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弓在手,拉成滿月。
楊獄心中殺意如潮,面色卻沉凝如水。
內氣催發的眸子望向長街之外,夜幕如白晝,凡相見處,無不可見,無不清晰。
長街那頭,也有這酒樓一座,其間燈火通明,隱隱間可見人影起落,微微側耳,更似乎聽到行使酒令之聲。
老母服氣法的精進,讓他的五感逐步超越常人,也讓人隱隱能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比如他人的惡意與貪婪。
半截李如此、秦氏兄弟也是如此。
十數日里,他在熟悉青州城以及六扇門的過程中,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
他懷疑,對自己抱有惡意的另有其人。
“是與不是,今日便知…”
微微自語間,楊獄將心頭最后一縷雜念斬卻,五感已然放大到了極限,弓弦微微顫動,
猶如蓄勢待發的毒龍。
兩條長街的間隔,百五十丈外,得勝樓中燈火通明,諸多伙計前后忙活,上下奔走,布置著一桌桌的飯菜。
美食、佳肴、但凡青州有的,此處無所不有,可謂奢華。
得勝樓高有六層,內成圍圓,身處六樓,俯瞰之下,一至五樓無不盡收眼底。
大廳之中,有著樂師彈奏,高臺之上,舞女起舞,諸多看客落座大廳,四周盡是精美獸炭銅盆。
雖是隆冬,內里卻猶如春夏交接之時,溫熱又不燥熱。
六樓之上人聲鼎沸,十數大桌無不坐滿了人,各類酒食無所不有,唯獨正中的紫檀八仙桌上,一行人雖然各自落座。
卻只有碗筷美酒,卻無美食上來。
但這一桌上所坐之人卻無不氣勢不俗,有身著錦衣的的大豪公子,青衫儒雅的文人墨客,亦有哪怕入席也刀劍不離的武功高手。
秦氏兄弟坐于主座之上,望著座無虛席的六樓,心中不由滿意。
他們人緣不好,那也只是相對而言。
區區一剛入青州的小輩,便是有著一些名氣,又如何與他們比人脈?
事實上,這六樓之中為數不少是收到了楊獄的請帖,卻被他們邀請了過來的。
“諸位!”
秦厚舉杯起身,見一眾人皆是舉杯起身,笑意頗濃:“諸位今日能來,秦某不勝榮幸。”
“你我相識多年,怎的如此客套?”
一面顯富態的中年笑著拱衛。
他名尤金發,穿著黃衣,滿身金玉,身為六扇門的銅章捕頭,卻連一口刀不在身邊。
但旁人卻不敢怠慢他。
尤金發最初也是一江湖散人,不知得了哪路高手的傳承,拳爪練的極好,一身橫練又極為特殊。
武功由在秦氏兄弟中任何一人之上。
是六扇門中與秦氏兄弟相交最好的幾人之一。
“尤兄這話,著實讓秦某心中感動,只此一言,就值飲一杯!”
秦鐘也舉杯相邀。
三人一飲而盡,相視而笑。
“聽聞秦兄今日與那新來的捕頭有著沖突,險些當街動手,可有此事?”
錦衣少年玩味的說著。
“不錯!”
秦厚坦然承認:“那小子心黑手毒,更貪婪成性。進城之前,假借六扇門的名頭劫了金刀門的鏢物,還將平安鏢局的一眾捕頭下了大獄!”
“此人居然如此狠毒?”
有人驚詫:
“聽說那小子路上干了好些事,甚至連毒龍寨的司馬楊都栽到他的手中,卻沒想到居然是這種人。”
“楊獄…”
蕭一鳴淡淡晃著酒杯,不知想著什么,見錦衣少年還想說什么,微微抬手:
“王兄,喝酒。”
錦衣少年這才意猶未盡的住了口,笑著飲酒。
“不提這些了。斷怨臺上自有分斷,這小子如此手毒心狠,真個讓他爬起來,只怕是我青州大害!”
秦鐘淡淡說了一句,將此事略過。
似不經意的掃了一眼那錦衣少年。
青州城以四大家族為首,卻不止有四大家族,在四大家族下面,還有著為數眾多的家族。
王、劉兩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們家傳的‘四象箭’‘天罡掌’也都是名震青州的武功,家族中也是出過真正的大高手的。
這錦衣少年名為‘王浪’,是王家嫡系,雖無繼承可能,但著實深受寵愛,除卻蕭一鳴外,在場根本沒人能讓他忌憚。
其余人也都各自舉杯,先是敬秦氏兄弟,后有彼此對飲,一時氣氛熱烈。
“有酒無菜,未免有些無趣。秦兄莫非另有安排?”
