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噢。”螻贊揚,“這小子還挺狠,有我當年些許風范。”
“話太多了。”李熄安說。
螻默然,他知道這頭赤蛟的風格,能一劍把你砍死就絕對不會多說一句話,他只需要你被砍死的結局。
“年輕人很正常,需要發泄,他說的話,就像一把刀,他不僅僅要那些人死,他還要讓這些人毫無尊嚴地死,殺人誅心,是個人才,如果這小子在十萬大山,我肯定好好培養。”
“嗯?”話說到一半,螻抬頭,看見原先坐在樹干上的人影不見,上空,一個龐然大物舒緩著身軀,掠過山巒密林。
“這不是還挺喜歡么?”他聳肩,身形也漸漸消失。
密林之中,李成器靠坐在一顆老樹的樹根處,閉著眼,肉眼可見的疲倦。
袖袍上全是血和內臟碎片,偶爾還有指甲狀的東西。他的臉上本來就滿是家禽糞便和自己的血,現在更加分不清究竟哪些是他的,哪些是這些村民。尸體堆積著,山火正往他這里蔓延,圍攏。
“老村長,你說…你應該知道這一切的起因吧?”他面前抬起眼皮,眼中的金色輝光消失不見,和一位普通人沒有區別。
李成器看向此地除他以外唯一的活人。
這名老者靠拐杖支撐著身體,本就蒼老的臉上更顯頹色,這讓他看上去像個將死之人。事實也的確如此,老者心里清楚,在李成器手中,他不可能活下去,能讓他毫發無損地站在這,大概是李成器仍然有些疑惑。
他滿是穢物的臉上沒有表現出憤怒和怨恨,但面對這樣的情況,又怎么能不去憤怒和怨恨呢?
“知道,成器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你至今為止從未做過錯事,怎么就因為一個空口污蔑落到這種境地。”老村長說。
“我現在的境地?你是指那些死人么?”李成器笑道。
“別騙自己了成器,你表現的再不像個人,你也終究是個人,人就是這樣,那顏婆婆在你眼中是殺死了親孫女的惡人,可村子里她的確心善,有人厭惡,也有人將她視作支柱。你有時候,真的看不清他們究竟在想什么。”老村長緩緩說道,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已經看不出樣子的尸骸,露出些許悲哀來。
“我猜你還沒消氣。”老村長說道。
“你是不是還打算回村子,將村子里剩下的人也如法炮制?”
李成器終于扭頭,正眼看向這位老村長。
過了許久,他點頭。
“畢竟我是妖,都認為我是妖的話,我的確不介意讓他們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妖。”
老人竟然沒有否定他,或者勸告他,老人只是說道:“有句老話,自作孽不可活。你接下來要去做什么,我這老骨頭管不著,但我希望你不要迷失。人與妖的界限可不是殺人這樣簡單,這條路再往下走,不是你口中的妖,畢竟人就是人,妖就是妖,這無法改變,你將來會成為魔。”
火光照耀下,老人的褶皺全是陰影,一行一行,就像水中波紋。出奇的,這名未曾走出村子的老人看上去像位智者。
“說完了?”李成器緩緩起身,他準備離開。
老人沉默。
“如果…”
“沒有如果。”李成器將老人的話打斷。
“不。”老村長搖頭,“我想說,如果你沒有從山火中走出來,大家都會很高興。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你大可不必一直琢磨。今晚總要有個人被推入火中,而那個人是誰并不重要。咳咳咳!”
老人躬身,他的身體已經吃不消了。
山火圍攏,這里的空氣稀薄到了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程度,老人還能這樣保持清醒的與李成器對話都是一種奇跡。
李成器的步伐停下了一瞬,隨后大火將老人吞沒,他頭也不回地向村子走去。
村子里,村民匯聚在李成器的屋子旁。
一道沖天金光便是以這里為起點。
他們張望著,目中有好奇,有恐懼,但終歸是貪婪居多。
“那金光燙的像火,咱們根本沒法靠近啊!”一個漢子摸著后腦勺。“咱們不停往上面澆水也沒有。”
“這是李成器家里的東西,李成器可是妖怪,說不定這發光的玩意就是傳說中妖怪的妖丹呢,吃了可以長生不老!”一個女子興奮地說道。
人聲鼎沸,他們興奮地交談,都認為好運找到了自己。
“說起來,村長他們快回來了吧?”
“是啊是啊,這去了有些時辰了,說不定這就是半仙說的消滅了大妖,天神給咱們的饋贈呢!”
