片大地更加殘破。可他靜靜地低頭,凝視,鋼鐵般的手臂放松下來,手中持著的兩柄古劍自然垂落,飛出,圍繞著他盤旋。
鐵蹄踢踏的聲響漸近。
玄青色鹿王走下了載天鼎,它走過之地,血水消退,為它讓出道路。
兩柄古劍歸于它的身旁,鹿王昂首,側過頭,頭頂上兩只古木般分叉的枝角令螻有一瞬的晃神,但很快,他便清醒。血腥味涌入他的鼻腔,四面八方的靈氣伴隨祖的死亡開始重新往他身上匯聚,空無的肉身似乎在這一刻滿盈。
黃昏和晨曦盡歸于劍匣,然后消隱于鼎內。
原來如此。
螻看見了這一幕。
在之前,他問過赤蛟,對方的器究竟放在哪里。曦劍,昏劍,這種器并不尋常,在沒有劍匣之前的兩柄古劍恐怕會撕裂儲存它們的一切空間。還有那河流,月色河川彷若無窮無盡,似乎給予這條河流足夠的時間,最終匯聚成海螻都不會感到意外。
赤蛟當時只是指了指自己那寬大的古制袖袍,說了句袖里乾坤。
狗屁的袖里乾坤。
螻當然不信,他也不會相信這種鬼話。他是掌握的宇法的生靈,那袖子里空空蕩蕩,絕無隱藏兩柄古劍的可能。如果赤蛟真的是將這兩柄古劍放在袖子里,恐怕他的袖子不會有一刻的完好。
現在,螻清楚了,看的清晰。
五行器中金水火土全部被安放在了木器之中。
載天鼎,被書以載天之名號,銘刻天下之萬靈。這方青銅鼎甚至能盛放其余四器。原來,五行器的核心是…木器?無論鑄就之初的材料強弱,都是以載天鼎作為核心。螻的腦海在飛速思考,在思考這種五行承載模式的合理之處。這個結論并非憑空而來。
曦劍昏劍不可能出現幫助他,鑒月川也與他沒有干系,唯一與他有聯系的便是沉星山,但此時的沉星山根本沒有出現。是在載天鼎中的鹿王出現后,五行器將鋒芒對準了那頭殘陽怪鳥。
在螻思索的同時。
鹿王收納曦劍昏劍,那在高空游蕩的月色河川也緩緩流進鼎口,消失不見。
這時,便只剩下鹿王與螻,他們遙遙想望。螻看見了鹿王的眼神,黝黑澄澈,卻又是無物的空無。
它輕輕踏地,唯一一件沒有消失的五行器懸于它的頭頂,其鼎身表面流動,活靈奔走,謹遵它的意志。一道活靈顯現,是頭青色神凋,它桀驁的雙目在鹿王面前暗澹下來,畢恭畢敬。羽翼覆攏,它緩緩落下,位于鹿王與螻之間。
“圣王。”青凋收攏羽翼,微微俯身。
螻驚疑,他在這頭活靈身上看見了本不屬于它的氣息,這頭活靈此刻只是個提線木偶。
“是我,載天。”青凋繼續說道。“這是你我對話的介質,無需在意,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了。”
在那兇惡鳥面上,螻竟看出一絲悲憫。
“努力么…”
“是的,努力救下你。”青凋說,“想要跨境弒祖,以你目前的實力很難做到,但不是沒有可能性,只是缺少一件很關鍵的東西,知道是什么嗎?”
螻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問題。
戰局的轉變是在五行器出現之后,可若是執器者羸弱,五行器也無法發揮出其力量,終歸是器,而非活物。可在螻的手中,不過短暫的磨合,甚至是磨合都不存在直接踏上戰場,他也將那三頭怪鳥的最后一顆頭顱砍下。
“器。”螻回答,語氣里卻并無興奮,反而很低沉。
一個器靈對他談他如今缺少一件器物,他很難不多想。
“別誤會。”青凋說,“我不是要將我送你,而且沒有五行殺伐術作為基礎,五行器在你手中也不過是些趁手的兵刃。哪怕赫逝去,我也會是下一任五行殺伐術的承冕的器。”
“而赫,便是我努力的第二件事。圣王,你猜那至尊現在在哪里?”
