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大炎,秦嶺。
一個黑白相間的龐然大物搖搖晃晃地從山脈中走出。
他所行的地域荒無人煙,所以并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充斥滑稽異樣的大家伙。
圓滾滾的身材每走一步都會顫動一下,泛起波濤。
一只熊貓。
一只比山岳更加龐大的熊貓。
知曉他的生靈們稱呼他“大執夷”,秦嶺的承冕君王。哪怕他看上去沒有一絲一毫的帝王威嚴,可他就是秦嶺之君,此為不易事實。此時,這位君王粗壯的四肢翻越崇山峻嶺,還有一只手空出來,扛著一桿比他的身軀還要長的青翠長竹。
這根翠竹呈現晶瑩之感,在陽光的照射下宛若上乘的祖母綠。
他的動作看似不快,卻輕而易舉地跨過大地,其身旁圍繞著一陣混沌黑云,這讓他龐大而肥胖的身體時隱時現,有時候一個瞬息,便出現在數百里外。一座座高山在他身后遠去,太陽挪移,他從清晨出發,不過半日便抵達了秦嶺南方的大河——長江。
“來得及來得及。”大執夷嘴里念念有詞。
他遙望著這條大江。
大江東去,浪淘盡。水花滾動,江面上彌漫著正午烈陽也驅不散的霧氣,就連他也無法看到對岸。距離太遠,黃河變得寬闊如海,長江亦然。大執夷緩緩地從高山之間走出,這是一處峽谷,江水沖擊在高山上,雷鳴般的巨響是這里的主旋律。
有人在這里等他。
那人影站在一處山巔,對他拱手。
“秦嶺之君。”那人輕聲道。
等待者是個女人,按道理說,江水,霧氣,高山,仙氣彌漫,在多數人眼中,這說不定是一處飛仙之地,如今這個時代行走神秘地域的崛起者都喜好這樣的地方,再來一襲古裝衣袍,感悟感悟古人們的智慧。這個女人倒是奇怪,完完全全的舊時代裝扮,西裝衣褲,領帶打的緊實,披著一件黑色大衣,空空如也的大衣袖口跟著江風起伏飛舞。
大執夷很久沒有見過這種打扮的人類了。
“蘇家的小家伙。”大執夷微微低頭,哪怕對方站在山巔,也無法與他平視,他的身軀實在過于龐大,“我聽人說過,南方蘇氏,鬼神蘇。”
“蘇誘鳶?”他回想著信息,“蘇家次女。”
大執夷緩緩抬起身子,這讓他更加高大了。
按照曾經自然界的規則,這是某種威懾,讓自己看起來更加高大以此來威懾住對自己有想法的掠食者。但大執夷完全沒有這種打算,他抬起身純粹是因為其右手扛著的翠竹,像某個扛著魚竿的漁夫,就是這漁夫太龐大了。讓人不禁想著,若這真是個漁夫,他該去釣多大的魚。
“秦嶺之君竟然還記得我,真是榮幸。”女人笑笑,她轉過身,望向身后滾過的大江,江水漫漫,時而猙獰時而舒緩,“守著長江口的李家幾乎被全滅了,有東西進入了這條河流。那則信息是為了邀請您來處理這件事,長江深處覬覦大地的東西,來者不善。”
“我記得長江周圍有幾頭相當出名且強大的妖和崛起者,可你偏偏叫了我。”大執夷說道,那巨大黑眼眶里的眼睛瞇起,“你說,只有我才能處理這件事,為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人類…”大執夷的聲音很低沉,“我從不信任人類。從前如此,現在也沒有變化。”
“我需要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若是能說服您,您便會按照我說的來做么?”
“當然,我沒有理由放任這般嚴重的后果,你信中說的那種嚴重后果長江承擔不起,整片長江流域都承擔不起。”
“長江中尸橫遍野,昆侖凈土被污染,隨后連帶著黃河一起,墜入深淵。有早已死去的東西踩著浪花而至,它們在淤泥上活動四肢,抬起空洞的眼眶,窺視那人間。”蘇誘鳶輕聲念著,語氣溫和的像是念詩,但其內容,任何生靈聽到都會不寒而栗。
一種極度可怕的氣息彌漫。
來自大執夷。
這是遠超世俗人類想象的力量。僅僅是視線,便足以讓崛起者心神崩潰。
但蘇誘鳶神色如常。
她的右邊童目被點亮了,燃燒著,像盞飄忽不定的金色燭火。
勐地,威嚴散去,大執夷死死地盯著那只金色右目。
“南燭?”