一個漂亮女孩縮在自己母親的身后,探出一個腦袋看向四周。
“梅兒,不要害怕,你爹馬上就回來了。”婦人摸摸小梅的頭,看出女孩的焦慮,安慰道。
金色的通天光柱如此神圣,可地上圍攏過來的人們,他們的影子在這光芒下扭曲,拉長,隨著他們的動作一并變得猙獰,如同狂舞的妖魔群。
“冬——!”村口,一聲巨大的響動。
眾人看過去,借著金光望向村口的人影,濕漉漉的發絲臟亂不堪,垂落,彷若一股股擰在一起的麻繩。
在人影的身后,是個木籠。這聲巨大的響動便是這木籠砸地造成。
“是村長他們回來了!”有人看出那個木籠是借的自己家的,自己家的木籠子,自己怎么可能認不出呢?
他有些興奮。
可突然,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再走近點會發現那個人影身上全是血,正在往地上滴落。木籠子里黑壓壓一片,竟是一顆一顆頭顱!
尖叫聲打破了村子里的寧靜,連帶著人們的欣喜一起被碾的粉碎。
一個女子聲嘶力竭地大喊。
“李成器!是李成器!”
李成器拖著那個滿是頭顱的木籠子往光柱的方向走來,走的并不快,卻令所有人膽戰心驚!
他們支支吾吾地不知說什么才好。
“他怎么還活著?”
“村長他們呢?”
“村長…村長他們…他們在籠子里…”
“娘!我看見爹的頭了!”小梅捂住臉,哭喊道。
這里還有很多孩子,哪里見過這種場面,霎時一股臭味在人群中彌漫。
“妖怪,妖怪啊!李成器回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人群四散而逃,先前為了距離寶物更近,他們靠攏,現在陡然散開,人踩人,還有的從他人摔倒的身軀上跳過,混亂,騷動,哭喊,恐懼伴隨李成器的到來滲透進村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就這樣,等到李成器走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人群已經走光,徒留幾個被踩的痛不欲生的倒霉鬼。
李成器隨手將木籠子放到了一旁,目光復雜地望向這道金光。
如果沒有這本書,他也許不會在這短短的一夜中經歷這么多。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最后活下的是他。
“李成器,不,李大人,饒命,饒命!”一個人費力地拖著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根本挪不動后急忙對著李成器的方向磕頭。
“那些想禍害你是妖的人,我和他們,沒關系,我一直在幫你說話啊,還記得之前咱們去山上砍柴遇到了狼嗎?是我,不,是我們齊心協力活下來的!咱們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啊!”
另一個倒霉鬼同樣磕頭,說著幾乎相同的話語,大抵上是把能和李成器扯上關系的事情翻了個底朝天。
誰知李成器根本沒有看他們一眼。
他徑直向光柱走去。
伸手,這道眾人無從下手的光柱消融,為他開辟出一條路來,呈現出中心的古書。
此時的封皮出現了變化,一直以來沒有名字的古書上出現了一行字——彌羅山之主記事。
又是彌羅山。
李成器想著。
“娘…”村子的一角,小梅哭喊道。
“好孩子,不要怕,不要怕,咱們去城里,去城里,城里有道士,還有仙人…”婦人抹著眼淚,緊緊保住小梅,她望著小梅那張精致漂亮的臉,“咱們一定可以找到能消滅這個妖怪的仙人!”
伴著黑暗,母女兩向村子外走去。
夜色中的人不止她們兩個,村子里的壯年男人大都跟著村長去了山里,現在則成了木籠中的死不瞑目的腦袋。
留下的老弱病殘對歸來的李成器抱著深深的恐懼,這個村子他們不敢再停留,越早離開越好。
“我的二伯在隔壁村子,咱們可以去那里修整!”
“哎幼!什么東西!”突然,有人吃痛地喊到。
“什么東西都沒有啊,老劉,你怎么回事?別嚇我啊。”另一個人張望,語氣有些驚恐。
小梅跟著她的母親,可突然,她的母親毫無征兆地向后方倒去。
“娘!”
“別怕,梅兒,別怕,娘沒事。”婦人起身,皺著眉盯著前方。
這是條小徑,往深處看只有無垠黑暗。
可婦人起身后向前方探出手,終于,手掌觸碰到了某種東西,像一道不可見的墻壁。
“這是…”
又一聲哀嚎聲,有人往外撞,結果將自己撞了個人仰馬翻。
婦人繼續摸索,不斷移動,企圖尋找透明墻壁的盡頭。
但很快,她絕望了。
沒有盡頭,這堵不可見的墻壁…沒有盡頭!
“轟——!”大地震顫,絢爛色彩憑空而起,人們無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像籠子,像墻壁,上面遍布著神秘文字。
數道人影居于高空,道袍狂舞,手指掐訣,俯瞰整個村落。
靈器?
