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星交替,使整個大殿陷入無邊黑暗。
這沒有邊際的寬闊建筑,空寂感一下子涌上來,像黑色的潮水,也像將人置身宇宙。
大殿的另一端在轟鳴。
那里有一道巨大的影子在緩緩爬起。
散發著月白色光亮,與大殿穹頂上的那輪大星遙遙呼應。整片黑暗中的唯一光亮便找照耀在這道巨影上,它的輪廓逐漸清晰。
身形乍看上仿若一名身披華貴衣裙的女子。
發絲銀白,幾乎融化在那光亮之中。面龐沉靜,閉目,雙手安放于小腹前,手指交錯在一起組成古老繁奧的印記。衣裙如薄紗,流動著,由晶瑩樹枝般的東西組合成骨架。
石兔活靈蜷縮成一團,如同一枚玉珠懸浮在那張閉目的巨臉前。
最后融合進去。
這瞬間,沉眠的古老蘇醒了。
黑暗中響起梵音,是此地的靈在高頌它的名,恢宏聲音蔓延,亦如先前涌上來的黑暗。
李熄安聽得懂那聲音歌頌的名字。
“太陰結璘之像!”
無休止的呼喚聲是整個宮殿的靈皆向這具法相臣服,那道月白色的纖長影子周圍,靈幾乎成為固體,成為一個又一個跳動的生靈投影。它們聚攏在月白色的影子身邊,低鳴,咆哮,以及對著獸面門前佇立的李熄安嘶吼。
法相中,那石兔活靈睜眼,眼瞳中爍滅符文。
但奇異的是,法相并沒有隨著石兔活靈的動作一并睜開眼睛。
可這無關緊要,因為真一的氣息已經將整個大殿鋪滿了,沒有給李熄安留下絲毫空間。他能感受到身邊所有靈氣全被剝奪,也就是他此時此刻,無法從外界獲取任何靈氣補充。
真一目光之下,諸靈皆為蟻蟲。
這句話的確不假。
它光是存在,就令其他生靈無法從天地得到任何靈氣,將李熄安變作一座孤島。
這是無可撼動者都無法做到的事情,那些無可撼動者們在距今無比久遠的時代離開了九州,再次歸來甚至會被九州認定為入侵者,哪怕他們再強大也無法與天地共鳴,只是以恐怖絕倫的實力強勢壓倒過來。面前的石兔活靈不一樣,雖然此地是它的囚籠,它依舊是屬于這里的事物,并不會被排斥。
若將無可撼動者們比喻成必須必須使用鐵盆舀來缸中的水使用,而不會被天地排斥的真一,就是水本身,肆意調動天地力量克伐殺敵,滋養己身。
所以整個大殿中似乎沒有了李熄安的位置。
在這具法相面前,他變成了被此地排斥的那個。
此時,那具法相開口了。
它在笑。
“如何?”
呼喊聲全部停滯,隨著這具法相的出聲,四面八方的靈都歸寂,整個世界好像只有它的存在仍然鮮明。
法相佇立著,頭顱低垂,雙臂安放,裙擺搖曳,就像一名待嫁的新娘,沉靜美好。但那詭異刺耳的笑聲將這份美好刺穿,露出它的猙獰的本質。
李熄安沒有開口,只是提起手中的曦劍。
整個大殿中的靈全部成為了對方的耳目和斥候,但在曦劍周圍,那些耳目斥候全部逃離,不敢肆意靠近試探。
“無垢昆侖玉啊…這是件至尊器的胚子不假。”法相注意到那柄劍,又道:“但那又如何?僅僅憑借這器,你認為你能怎樣?”
“我說過,我不強求其他,你把那扇門打開就好了。你仍然能離去,不損失任何東西。”
法相在用商量的口吻交談,一邊是天地的靈在排斥,試圖將李熄安壓垮。
比起殺死眼前這漫長時光中唯一走到此地的來客,它更希望離開這里。
沉默,黑暗中是恒久的沉默。
“門后究竟有什么?”