螻驚疑道:“等等,你說的‘赫’是誰?南燭?”
青凋似乎也有些疑惑,“他不是叫‘赫’么?這是他在我這里留下的真名。此等真名銘刻于根源,不可更改。在我這里,是‘赫’賜予我新生與器名,并非南燭。”
螻的神色很凝重,他的視線越過青凋打量那頭鹿王。
“略過這個話題吧,圣王,你現在想這些沒有意義,在我這的‘赫’便是你們說稱呼的南燭,只要這點不錯,我們的目的便是相同的。你會因為一個‘赫’而否定‘南燭’么?”
黃金君王沉默。
他在想,南燭知道這件事么?一個器靈,說出了他完全不知道的名字,南燭呢?他知道自己在器靈是叫‘赫’嗎?嗎?銘刻于根源的真名,銘刻于根源…根源?他深深地記下這個詞,天觀界中留下的知識也許有關于“根源”的記載。看來等這件事結束,他必須仔仔細細地翻找一遍了。
兩者在此刻默契地不再談論此事。
因為有更嚴峻的危機擺在面前。
“至尊…”
青凋抬起頭,一字一頓,“九州。”
“她就在九州。”
“她果然來了。”螻說。
“是啊,這我而言是好事,那至尊抵達了九州,赫便有歸來的希望。”
“九州果真有能限制至尊的存在么?”
“有。”鹿王的回答很干脆,“畢竟我親眼見過,太行宮,舊土之月。如果十萬大山中的赤土同樣存在一個相似位格的生靈,星空的色彩便會從赫身上退去。”
“畢竟只是個殘影罷了…”話音未落,鹿王看向一邊,螻也隨之看過去。
血海的上方,那具龐然尸骸在漸漸散去。本就不是實物,不過是這片大地造就的投影,在過一段無比漫長的時間,殘陽會重新掛在大地盡頭,俯瞰來到這里的諸靈。
而失去了祖的威壓,藏匿在角落中的活靈們開始重新交談起來,他們竊竊私語,將目光放在螻與那鹿王身上,掃過一次又一次,探究與貪婪交織,它們在祈望這名來者也倒下,成為赤土中的一份子。
“真吵。”螻聽見青凋緩緩開口。
下一刻,青銅大鼎振鳴。
鹿王抬頭,注視鼎身表面的象形文字,目光翻找,最后落在了那座青山上。
轟隆隆!
巨大的轟鳴在大地上突兀出現,一座被云霧環繞的青山憑空降臨,道門洞開,金光璀璨,無數修道士的身影出現在道門后方,他們誦經,祈禱聲入耳,彌漫天地間。
藏匿在角落深處的活靈們駭然失色。
它們在被剝奪!
從這片土地上徹徹底底地剝離出去!
它們生存在這片土地,看著外來者一個又一個地倒下,哪怕偶爾會讓它們去充當試煉的一環,那又如何?它們永遠不死,就像赤土中的血永遠不會流盡一樣。
可現在,永恒的常識被打破了。
它們的源頭在被修改,玄青色篆文涌出,拘禁它們的本靈。再以巨力掀起它們,此時,整座大地上宛若出現一道巨大漩渦,卷進所有活靈。而載天鼎,便是漩渦的中心。
一個念頭而已。
活靈在鹿王眼中與展板上的魚肉沒有區別。
但漩渦突然終止了。
一切的一切在這瞬息止息,這片以血浸染的土地一下子變得死寂,驚人的死寂!
“沒有主人的器物,怎得如此張狂?”悶雷般的提問聲乍響。
螻一愣。
因為這個聲音的來源很奇怪,不是來自四周,也不是來自上方,而是…來自他們身下!