各自落座,尤金發笑著詢問。
其余幾人也略有好奇。
“豈能無菜?只是咱們這些年,什么山珍海味都吃的膩煩了,今日,請諸位前來,卻是要吃些稀罕的。”
秦厚微微拍手,四個膀大腰圓的伙計已然抬著一上蒙紅布的桌案上得六樓。
只看四人腳步沉重,就可見所抬之物并不輕。
“這是?”
不止是首席的幾人,六樓的所有人全都被這紅布案臺吸引了目光。
只有那蕭一鳴微微皺眉。
“蕭公子可有看出什么來?”
見得蕭一鳴眉頭微皺,秦厚心頭一突,卻還是笑著問詢了一句。
蕭一鳴淡淡的掃了他一眼:
“秀色可餐否?”
“不愧是我青州蕭家的公子,果然法眼如炬。”
見被人猜到,秦厚也不再賣關子,輕輕一拍手,笑道:
“正是秀色可餐!”
秦鐘微一抬手,已掀開案臺之上蓋著的紅布。
伸長脖子去看的一眾人皆是嘩然。
那紅布之下,案臺之上,赫然是一具如玉美體,玲瓏有致的線條上擺放著諸般佳肴珍饈,只看一眼,六樓中就一片吞咽口水之聲。
“果然是秀色可餐.”
尤金發嘖嘖稱奇,食指大動,似乎很有大快朵頤的心思。
秦厚掃視全場。
見有人吞咽口水,也有人兩眼放光,卻也有人皺著眉頭,似乎極為不喜。
“幾位為何皺眉?”
秦鐘也瞧見了那幾個捕頭的臉色,疑惑發問。
“怎么會?”
那幾個捕頭面色一變,卻還是壓住了情緒。
只有一人冷眼望著,不回應。
“不過尋常菜肴,也值得夸耀?”
似是看不得旁人在自己面前如此,王浪嗤笑一聲。
這把戲也就騙騙沒見識的泥腿子罷了,對于他來說,卻又算不得什么了。
事實上,青州城幾家大的酒樓,都有著這類噱頭。
見得多了,自然也就不稀罕了。
秦厚面皮一抖,佯裝不曾聽到,仍是笑著說:
“秀色可餐雖不算稀罕的菜肴,但我這一道菜,可不同于尋常酒樓,這位女子,來自‘玉龍觀’!”
玉龍觀?!
聽得這個名字,包括之前還不屑一顧的王浪和至始至終都毫不在意的蕭一鳴在內的所有人,神色皆是一變。
這個名字,可就真真如雷貫耳了。
“哪個玉龍觀?”
蕭一鳴挑起眉頭。
“這天下還有幾個玉龍觀?”
秦厚自得一笑:
“自是那個勾結憐生教,傷了我大明柱石,趙王爺的真言道人的玉龍觀!”
場內一靜。
玉龍觀真言道人,在其出名之前,幾乎沒有什么人聽說過這么一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小宗門。
可那一日之后,其瞬間就名動天下。
不為其他,只因為他攔住甚至傷到了西府趙王張玄霸!
當然,在那之后,趙王爺深居淺出,而這真言道人卻不知所蹤,其宗門玉龍觀,也自此成為叛逆。
數十年中,都被定為‘魔道’。
凡是其門人弟子,人人得而誅之!
“玉龍觀的女弟子?”
王浪也有些驚詫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又何必如此折辱?”
有六扇門的捕頭嘆了口氣,但也無力阻止。
這所謂的秀色可餐,有違道德,但卻并無明確法令去禁止,他心中雖有不恥,卻也沒有什么辦法。
“秦兄好心好意,我等縱然不受,又何必掃大家的興致?”
尤金發打了個圓場,笑著望向蕭一鳴:
“這第一口,自然要由蕭公子品嘗了。玉龍觀的魔女,可不多見了。”
“也罷。”
蕭一鳴這才動筷,但也只淺嘗即止,興致未見得有多高。
“諸位,請!”
秦氏兄弟這才笑著端起酒杯,邀眾人一起享用。
“玉龍觀…”
望著案臺上昏迷的女子,蕭一鳴心思發散,但突然間,他神色一變。
嗯?!
幾乎是同時,主桌之上的所有人神色皆是一變。
“不好!”
