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海上,赤色的龐然大物緩緩轉過頭,修長脖頸表面的鱗片劃開水幕,讓漣漪一層一層蕩漾開。
李熄安望向來者,打量著。
他竟然沒有察覺對方的到來,哪怕他的神魂因龍脈剝離留下創傷,沒有自主地往外發散神識,但僅僅憑借他的身軀,也擁有遠超尋常的直覺。這是獨屬于頂級掠食者的嗅覺,沒有任何外物可以干擾。
那么…對方是何方神圣?
金燭垂下,熾熱如陽。
而來者靜靜地佇立靈海上,竟披著袈裟。面容被日冕佛光所籠罩,看不清晰,只能觀察到大致輪廓。
“佛?”
“非也。”對方搖頭,“一介供奉于廟宇的金身,如今因些緣故重新行走世間罷了,算不得什么佛。”
“若說如今這世道存留的真佛,想必太行之君應該比我跟了解,畢竟那位就在您的身畔。”
李熄安抬起頭,從極高處俯瞰這背負佛光之人。
毫無疑問,對方提到的世間真佛是那株佛手。楚杏兒,的確是真佛。李熄安對于這件事并不意外,他本就清楚,但對方是如何知曉的?除了是對方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去了太行以外,他想不出別的緣故。畢竟一尊佛法金身在蘇醒之后尋覓真佛,這說的通。
唯獨說不通的是,佛法金身在這里等他,并攔下了他。
“何故?”他問。
李熄安盯著佛法金身。
對方在短暫地愣神后明白了李熄安的意思,笑了笑。
“不過是有人請愿罷了。”他微微躬身,低頌了一句佛號,“此身能夠自由行走,也是拜他人所賜,于是便有了此行,還作因果。”
“誰?”李熄安緩緩壓低了脖頸,在逼近佛法金身,那熾熱的鼻息籠罩對方,讓周身的海水都為止翻騰。
極其可怕的壓力。
佛法金身心中苦笑一番。
這便是現世承冕,這便是承冕中的佼佼者,面對一尊佛法金身也是俯瞰,姿態并無眾生面對佛的謙卑。
“喚醒此身之人,蘇家長女,蘇瓏。”他再次念誦了一句佛號,回答。
蘇瓏…
李熄安在翻找著曾經的記憶。
終于在一個角落找到,過程很快,幾乎是瞬息便將塵封的記憶喚起。他有著很深的印象。帝都之行,他在趙行舟的宅邸中遇見一位老道,對方向他打聽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便是…蘇瓏。一個擁有著金色左目,可以看見過去的女孩。身旁伴佛陀,行走世間。
他在太行以及之后到達的地方都有留意,但也沒有線索。
但現在,對方居然找上門來了。
李熄安凝視眼前的佛法金身,袈裟,日冕,佛光普照,但他確確實實不是一尊佛陀。
蘇誠子說錯了么?
他認為不是。
是對方身上再次出現了某種變故,而這個變故便是那老道苦心尋找“蘇瓏”的原因。
“你的本體呢?”李熄安說。
佛法金身顯然一驚,驚詫過后平靜回答:“想不到太行之君這點都能看出來,我本無意暴露此事。”
“這就是你找我,攔下我的誠意?”赤色的龐然大物俯身,聲音低沉而威嚴。
“太行之君誤解了,我無意暴露是因為此事并不能在這里講出,也不能由我來講出,此行,我不過充當傳話人,能減少他人猜測的線索便減少。只是…”對方搖頭,“沒想到太行之君如此敏銳。”
佛法金身仍想繼續交談解釋,但卻突然噤聲。
“呼——!”因為狂風驟起。
赤色龍影高昂著頭,望向遠方。
在之前束星死去,動靜引來些不畏死的生靈,他們覬覦這片靈海,此刻正在向這里靠近。
靈海外圍,潛行者極力隱藏著身形。
它們察覺到了驚人的靈力涌動,有妖皇在靈海中心爆發,甚至是在燃燒自己。這是一個機會,而機會永遠伴隨風險。在它們眼中,風險與靈海,它們毫不猶豫做出選擇。
潛行者撕裂了束星妖皇布置下壁壘,輕易的令他們不敢相信。
這個機會果實似乎更加碩大了。
潛行者們興奮,卻更加小心翼翼,動作很輕,呼吸藏匿,連靈氣流淌都幾乎凝固。它們清楚冒著妖皇的怒火也要潛入這片靈海的不止它們一批,不過是因為這片靈海是在浩瀚,彼此打不著照面罷了。但在最后,它們都抵達中心,必然相遇。所以這個時候就算妖皇沒了動靜也容不得有絲毫松懈。
一批,兩批,三批…
無人知曉,有人在高處數著數目。
陽光一下子暗澹了,游弋在靈海深處的潛行者也察覺到了變化。
“怎么回事?”它們心中驚疑。
被那尊妖皇發現了?