“你不用知道,推開這扇門,便可以離開太行宮了,能活下來不好么?你并沒有通過真一試煉,不…應該說,不會有生靈通過真一試煉的。這么長的時間中,我總是能留下點手段,比如這具真一法相,比如你什么也沒做便通過的最后試煉場。”法相似乎看見了李熄安的動搖,它語速加快,充滿誘惑力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在石兔活靈的眼中,沒有生靈會放棄本有的生路,去選擇面對真一法相,面對死亡。
“原來如此。”
“哦?”法相看著門前微渺的人影,“終于明白了么?你能走到這里是我恩賜。”
“上一次進入太行宮與此次之所以有所不同,有一部分我的原因,也有一部分你的。你沒有把握同時面對五位承冕生靈對么?那頭獬豸是你放出去的餌,試探我們的實力。五位承冕生靈在此之前,依照太行宮的規律,應當是足以踏入這里的。但是,你怕了。”
“是啊。”法相中的石兔活靈點頭,“我怕了。”
“我那個時候想,這個時代怎么會出現這么強大的生靈,甚至還不止一頭。”
“但你現在明白有什么意義么?你的身邊沒有那些家伙,現在孤身一人。放棄吧赤蛟,你看我多好,甚至沒有計較你的冒犯,讓你能安然離去。”
李熄安搖頭。
“太行宮的主人既然能預料到你的現在,那么,你認為他會讓一個毫無抵抗之力的生靈邁入這里,任你宰割嗎?”
石兔活靈凝神。
它的怒火在燃燒。
眼前的生靈一次又一次拒絕了它的好意,言語間甚至沒有對真一的畏懼和尊崇。
“石門獸面在很久前就說過了,邁入這里需要真一。”
“作為真一的祖,在此地才是安全的。想來與那個秘密無關,是因為你的存在才會有著真一試煉場,太行宮即是埋葬秘密的墳墓又是作為你的囚籠。”
李熄安抬頭,笑的很輕蔑。
“所以作為囚犯的你憑什么覺得,我能邁入這里,是恩賜?”
“轟——!”
話音未落,天地的靈氣浪潮沸騰。那法相安放的手臂舉起,在胸前疊放。
古老符文涌現,幾乎是調動了整座大殿,此方空間的所有靈氣。
仿若開辟了山海。
巨大的轟鳴聲從門的那一端傳出,震蕩八方。
在死寂空曠的黑暗中回蕩。
在靈氣浪潮之后,霧氣彌漫上來。一頭龐然大物的身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姿態神圣而猙獰。他披覆流云金火,這種詭異的火焰將靈氣都點燃,彌漫的霧氣便是浪潮被火焰燃盡后蒸騰而起。
刺耳的摩擦聲作響。
像是某種尖銳鋼鐵摩擦大殿地面。
隨后,巨大的龍影撕裂白幕,那摩擦的聲音源自他的尾尖,鱗片合攏,如同他拖拽著一并開天斧刃。
幾乎是靈氣白霧破開的瞬間,李熄安就已經接近了法相。
他能清晰地看見法相頭顱深處蜷縮的石兔活靈,身軀蜿蜒,赤色的開天斧刃直襲法相。立劈,目標正是隱藏在法相中的石兔活靈。
對方盯著他,目光里除了怒火還有疑惑。
疑惑他怎敢對真一生靈出手!
法相挪移,一呼一吸便能調動整個空間范圍的靈,這里是它的主場。在那些作耳目作斥候作刀刃的靈下,極宮境皇者連展開皇道領域的資格都沒有。
就像在那個未知界域,萬食神貢上人不過隔著遙遙千里對那名灰衣女子投下目光就封鎖了她的全部靈氣,并直接將其創傷。在這樣的近距離下,赤蛟顯露本體等同于將自身毫無防備暴露在法相面前。
沒有靈氣的運轉,蛟龍身軀也不過是硬點的肉罷了。
法相笑聲詭異。
攤開手,穹頂的大星投下的光芒化作利劍,它揮砍過去。
但預料之中的結果并沒有如石兔活靈所想。
能斬斷山河的劍被另一邊劍接下了。
猙獰臂膀從虛空中伸展而出,手持赤色長劍,厚重,八面,煞氣彌漫。石兔活靈心里一驚,它見過這個法門,但這個東西應該承接于赤蛟的域,在真一法相下,所有的靈和存在空間都被擠壓的時候,怎么可能還有域的存在?
在利劍被擋下的同一刻,李熄安的尾部砍在了法相面門。
這可是不亞于器的鋒利和厚重。
一聲悶響。
奔涌來的靈氣成為層層壁障,破碎!破碎!破碎!
