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元年二百五十三年,也是大景王朝天武皇帝在位的第兩百五十三年。
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兵戈四起,江河染血。
自然而然的,妖魔從塵封的角落中走出,禍亂人間。它們隱藏在戰爭中,渴飲人族血肉。暴力,欲望,無窮無盡的惡念將人間淹沒,這似乎到了妖魔們的時代,群妖狂舞,像天穹咆哮,以昭示它們的歸來。
妖都,以血月人骨為飾。
“咚——!”
身披華貴衣袍的男人跪地,膝蓋與地板間發出脆響。
他俯身,低下高傲頭顱。
而他的余光撇到了一抹玄色衣角,那個人影隨意走過他跪拜的前方,并在繼續向遠處走去。
簫聲也在他的耳畔漸行漸遠。
李成器走在玄衣人影的后方,他向下方眺望,神色復雜。
這是妖都,在他兒時聽說的無數傳說故事中都是最惡最殘暴的土地,連天神也不會對這個地方投下任何目光,任何談及妖都的話語都能讓小兒止住哭泣,不過李成器遇見的大部人不會說關于妖都的話語,在世人眼中,這座城市與不祥掛鉤。
它坐落妖域最深處,是妖域唯一的城市,由世代妖族的統治者居住,作為妖族皇帝的行宮。
如果人世出現大批妖魔橫行,那指令必然來自這里,來自坐于王座上的妖族帝王。
可他此刻看過去,這座妖族王都,極惡之城根本沒有它的獠牙。
或者說,它展露的獠牙被李成器前方的那個人給折斷了。
成成千上萬道龐然身影匍匐在地,躬起背脊,頭顱埋在地上,貼著灰塵,就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一道接著一道,這些大妖王的身影似乎看不到邊際,它們跪拜的姿態一直延續到他所能看見的地平線盡頭。但其中最顯眼的,便是那道深淵。
從妖族皇帝的行宮蔓延到妖都之外的深淵。
深不見底,撕裂了大半座妖都。連遠方的山巒都墜落其中,天穹上的云層也裂開了與地面上同樣的深痕。
李成器收回目光,望著前方纖瘦的背影。
他可能一生都忘不掉那道劍光了。
萬物都在這一劍前失去顏色,撕裂了大地,天空,也撕裂了那頭傲然于世的妖族帝王。
可能人們根本想不到會有這樣一位存在,在妖都殺了群妖之首。讓萬妖俯首,化作虔誠者。
李成器輕輕吐氣。
這便是“上人”么?就算失去了他的道統,失去了他的洞簫,失去了他的法相,也仍舊無敵于世,諸敵皆斬。
那頭妖皇本不用死。
他出言不遜,認為“上人”和他一樣是位極宮境的皇者。皇道極境的確很強,但這里是萬妖之都,是血月之下,皇道極境又如何?作為群妖之首,他自然擁有無可匹敵的氣魄,氣吞山河,他看出了“上人”并非人族修士,也是妖,他作為妖族帝王,要上人臣服于他。
于是,他得以見證那一劍。
諸邪避散,光是一縷溢出的劍光就撕裂了在旁的大妖魔,粉碎了山巒。
吞沒那頭妖皇后,劍光仍在蔓延,直到毀滅妖都。
像這無盡黑暗的妖域中時隔千萬年升起的晨曦,光芒泯滅妖魔。
“咔嚓——”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響徹整座妖都。
匍匐在地的大妖們瞪大眼睛,他們意識到什么,可仍不敢抬頭,死死壓制住自己。一位妖族老臣起身,他終究是不忍,看向妖都上空,然后踉踉蹌蹌地后退。
“天亡吾族啊!”他聲嘶力竭地哭喊,下一刻被縷劍光削去了頭顱,血如泉涌。
這位妖族老臣倒地的聲音和天空之上玻璃破碎般的清脆聲一并響起。
李成器看到了那輪始終懸掛在妖都上方的血月…破碎了!
他一愣。
在很多傳說中都說到這輪血月。
而那頭妖皇能有如此底氣的原因也是因為這輪血月,它似乎擁有常人難以理解的力量,來自不知名的古老時代。
現在,這輪血月破碎了。
零零散散地碎落而下,像場血紅色的大雪。
大雪掩蓋了所有,他站在高處,將群妖的顫抖收入眼中。妖魔們在恐懼,妖族皇帝的逝去并不可怕,在漫長時光中,極宮境的妖皇雖然罕見,但并非沒有,也絕非唯一,這個位置本就是輪換的,舊皇帝會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挑戰,要么穩固統治,要么死去。
可這輪血玉在妖族記載下的歷史中便是存在,它高懸于妖都之上,注視整個妖域。
若不是血月的破碎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很難去相信這樣亙古長存的事物會零碎,成為一場大雪。
血色的雪落在地上不會融化,反而堆積。
這哪里是在掩埋大地廢墟,這是場在埋葬妖族的未來!