不,不會,從它們潛入開始,沒有感知到任何神識擴張與鎖定。
也許比起極宮境妖皇的恐怖戰力,它們微不足道,但在這方面,潛行者們都有著自己的自信。
繼續深入。
直到最前方的頭領停下腳步。
這位頭領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洋流…變動了!”
海面,浪花奔騰,陽光在不止何時隱去,這個海面化作死亡的漆黑,掀起的水墻彼此碰撞,聲如雷震!
而水流深處,極度可怕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襲來,此時的水流像化作無形的絞肉機,一個一個將潛行者們的身軀攪碎!
它們連慘叫聲都無法留下。
血腥味在海水中彌漫,卻再無它們的身影。
若是從高處看,以浩瀚靈海為界限,觀望四方八面,有赤色的爪破開海面,覆蓋鱗片的爪結成法印。
并非皇道領域,而是某種特殊至極的結界,更接近天賦神通。此刻,有八爪覆映八方,籠罩整片浩瀚靈海,讓一切侵犯者死去,也讓一切覬覦者不敢再投向一絲一毫的目光。
佛法金身抬頭,望著從海面昂起頭顱的赤色蛟龍。
天暗了下來,于是那顆猙獰頭顱上燃燒的刺目金色宛若赤陽。
這算是…示威么?
佛法金身想道,但很快,他將這個想法否決。這并非對他的示威,單純是太行之君降下刑罰,布下結界隔絕窺視。
這頭蛟龍太驕傲了,不屑向他示威,哪怕他有所隱瞞。
他的想法剛剛落定,便有熾熱鼻息降下。
李熄安垂下頭,望著佛法金身。
“繼續。”他說。
“你的解釋并不重要,我需要知道是,你為何而來。”
“阻攔太行之君的此行。”佛法金身回答,“不能在這時前往龍淵,或者說,不能去龍淵,龍淵必定潰敗,哪怕古老山脈中的諸王出征,也無法改變結局。至于潰敗之后的龍淵帝王們,他們有著自己的底牌。太行之君不必過于操勞了。”
“太行之君不是疑惑我是如何找到這里的么?”佛法金身攤手,有某種隱晦至極的牽引在呈現,一端是佛法金身,一者便是李熄安。
有東西在發燙。
順著佛法金身的牽引顯露出來。
一個繡著“喜”字的紅色福袋。
此刻,福袋上繡著的字跡在變化,如龍蛇蜿蜒流動,最后懸浮在佛法金身手中。他神色鄭重地觀察了一會,又將其放置在身旁,沒有與之有任何接觸。
伴隨著牽引,一股詭異的氣息彌漫,甚至沾染進靈海中。
周天十類…鬼類!
李熄安凝神,他細細打量著那枚懸浮于佛法金身旁的福袋。這種氣息他不會認錯,從本質上而言,與李成器帶給他的感覺并無區別。周天十類,前五類。
九州現今,真的存在一頭完整的周天十類啊。
李熄安想。
那日,蒼茫海上方,虹之星彩是在向誰說話,她那古老的儀式是對誰而施行?是它么?這個鬼?
“當初她去往太行,留下這個福袋,便是借佛手將其贈與太行之君。你與她們的相遇,是注定,這是邀請,也是開辟路途的鑰匙。”佛法金身將福袋重新遞交給李熄安。
李熄安微微躬下身,那枚福袋懸浮在他面前。
“佛,你相信注定?”
“相信與否,這個結局都無法改變。”對方回答,“太行之君,南燭,世人只知曉太行山脈,五行傳承,太行山神執掌五行器,卻不知太行山神真正強大的…是歲月。歲月如此漫長,連佛的蓮花臺都會在歲月中倒塌,太行之君認為,歲月中有注定么?無數因果纏繞,總會將事情引向一個唯一的終點,不是么?”