整個地方怎么會出現靈器?
在浮現出的記憶中描述過這種東西,或者說,其實是他小時候第一次翻閱古書時看見的描述。
只有俱靈境修士才有資格煉制的強大器物,以對敵,以護身,功能繁多,幾乎是一個修士修行路中的立足之本。
“轟——!”巨大轟鳴聲令大地顫動,村落中的建筑被直接震塌,壓死了無數躲在屋子里的人。
李成器抬頭,數道身影高居上空,冷冷地俯瞰大地。
“一個初入小還天的小子還有點機警。”其中傳來一聲冷喝,身披土黃色道袍的中年男人抬手,那葫蘆落回他手中。
“師弟,你的葫蘆便連個小還天的小子都收不進去了?”一位扛著巨錘的壯漢笑道。
“這金光有問題,將我器和靈都影響了。”黃袍男人面無表情。
“諸位還是放尊重點,看著小子身上的靈氣,是不是覺得有些熟悉?”領頭人開口,竟是個紫裳女子,數柄古劍懸浮周身,寒芒四溢。“這小子,可是當初那位的后人,換句話說,可是我等的少主。”
“少主?”想聽到了什么笑話般,有人嗤笑,“現在的彌羅可不是過去的彌羅,那位的確強大,但有什么用?壽命已盡,終歸塵土。而已經入土的人,再強也和我等無關了。”
彌羅,又是彌羅。
李成器沒有開口,只是謹慎地盯著上空的數道人影。
靈氣流轉形成的威壓令他抬頭都困難。
這幾道人影似乎沒有將他視作敵人,或者說,根本沒有將他放在眼里。如他們所說,他初入修行路,在體內開辟了小還天,而那數道人影他根本看不透修為,強橫的難以想象。
“當初那位留下的金童神書終于出現,沒想到如此巧妙。開始不過是來探尋那顆充滿濃郁靈氣的隕星,沒想到在這里還會見到這神書。”有人繼續說道。
“我們派出的前一批門人隕落了,其中可是有一位陽神境長老帶隊,死的悄無聲息。看來我們過于謹慎了,甚至展開了七明囚籠陣,這本書和他們的死亡沒有關系,倒是找到了一個小還天的小子。”
“未必,這里距離隕星墜落地太近了,也許有關聯。不過這小子你們打算怎么處理?殺了?”
“他的血脈說不定有些益處,對吾等解開神書的奧秘有幫助,一并帶走吧,再去查天外之事。”為首的女子開口,說完,她身旁的一柄劍落下,切開光柱,那本散發著金光的古書落在她的手中。
金光消失,整個天地都像跟著暗澹。
不好!李成器暗道一聲糟糕,一個踏步向后方飛速遁去。
“小子,還想跑?”黃袍男子抬手,葫蘆嘴對準了李成器,剎那,一股可怕的牽引力爆發,大地開裂,無數建筑、石塊,以及李成器此前拖來的木籠,那幾個腿腳不便的倒霉鬼全部被扯成了碎片!
一旁,女子翻閱古書,可當她攤開第一頁時,突兀發現一滴水打在了書頁上。
“嗯?”她抬頭,伸出手,很快,一滴一滴的雨水跟著落下,山雨朦朧,遠方的大火在不知不覺中被掐滅。除了他們的七明囚籠陣,這里再無其他光亮,黑的就像墨團。
“怎么回事?這沒了金光,你的葫蘆還能失手?”壯漢皺眉。
黃袍男子的臉色也沉下來。
李成器愣神,他應該被吸到那葫蘆中了才對。此時他站立的地方是滿目瘡痍的村子,看不見屋舍,只有龜裂的大地。老村長說的希望他不要殺害全村人,可到頭來,村子里的人大都被這些“仙人”殺了個干凈。
真是諷刺。
一絲涼意打在了李成器鼻尖。
下雨了?他抬頭,此時濃厚夜幕下,一場山雨毫無預兆地降臨。
耳畔全是雨點交雜的嘩嘩聲。
然后,他屏住了呼吸。
這方天地陡然間被點亮了,村子上空升起了兩輪太陽!
大雨沖刷著一切,居于高空的數道人影勐地轉身,靈氣狂涌,面露驚駭。
“什么時候?”他們大驚。
那根本不是太陽,那是某個東西的眼睛!融化了金子般的巨大眼童懸浮高空,俯視他們所有人,與這對眼睛對視的瞬間,一股恢宏森奧的威嚴呼嘯著涌來,將他們淹沒,令他們窒息!
怎么可能?這世上還存在這種生靈么?