“南燭?”蘇誘鳶沒有料到大執夷說出那位太行之君的名字。
“聽聞那位君王的雙目宛若金燭,可能的確有些相似。”她明白了什么,解釋道。
大執夷沒有回話,只是盯著。
過了許久,他開口,“的確,只是相似。”
“那么,這只眼睛,便是你的倚仗么?你獲取信息的媒介?一種類似陰陽眼的童術,你確定要靠這東西說服我?”
“我的姐姐,蘇瓏,不知大執夷可曾聽聞。”蘇誘鳶問。
“蘇瓏…在幾年前有個老道找到我,尋求此人下落。這也是我知曉你蘇家的原因,那個老道著實可惡!”大執夷的語氣突然惡狠狠的。
“她生左目,以此遙望過去,而我生右目,以此…”她頓了頓,伸手輕輕撫摸眼角,“看清未來。”
大執夷惡狠狠的表情突然呆滯住了,下一刻,右臂扛著的翠竹砸地,山巒江河不現,天地被隔絕。這個小世界中只有他和那個微笑著的女人。
彌羅。
金色火焰燃燒,天空,海洋,皆是一片火海。
一道人影盤坐在金色火焰的中央。
李成器坐在彌羅山山巔扇扇子,“從此,這大炸彈就和我沒有關系了。”
剝離龍脈。
這不是個簡單的活,至少,他眼中那道盤坐身影并不輕松。
靈氣枯竭又升騰,神識暗澹又嶄亮。
在其背后,甚至出現了那道倒懸長劍的巨大神像,神像低首,威嚴如神明的目光凝視大地。這道神像同樣在被神火煅燒,將其部分力量歸于火海。
在這種壓力下,尋常生靈應當頃刻被壓垮,但某種循環在緩解壓力。
五行殺伐術。
原始五行起轉相合,象征五行的五行器懸浮在人影周身,為他攜來莽莽太古的偉力。
極高處,萬食神貢低眉。
眼中盡是贊嘆。
現世九州擁有這種生靈,何愁無法崛起。宇法,宙法,五行殺伐術,星海深處都可稱頂尖的力量展露于他面前。
男人閉目,背后張嘴的巨獸活躍過來,流動著,最后咆孝!
咆孝聲通天徹地,與此同時,他的身后,一座龐然無邊的神像顯露身形。魁梧,健壯,它行走,身軀上散發出類似太陽的光熱。
“星神?”原本扇扇子的李成器愣住了,他望著天地盡頭的巨影。
星神,太古魔神的一種,誕生于古老恒星中的古老神明,其生命漫長無邊,擁有詭譎而強大的力量,李成器繼承的知識中包含對這種生命的描述,誕生之時具備毀天滅地威能。
他沒有想到這位祖的身上還有一座星神骨像。
星神作骨像,該說不愧是極兇之饕餮么?李成器心底苦笑,再次贊嘆自己之前選擇的正確性,他是天類又如何?現在還未成長起來的他,這頭饕餮可以連著他還有這顆星辰一起吞吃了。
那魔神般的巨影伸手,憑空劃出十字。
于是大地開裂,李成器一下子空洞了,感到自己失去了某樣極其珍貴之物。一股莫名悲傷涌上來,然后他罵罵咧咧地評判自己,“悲傷個屁啊,本來就是人家不是么?”
“南燭。”萬食神貢開口。
李成器聽不見,但李熄安,萬食神貢,還有螻都聽見了,聽見了一聲龍吟。
虛幻的山脈起伏,佇立云端之上,其體態蜿蜒如龍!
九州龍脈!
李成器也抬起頭,仔細打量。
九州龍脈,九州大地的基石。這可是宇宙中最古老的界域的構成物。
金色夢幻,看過去一片模湖,仿佛看進了光里。
云海顫動,金色光芒傾灑世界。而下方燃燒的火海在與這光亮對接,點點延伸,小心翼翼。高處,萬食神貢的法相退去了,其表面竟然出現了裂痕!龍脈,哪怕只是一條支脈,擁有的壓力也不是祖能承擔。能承受一座龍脈的壓力的,在萬食神貢記憶里,大概只有那些居于高位的至尊生靈。
他警告過那長生者。
可對方執意如此。
也許作為現世九州的開天生靈,龍脈不會抗拒,或者,九州認可的他們能接受龍脈的壓力,而不被壓垮。萬食神貢并不清楚根本原因,但他尊重對方的選擇。
“呼——!”李成器的耳畔響起風聲。
赤色鐵鱗開合,巨大龍影筆直升空。
承龍脈!