“抱歉,我逾矩了。”說完,佛法金身低頭念誦佛號,“我本不該說這么多。”
“但那終究是我看著長大的小家伙,讓人忍不住多嘴。”
“太行之君,我來替她傳話,蒼茫海中之變,哪怕將現今整個九州的王壓在一個籌碼上,也沒法撼動。但鬼可以,她是完整的周天十類,早已死去者,鬼能使其安息。”
“但她需要一個助力,只有你可以。”佛法金身說完,看向李熄安。
這時籠罩他周身的佛光消散,呈現出騰飛的光焰。
他要離開了。
于此同時,他等待一個回答。
只有我可以…李熄安咀嚼著這句意味深長的話。
隨后,鱗片轟鳴聲響徹。
一只爪從虛空中伸展出來,將那枚福袋握進掌心。那詭異的氣息也消失不見,莫名的,這里似乎明朗了許多。
“她在哪里。”
“天山。”
十萬大山深處,赤紅之土。
螻半跪在地,黃金重甲支離破碎。
身旁插著現今唯一一柄還能使用的器,可那利刃上也滿是傷痕,苦苦支撐著,仿佛下一刻就會和那其他器一樣破碎。
天穹之上,三頭怪鳥嘶鳴。
它三顆頭顱失去了兩顆,空余蛇一般修長猙獰的脖頸,羽翼身上,也滿是傷痕,但它沐浴紅光,傷口竟在緩緩愈合。脖子上撕裂的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
這種生物,哪怕在天觀界留下的古籍里都沒有記載。
龍,蛇,畸形腫脹的身軀,又具備鳥一般的身形,它光憑形象就能成為無數人心中的夢魔。
赤土之上,紅光滋養那巨大怪鳥,卻在侵蝕螻的心神,一旦恍忽便會顯露幻夢之中,那是一片人潮涌動的戰場,兵戈豎立,血染黃沙。
“呼——!”他深吸氣。
只是個動作而已,他無法從空氣中攝入任何靈氣,連冰冷的空氣都沒有。
整個空間被封鎖了,他在巔峰狀態能憑借宇法周旋甚至壓制,但此刻他的狀態很糟糕,儲藏在虛空里的器消耗一空。
在與赤蛟同行的時候,赤蛟總是喜歡問他究竟有多少以甲殼鍛造的器,他只是一笑,說永遠不會打空。但現在,他的確彈盡糧絕了。能插在山巒上,作林木般茂盛的利刃只剩下他身旁這一把。
器在精而不在多,他算是頭一次如此深刻地領會這道理。
如果能出去,他得鍛造一把絕不會崩壞的器。螻惡狠狠地想到,至少這器得比他身子結實!
“轟——!”炙熱的高溫席卷大地,羽翼垂下,漫天神光填滿所見一切土地!
螻起身,符文爍滅。
以他為中心,周遭殺來的一切都坍塌進去。而他在前進,走向那頭怪鳥。
似乎看不到機會。
漫天飛光下,螻的身軀傷口不斷涌現,他的體魄足夠堅硬,但對方是祖,是祖的殺伐道!赤蛟的確是個變態玩意,螻此刻還在發散思緒,在當初的太行宮中,這種東西赤蛟能正面抗衡,甚至將其壓制殺死。這是…怎么做到的?
螻卻不知曉,當初李熄安遭遇的石兔活靈弱于這頭撕裂殘陽的怪鳥。
太行宮中的石兔活靈終究只是個借助太陰形成法相的偽祖。
他眼前這位,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妖祖,兇焰滔天。
“唳——!”那怪鳥展開雙翼,它嘶吼著,背負一輪血色大日!渾身翎羽都在燃燒,整個大地在炙烤下宛若化作地獄!
螻的甲胃都幾乎要融化!
“噠!”突兀的,一聲輕踏聲在這方天地間尤為顯眼。
恐怖的高溫似乎散去了,不,是有東西從這片大地中開辟出一片凈土來!
玄青色篆文披灑而下,落于螻的身軀上,空蕩的靈氣飛漲,傷口在短短的幾個呼吸間愈合。
螻愕然回首。
一方青銅大鼎懸于他的身后高空。
鹿王抬頭,蔑視那頭殘陽怪鳥,而在它的身畔,月色河川奔涌而出,開辟凈土。有龍鳴聲響徹天地,兩柄古劍肆意游弋,化而為魚,分割昏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