然后,李成器聽見了沉悶巨響。
如同巨鼓在高天錘動。
第一聲他以為是雷聲,但很快他將這個想法否決了。這個聲音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沉重。有節奏有規律地跳動著,這是心跳!
一聲又一聲的擂鼓。
群妖在這股威嚴下不得抬頭,也不敢抬頭,于是,李成器獨自看見了這一幕。
一座介于虛幻與實體之間的巨大神像盤坐在高天。沐浴金光,淌過靈海,而從那浩瀚靈氣海洋中,同樣有個若隱若現的虛幻影子。
而那擂鼓聲來自金色神像的胸膛!
李成器緩緩后退。
哪怕這座神像對他沒有任何惡意,也沒有向他投下哪怕一個眼神,甚至于,這座神像是虛幻的。他仍然后退,不敢直視。
簫聲終止,玄衣人影放下了洞簫。
李熄安抬頭,凝視著高天上那座金色神像,過了很久,露出一個笑來。
彌羅山,觀羅大殿。
這是當初鄔雁歸來向彌羅之主和太上長老匯報“祖”出現的重大要事時到達的地方。
在大多數時候,這里都是彌羅之主用來招待貴客的殿堂。
彌羅之主數十年都不一定會出現,最久的一次,甚至間隔了數百年才將觀羅殿開啟。
如今大概是觀羅殿開門最頻繁的一段時日,鄔雁踩著她的劍,想著。這幾個月,不到半年的功夫,這座大殿已經打開了十數次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太上長老們,乃至于彌羅之主在不知什么時候起,成了彌羅山中常見的大人物。
都源于…那位祖。
長劍落下,懸浮在她身后,鄔雁跟著其他長老一起走進了大殿。
嗯?鄔雁一愣。走進大殿的一瞬間,緘默就將她淹沒。死寂,往日溫和的宗主臉色都陰沉的可怕。
發生什么了么?她想,恐怕還是相當可怕的大事。
人世間大亂和他們沒有關系,妖魔為禍人間也是一個循環,彌羅山從未插手。很顯然,人間禍亂不可能讓彌羅陷入這種氣氛,那答案就只有一種了,那位祖,又做了什么。
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那位祖沒有絲毫掩飾地走過諸多土地,足跡遍布人世,因為他的存在,戰亂都顯得微不足道。朝拜者何止千萬,多如地上沙石,他所抵達之地諸事平息,人間貪婪作亂者也不過是朝拜者中的微不足道的匍匐人影。
對這世間而言,這位的所作所為沒有爭議的偉大。
鄔雁不知道為何那些太上長老每每聽聞這些事都陰沉著臉,仿佛這位祖不該如此行事,他應該和彌羅一樣高居人世之上,不顧世間生老病死。鄔雁其實也不理解這位祖為何要這樣做,這似乎對他沒有什么好處。對于這種層次的生靈來說,這個世界應該都是過客塵埃,沒有意義。
這時,來自高處的肅穆話語將鄔雁思緒打斷。
彌羅之主起身,說道——
“妖族皇帝已死。”
“這件事已經確認,諸位,有什么想說的么?”周身被霞彩籠罩的男人背過身,分明他連頭都沒轉過來,但每個人都感覺自己被看著,這句話扣鳴在他們心頭。
“宗主大人,是那位老皇帝被新生的妖皇推翻了么?”有長老試探開口。
這是彌羅中常與妖族打交道的門人。
關于妖族王座的交接,他一清二楚。那位老皇帝的死的確震撼人心,但并非某種不可能之事。也不值得宗主擺出這副姿態架勢。
“不是。”身旁手持獨角蛟龍杖的老者開口。
“是那位。”
原本稍顯嘈雜的背景似乎被掐斷了,所有人都看向老者,‘那位’,在彌羅里,‘那位’只有一位。代表此世至強,他肆無忌憚地向所有人展露身姿,可仍然神秘未知,甚至在彌羅眼中,他變得更加危險了。
“祖,去了妖域,去了妖都。”另一側的老嫗說道。
“他殺了妖族的老皇帝,同時,擊碎了妖都血月。”
“妖都血月?太上長老,此言當真?”當即有人出聲問道,話語里滿是不可置信。
“自然。”老嫗微微點頭。
“諸位也知曉,妖都血月與彌羅山一樣,亙古便存在,甚至早于我們的歷史記載,就算在彌羅的過去,還有祖行走的那個時代中也沒有出現妖都血月被擊碎的情況。”
“以及…妖域中的妖們聲稱他們看見了神像,一座盤坐于云端之上的金色神像。”老嫗沉聲,她看向一角的鄔雁。
“鄔雁,你那日受到感召看見的那座神像,是否為金色?”