僅僅是一個眼神就幾乎將他們壓垮。
妖域中消失已久的極境妖皇?還是某座古老道統中沉眠千年萬年后蘇醒的太上長老?他們瘋狂思索著心中可能的答桉,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現在根本不存在這種層次的恐怖生靈!
黑暗中,雨幕下,一個龐然大物緩緩蜿蜒,鱗片摩擦的聲音響成一片。
四面八方除了雨聲,便是金鐵轟鳴之聲。
這里已經成為了這個未知而恐怖的生靈的領域。
很快,這些人影身上的蒸騰的靈氣消失了,他們落在地上,與凡人一樣,不再能抬頭。雨滴帶走了他們的靈,隔絕了他們的神念,讓強大修士化作待宰羔羊。
李成器也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樣的表情,這轉變來的太快,他成了這里唯一還站著的人,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強大修士們成了跪拜的那個。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高天上的龐然大物,那如同荊棘的粗壯的頸脖,垂下的赤銅骨面,是山中遇到的…龍!
在那短暫的一眼中,就像幻夢,突然的到來,又轉瞬消散。
可此刻,這頭偉大生靈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您…”那紫裳女子開口,神異驚人的劍在大雨沖刷下像塊廢鐵躺在她腳邊。
“敢問前輩大名,小輩來自彌羅,不知做了何事冒犯了前輩。若有令前輩不岔之事,盡管開口,我等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她回想著大雨沖刷下的最后一眼,那頭雨幕下游弋的赤色龍影。
這怎么可能?
這個世界現在存在周天十類?
周天十類,萬靈之中只是與這種東西沾邊,都會擁有赫赫威名。周天十類,在她的印象中,不,她對周天十類根本沒有印象。彌羅山的古籍中有關周天十類的記載都少的可憐,但那龍影給予她的感覺…太可怕了。可怕到不敢將其稱呼為周天異種,比起血脈雜駁的近十類者,這頭生靈只能被冠以“龍”的名號。
“彌羅門人。”上空傳來沉悶聲響,像陣陣悶雷。
“很久了,彌羅竟然又有了門人么?”
眾修士駭然。
對方究竟是什么時代的生靈?彌羅山的歷史中,只有一次險些斷絕傳承,但那發生在千萬年以前,那段歷史本該被埋葬,距離如此悠久遙遠,怎可能記得,可也是那段最黑暗的時代,彌羅山出現一位極其強大的宗主,后世所說的彌羅山之主大都指她。
因為這位彌羅山之主,后人才得以清晰見證那段黑暗歲月。
而眼前這頭生靈,開口便是那段時光。
這是什么時代的太古妖祖?
走過漫長歲月,他們想著,可能只有“老祖”能用來稱呼這頭生靈。哪怕是在壽元漫長的妖族中,這也是當之無愧的老祖宗。
“前輩您究竟…”
話音未落,一只包裹著赤鱗的臂膀從黑暗中垂落,女子手捧的神書飛到了那巨大手掌中。
“嗡”的一聲,書頁潰散,點點金光鑄成文字懸浮在巨掌中,彷佛握著群星。
“此為我故人所寫,我為它而來,以及她的后人。”
悶雷滾滾,磅礴雨幕,眾修士表情呆滯。
故人?
這本書是當時彌羅山之主所寫,而在這頭生靈眼中是他的故人。對方沒有必要說謊,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竟然存在如此漫長的生命?漫長到活過千萬年。本來有所差池的思緒指向一種答桉。
眾修士的神態已經完全不同了。
一個活過千萬年悠久歲月的存在,就算是妖,就算是周天十類,境界也該是傳說中的真一!
這世界千萬年后,再現的真一!
“祖!”他們拜下,虔誠叩首。面見這種偉大,無關乎種族立場,只有禮拜。
李成器在一旁已經完全懵了。
祖?是他理解的那個祖么?真一?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真一?他的手不知道往哪方,在思考怎么去拜。對方是位他而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這種層次的生命來專門追尋,但無論如何,對方在他人生中出現的兩次都將他的前路逆轉,從死路化為活路,變得寬廣。
何況,這頭生靈是他老祖宗的故人,換句話來說,就是他的祖宗。
現任李家家主終于要光復李家榮光了?
越肅穆,越莊嚴,李成器腦海里反而越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請名!”那些修士再度叩首。
他們想得知祖的名號,以此為祖祈愿。祖皆有道統,收納萬民朝拜,化為純粹之靈。
若是他們的一部分能化作這位祖偉力的一部分,這將是他們莫大的榮光!
過了許久,雨幕漸漸澹去。
從極高極遠的地方響起聲音,念著一位祖的名號。
“橫簫金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