李成器打心底地在祝福。
可下一刻,所有人的表情都凝滯了,因為骨骼碎裂的聲響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濃郁的血腥味彌漫,從破碎的鱗片中滲出,滴落。
那道龍影在金光下扭曲,骨骼寸寸斷裂。
“夠了!”高處,萬食神貢呵止,他伸手,想要中斷這傳承儀式,但被阻攔了,阻攔他的不是別人,是螻。
螻面部表情地站在萬食神貢與龍脈金芒之間。
“相信他。”螻說。
“他會死!”萬食神貢怒吼,“現在龍脈已經在排斥他了,這不是接受!如果在繼續,他會被壓垮!神魂破碎,肉身垮塌!混賬,我究竟是為了什么才相信一頭極宮境蛟龍能承受龍脈這種荒唐至極的事!”
伴隨萬食神貢的情緒波動,空中出現了一道巨影,在俯瞰人世。
另一邊,龍影咆孝,鱗片剝落,宛若砧板上被刮鱗的魚。金色光芒將他籠罩,連那強勁的心跳都在緩緩停滯。
萬食神貢徹底暴怒。
他出手,要強行中斷。
哪怕赤蛟受到再嚴重的創傷,也比死了好。何況,他是饕餮,能夠幫助其吞食萬物來滋養己身,只要還是活的,沒死,赤蛟就還能接著他的路。
螻的眼角抽搐了一瞬。
但他還是說道:“請相信他。”
他絕不會…送死。
螻恐怕比任何生靈都要清楚赤蛟的目的,清楚他存在的意義。
赤蛟不會死去。
在九州徹底復蘇之前,在九州擁有過往輝煌之前,他不會去試圖了結自己的生命。赤蛟的很多事都有他自己的后路,哪怕九州龍脈真的不承認他,不需要萬食神貢出手,他也能脫離死局。螻甚至不知道對方會怎么做,但他就是如此堅信。
可能這就是他對第一位承冕君王的信任。
九州大地的第一位君王。
“轟——!”
八面,深淵開裂,漆黑星宇在裂縫中宛若一只只眼睛窺探此世。
八條手臂伸展出來,承接進了光中。
“那是…”萬食神貢皺眉,他聽見了一聲鳥鳴。
不是錯覺。
“唳——!”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生靈的腦海中都響起了一聲鳴唳。
神圣,莊嚴,卻有透著宛若湖海般的溫潤。隨后,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羽翼!
一對籠罩天穹的羽翼緩緩展開,羽翼垂下,包容那光亮,也包容下那扭曲的龍影。
“三青鳥…大鵹!”
那神鳥的羽翼覆攏世界,垂下如紅色寶珠的眼睛。
目光倒映著赤蛟。
滴落的血在逆流,破碎的鱗片在合攏,彷若她將時間推倒了,逆行了時光。
鱗片如楓葉散去,玄衣人影懸于空中,身形沉浮于龍脈起伏的光亮中。
他注意到了她。
在最后,大鵹的目光中出現了一個笑容。
就像當初那樣,昆侖最后一位長生者對她露出的熟悉的笑容。分別時是如此,再見時又是如此,此刻,仍然如此。
似乎很多事情在那表情下都變得不算什么。
羽翼合攏,將李熄安的身影包裹。
生機奔騰。
這是無與倫比的生機。李熄安的身上甚至燃燒起來青色的火焰,枯萎的靈氣流動,神識復蘇。
那對金燭般的眸子緩緩合上。
萬食神貢冷著臉。
終究是失敗了,這里為何會出現三青鳥暫且不提,赤蛟終歸是失敗了。他現在取不走龍脈,若不是大鵹的出現,他甚至會直接隕落。他不認為這是赤蛟的錯誤,這是他的錯誤,是他答應了赤蛟,讓赤蛟以極宮身軀托起龍脈。如果他當初直接否決,根本不會出現這種后果。
“請相信他。”溫和的聲音傳來,萬食神貢一愣,這不是螻的聲音,是大鵹。
神鳥眉眼柔和,她以羽翼護住李熄安沉眠的身軀,如是說道。
無邊黑暗中,李熄安的靈魂在其中漫無邊際地飄蕩。
在黑暗浮泛之地,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東西,于是下意識露出微笑。
他早已和軀殼分離,所以,現實里大鵹看見的那個笑容便是來自此刻。
一片血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