秦厚秦鐘兩兄弟心頭皆是一跳,不假思索的將這紫檀八仙桌連同那玉龍觀的女子一并踹的飛起。
同時發出怒吼,欲要拔刀!
幾乎是同時,一道細微到幾乎不可聽聞的聲響在一眾人耳畔響起。
“那是?”
蕭一鳴翻身避開,以手撐臂,猛然抬頭,神情劇震。
一道赤色流光重重的撕裂了墻壁,將那八仙桌都射了個對穿,森寒兇戾至極的氣息擴散開來。
其所過之處,無論是墻壁還是八仙桌乃至于其他什么東西,紛紛無聲無息的被洞穿開來。
僅有比隆冬更為酷烈的寒流瞬間充斥了幾人的心神。
“肅殺之箭?這是劉家的四象箭?!”
王浪也吃了一驚。
青州四大家之下,以他王家和劉家為尊,不僅是因為兩家都有人在朝中為官,也是因為兩家的武功極為特殊。
無論是天罡掌還是四象箭,皆是脫胎于上乘武學,入門難,更難精通,但威力遠遠超過尋常的中乘武功。
“啊呀!”
秦厚秦鐘兩人目眥欲裂。
僅僅旁觀,一眾人都只覺心頭寒氣直冒,首當其沖的兩人更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危機。
他們想要拔刀、想要避開。
可這一箭來的太快,來的太過兇猛,饒是兩人皆有高強武功在身,這一瞬間,竟也根本來不及了。
“大哥!”
秦鐘嘶吼一聲,周身血氣瞬間猶如被點燃的火油般炸了開來,于那箭矢破空而至的剎那,生生將秦厚撞翻在地。
箭矢及體,鮮血炸開。
“啊!”
秦鐘慘叫一聲。
這一箭中不僅攜帶森寒殺機,入體的剎那,更有著炙熱的氣息好似火山爆發一般炸了開來。
他的慘叫之聲不及落地,整個胸膛已然炸開,紅的、黃的、綠的撒了滿地。
“二弟!”
秦厚泣血悲鳴。
而直到這時,酒樓之中的一眾客人卻好似還沒反應過來,臉上驚愕的神情持續一瞬,就變成驚駭。
猶如霹靂炸開!
一霎而已,洶涌至極的狂風氣浪已然自破洞之中倒灌進來,只見得勁風呼嘯,整個六樓都是一片大亂。
桌椅、酒菜、碗筷皆是四向翻飛,拍打在墻壁之上,甚至發出‘啪啪’之聲。
“畜生,畜生啊!”
秦厚仰天怒嘯,須發皆張,氣血瞬間爆發,內息更是催發到了極限。
“秦兄不可!”
尤金發狼狽避開,就見得秦厚發狂,不由的焦急大吼。
夜幕之中的神箭手比之白日里恐怖十倍還要多,莫說同階,就是武功更高的武者,都絕不敢在夜色之中與其廝殺敵對。
“無論你是誰,老子一定要殺了你,殺了你全家,殺了你全家啊!”
秦厚已然癲狂。
酒樓之中的諸般穢物都還不曾落地,就已撞破了六樓的墻壁,對于身后一眾人的呼喊充耳不聞。
“何其之蠢?”
見得這一幕,蕭一鳴心下不禁搖頭,但心中又自升起莫大的疑惑:
“劉家為何要殺秦氏兄弟?”
果然,秦厚撞破墻壁不等落地,又自有一道箭矢破空而來,同時有霹靂炸響。
“殺!”
秦厚猙獰嘶吼,一口長刀,在其狂舞之下,竟化作漫天實質的刀影斬向了那迸射而來的箭矢。
刀箭碰撞!
秦厚只覺巨力加身,瞬間虎口都被震的酥麻一片,身子不由自主的跌飛回去。
竟被又射回了德勝樓六層!
“啊!”
德勝樓中一片人仰馬翻。
秦厚踉蹌落地,不及反應,又是一道箭矢迎面而來。
箭矢先至,才有雷聲相隨!
一道道霹靂炸響,一道道氣浪炸開,六樓頓成廢墟是,所有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哪怕是幾個銅章捕頭也都心神凝重,如臨大敵。
“秦厚居然抵擋的了?不好!”
蕭一鳴心中正自疑惑秦厚居然接得住如此之多的四象箭箭矢,突見得眼前木屑飄飛,心頭頓時一寒。
果不其然,伴隨著一聲巨響響起。
又是一團血花炸開在得勝樓中,紅綠相間,腥臭且恐怖。
所有人四顧相望,皆是駭然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