整片大地都在震動。
而另一邊,鹿王回應:“活靈罷了,管教不好我并不介意幫忙代管。”
“哈哈哈哈!”那聲音大笑,“一個器靈這般性格,我倒是對你的主人有好奇了,小鹿,你主人呢?怎么不在此地?”
“哦——!”聲音拉長了聲音,“被一個至尊殘影給拐走了。”
顯然,鹿王與螻的談話對方聽得一清二楚。
“你們不是想要找這圣地中的家伙幫忙么?怎的,我便在這,求我啊?你們求人怎么還甩臉子呢?”
大地下方,聲音再次傳來,對方哈哈大笑。
“在哪?”螻的聲音很平靜。
他渾身盔甲散去,鋼鐵般的肌肉在飛速凝練,最后黃金君王不見,一個黝黑高大的男人出現在原地,他揮手,讓鹿王重新化為象形文字,載天鼎也跟著被他收入手中的虛空里。
“怎么?想著說完便走,企圖拿走此地所有活靈,還想讓我出手救人,真是狂妄!”
“閣下管教無方在先,而且,幾個活靈罷了,對閣下很重要么?這般要挾一個希望救下主人的器靈。”男人澹澹地說。
他隨意地坐下,身具宇法,他能察覺聲音的源頭是大地之下,于是他便坐下來和對方說話。
“嘿!一個兩個的,都有點脾氣!”聲音詫異了一下,“你們是在求人辦事!”
“不求也成。”螻說完,起身,拍拍衣擺。
“那你們的朋友怎么辦?”聲音問。
螻站定,肉眼可見手臂上青筋暴起。
“若是您真有這個實力,我給您當牛做馬也無所謂。”
“我要你個蟲子當牛做馬作甚,那器靈甚好,讓與我。”聲音再次說道。
“非我之物!”螻壓低了聲音,他的胸腔間是瘋狂燃燒的怒火,這讓他不得不壓低聲音。
“不是你的不是更好么?”聲音似乎很疑惑,“畢竟你就完全沒有損失了,護著他人之物作甚?”
“他人轉交與我。”螻的聲音在此刻居然平靜了,他那三只眼球在眼中轉動,晨星般的光芒逸散,古井無波。
他緩緩轉身,低頭,凝視著這片赤紅大地。
“不可。”
“可!”
“卡察——!”空間破碎聲。
螻高舉一條手臂,漆黑裂痕沿著他的手臂往上延伸,宛若一柄接天巨刃,將整個世界切分成兩半。
他揮臂。
漆黑巨刃砸下!
“轟——!”大地撕裂,下墜!一朵朵血花在大地上綻放,宛若這片大地時活的一般。
“不可。”螻目光森然。
“若是您覺得我冒犯,大可殺了我,不必費盡心思折辱。”
大地開裂,一道漆黑裂縫出現在螻的身下,往外延伸千里,往兩側開合數十里有余。螻懸于深淵之上,俯瞰深淵極深之處。
“你小子!”聲音罵道,“下手真是沒輕沒重!”
“殺你?這么多年,這么多人,頭一個能走到我面前,頭一個覺得脾氣對的。殺你?哈哈哈!我偏不殺你!”
螻呼吸一窒。
整座血色大地動了。
在…起身!
空——!
漆黑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血色云海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蒼茫星海,在不知合適,他便不在九州大地,而是身處孤寂宇宙的一角。
大地的確是在起身。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個巨人,遮攏一片星空的無頭巨人。
他先前行走的血色大地是對方脖頸的斷口,所以…血涌不斷!
“形夭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后人謂之其曰——刑天!
對方生在在胸膛上的雙目看著螻,同時,無頭巨人的身軀在消散,化為電芒。
一道道雷鳴回歸星辰中,直到最后一縷電芒散去,落在螻身前的,是個三人高的魁梧人形。
只是沒有腦袋。
他在笑,大笑!
螻愣住了,他在驚嘆對方的恐怖,也在嘆息對方竟然失去了頭顱。
有人砍去了對方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