環顧四周,這個時候,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她知道這是件太上長老確定的事情,再次詢問也是向眾人展示這個結果。
這個驚人且注定的結果。
“啟稟太上長老,弟子那日所見之神像,確為金色,如同沐浴黃金!”她躬身回答道。
在今日之前,彌羅對于那位‘祖’的態度都是處于一種曖昧狀態。
既不去接觸,也不去確認,任由其行走世間。這很詭異,不止是鄔雁,連其他門人都覺得詭異。按道理來說,一位祖的存在,彌羅作為世上最強大最古老的道統自當去接觸、確認。但彌羅什么也沒有做,如果說是不重視,仿佛沒這號人,觀羅殿每次打開都是因為祖。
矛盾。
十分矛盾。
這種感覺在鄔雁那里進入大殿中,說出了“祖”之存在時就一直縈繞在她身邊。
彌羅有種它不該有的懼怕。
不是面對強大生靈的敬畏,而是徹徹底底地懼怕。
“祖身邊跟著我們彌羅的后人。”突然,高處響起一聲嘆息。
男人轉過身,目如雷炬掃視整座大殿。
“鄔雁當初所言,那后輩名叫李成器,從祖出現在我們眼前是就一直在其身畔。在最初見到這個后輩時,幾位長老都看見了那本書,彌羅之主記事。是當初黑暗時代之中的彌羅之主所寫下。”
“這件事弟子們都知曉,宗主為何提起這件事?血脈經歷漫長歲月的洗禮,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后輩只能說與彌羅有所關聯,無論他是不是那位彌羅之主的后代,都不重要。”站在靠前位置的長老請示。
“不重要么…”男人突兀地笑了笑。
“罷了。”
“這次我請諸位來只為了一件事。”
“宗主請吩咐!”眾長老俯身。鄔雁自然跟著俯身,但她此刻心中的不祥預感在愈演愈烈。
“召回彌羅在外門人,封山!自封山之日起,叩見山門者,皆斬!”
妖域,螻抬頭,那輪血月徹底消失了。
他伸了個懶腰。
“要擊碎這東西可真不容易。”
“對我們而言,這已經是最低限度了。”李熄安說,他此刻同樣看著妖都的方向。
“那小子呢?”螻問。
“他說自己還需要歷練,在妖域中修行。”
“還挺有上進心。”螻嘖嘖感慨,“不過,那東西便是龍脈的鑰匙顯化,一輪血月?將它破壞掉真的能接觸龍脈么?這東西超出常理的堅固,就算是宇法也要耗費相當龐大的精力才能擊碎。”
“我們是取巧了。”李熄安回答,“畢竟我們來自九州,龍脈沒有拒絕我們,不然,就算是祖也無法將血月摧毀。在妖族歷史中,并非沒有真一層次的妖祖對血月動手,但毫無作用。”
“第一層封印。”
螻瞥了李熄安一眼。
“那尊神像終究是出現了么…”
“一整個妖族作為虔誠者的確幫我踏出了那一步。”李熄安伸手,載天鼎懸浮在他面前。
云霧繚繞著鼎身,此刻的載天鼎儼然化作一方古老道統。
李熄安垂眸,注視載天鼎中無數拜下的身影。
“無法想象,無可撼動者究竟擁有怎樣的力量,我現在有觸及他們的百分之一么。”
“不過…”螻皺眉。
“不過什么?”
“本以為你不會在妖都大開殺戒,畢竟在人世中,你并非這般模樣。出言不遜者繁多,可往后虔誠你一樣既往不咎,你不會因此舉劍。”
“很難理解么?想想我們即將要做的事。”
螻一愣。
“他們的欲望過于強烈了。”李熄安輕聲說,“留下這個一片狼藉的世界,還是順帶為其減少些壓力好了。總有些生靈,他們死了比活著有用的多。”
螻失笑,“我還以為你完全不在乎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怎么會呢。”李熄安席地而坐,他視線無謂地發散,越過林木山巒,河流云海。
“祖的視線不會放在人間,所以他們施行的毀滅如此輕而易舉。可我是入世者,所見所聞中總歸有些值得留戀的東西。”
“可你又將李成器留在身邊,必要時折斷這條手臂。你注定將這個世界的希望取走。”螻說道,“這不矛盾么?”
“這有什么矛盾的?聽過一句話么,叫前人的錯不該由后人承擔,但要我說,前人犯下的錯事的確無需后人承擔,可這得先把前人拿走的東西還來,還享受著過去錯誤的好處,談什么無辜。不是嗎?這個世界的人不知道他們的先祖做了什么,所以我免除他們一死,可掠奪我們未來鑄就的未來,我自然要拿回去。”
“如果有人不甘心失去未來呢?他們不知道先祖做了什么,但認為這未來本就屬于他們,我們才是掠奪者。”螻問。
“不甘心啊…力量的存在就是為了解決這種事的,畢竟拳頭不夠大也沒人聽你的不是么?”李熄安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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