但在即將觸及的剎那,法相的另一只手接過了長矛,猛地擲出,與利劍交錯的赤色古劍和那條臂膀一起消失,巨大的龍影直接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大殿的一角。
很快,那個角落里響起了鱗片摩擦的聲音。
李熄安蜿蜒著,背脊剮蹭他身后的大殿墻壁。太行宮的這座建筑相當離奇,無論是他還是法相,在其中做什么都無法掀開一塊磚瓦。
他望著筆直月光下的法相。
金燭燃燒。
兩條臂膀接過了長矛,并沒有直接命中他,是巨大的沖擊力將他帶飛。
如那石兔所說,他孤身一人。
就連此方天地都是臣服于對方,是對方的獠牙。
赤銅骨面垂落,太行八陘將接過的長矛擰斷,隨手扔到一邊。他呼吸,席卷出火星,那些火星飄落,有著星辰般的光亮。他在鋪展皇道領域。載天鼎懸浮于他的頭頂,玄青色篆文下,為他隔絕外界,靈氣如海洋大浪涌來,如龍咆哮的振鳴聲在他周身圍繞。
那是一柄又一柄古劍。
犁霞劍陣撕裂法相掌握的靈氣壁壘。
曦劍昏劍化為大魚游弋。
宇宙星辰的意象以李熄安中心展開,那些飄落的火星終究是被點燃,化作晨星。
龍形盤踞,八臂間流過銀月般的河川,法衣披覆而下。而在他的身后,星海意象壓迫法相掌控的靈氣,在強勢剝奪。那石兔的目光逐漸變化了,凝重起來。它看出了這頭蛟龍究竟要做什么,同時它感受到了這頭生靈身上比此前更加強大穩固的氣息。
已經接近皇道極境了。
不止是因為這成長速度,更是因為這蛟龍想要逆伐真一甚至未到極境。
法相合掌。
石兔收回了誘惑笑容。
蛟龍此行在過去,為大不敬,是僭越。
另一端的赤色龍形咆哮。
兩道巨大的影子在大殿中心相撞了。此地蘊含的靈在哀嚎,在那碰撞的中心,連靈都剿滅。
振鳴聲激蕩。
太行八陘持劍斬向那法相,要崩碎那月光。可緊接著宏大古老的聲音從法相口中吟誦,它伸手隨意按下,便有無法估量的壓力降下,仿若它這一掌拽下了天穹,砸在蛟龍身軀上的是整個世界。可那按下的手掌又被綻放的霞彩灼傷,倒塌下的重量被青銅大鼎立起。劍光,劍氣,白月和樹影,蜿蜒的蛟龍與纖長的神女。
他們交鋒的造成泯滅亂流,爍滅的靈短暫照亮黑暗中的他們。
鱗片摩擦聲、金鐵轟鳴聲、諸靈祈禱聲交融成洪流,吞沒四面,響徹八方。
楚杏兒在打盹。
最近幾天她帶著狐貍一只在山里晃蕩。
企圖尋找出那個留下囍字福袋的那個生靈的線索。
它是在什么時候來到的太行山,又是為了什么借助狐貍留下囍字福袋。
關鍵是楚杏兒完全沒有覺察。
這對她來說太可怕了。
目前唯一能突然出現在她感知中沒有被提前發現的家伙,只有那個黝黑高大的男人,十萬大山的圣王。
狐貍幾乎待在湖心島哪都沒有去過,也許對方就是在她離開湖心島的時候來到這里在狐貍身上下福袋。但這解釋不通,如果“鬼”來過湖心島,她的本體不可能沒有感知。佛門與鬼,在她看來雖不說你死我亡,但性質是相斥的。
對方不可能來到過湖心島。
就抱著這樣的肯定,楚杏兒帶著狐貍走過這狐貍短暫離開湖心島走過的路。
什么也沒發現。
在山里晃悠了幾天,最后她還去以前的寺廟里看了看她以前的家。
五臺山有那名主持,哪怕他已經圓寂,也象征著佛法在此地的崛起過程為現世前沿。鬼的出現讓她很不安,她不止是探尋狐貍走過的土地,還有她的過往。
在她原先的位置上,長出了棵菩提。
枝繁葉茂。
她很懷念這感覺,但拜了拜便離開了。
這里沒有她想要的答案。
于是又滾回湖心島,在鵝群里作威作福,時不時擼狐貍打盹。
猛地,她朦朧的睡意被掐滅,惺忪睡眼瞪大看向湖海的一端。那里,水在凝固,鋪就成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