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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一章 凜冽的冬日(五)

  冬日的成都平原,天氣算不得寒冷,卻有厚厚的云層在飄蕩,將一切都染上一層冷硬的顏色。于是云灰濛濛的,原野上的樹也是。

  成都以西百余里外,山南壩,是左近有名的大村莊,村內居民兩千八百余,共五百多戶。

  依山傍水,由東往西的官道早早地便修到了這里,到得今年,華夏軍又將這條官道加以拓寬,運來了磚瓦木材。在官道一側平整土地,開始建設一處學校。到得十月下旬,隨著均田地的傳聞愈演愈烈時,華夏軍的工作組便浩浩蕩蕩地進駐了這里。村落周圍的氣氛,立馬就變得緊張起來了。

  作為均地行動第一批動手的百大村莊之一,來到山南壩的工作組共八支,一百零二人,各組人數十二到十三不等,再加上隨行的護衛士兵,成員總共一百三十六。在抵達山南壩的第二天,整個工作便已經按部就班的展開。

  在占領成都平原之后,華夏軍做的首要工作,便是對整個轄地的土地及戶籍進行了一輪大致摸排,而在擊潰女真西路軍后,這一工作又進行了更為細致的一輪,這是土地改革的前期準備。

  而自今年六月起,隨著平等思維的渲染,對于蜀地各個大地主、大宗族針對土地政策的約談就已經陸續展開。及至八月中下旬大會通過進行土地改革的決議后,就改革的細節問題,亦有大量的士紳、地主去到成都或是張村與華夏軍進行協商。

  相對激烈的協商期約為兩個月,并沒有出現實質上的結果。

  而在此期間,大會在通過決議后,便開始在各個部門有條不紊地抽調人手,確立核心訴求,制定具體計劃,拆分執行步驟。隨后組織律法、宣導、民政、土地、財政等各個方向部門的成員進入實操模擬階段,并且根據協商當中的進展,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對抗演練。

  在寧毅的直接負總責的情況下,沒有任何外界的波瀾,能夠延緩這些準備工作的進展。

  十月二十五,一共九百二十三個工作小組,連同部分武官組成的一萬二千余人完成最后的集結與誓師,被同時投向整個西南大地上的一百處節點。

  土改開始。

  山南壩,跟隨著老練的竹記掌柜以及過去駐山南壩的退伍華夏軍老兵,寧曦進行了兩天的實地走訪及認人工作。

  他如今是一百個工作小組當中編號第十七工作組的三名宣導員之一,這是整個土地改革工作中的重點。按照華夏軍的正式安排,想要獲得土地均分的權利,當地居民首先要進行的是七堂正式講課、三次民兵操練以及一次簡單的考核,宣導員需要負責的便是這些講習以及最后的考核。

  從如今華夏軍的政治體系里一次抽調上萬人的規模進入到這次必然周期漫長的行動當中,此時的各個小組盡量執行的也是老帶新的策略。擔任第十七工作組的組長,也是整個山南壩總隊長職責的,乃是過去擔任竹記首腦之一的康竹銘。

  這是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前便跟隨在竹記的資深掌柜,陪同過堅壁清野,參與過夏村之戰,屬于華夏軍中最為出色的執行人員之一。在肩負總隊長、組長職責的同時,他也是第十七工作組中三名宣導員之一,負責將必要的宣講技能,傳授給開始接觸這種具體群眾工作的寧曦。

  山南壩的近三千居民,根據住所所在早已被分為八份,當中的兩百余成年人歸第十七小組負責,因此最初的兩天,康竹銘便帶著寧曦等人在村內認地方和人數,并且登門了解基本情況。而除三名帶班的宣講員與駐村老兵外,跟在幾人身后的還有一名負責后勤也兼來學習的少年人,這少年身形偏瘦,但眼神靈動,眉宇硬朗,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乃是在北地生活了十二年后方才被接回西南的秦紹和的遺腹子。過去的小名石頭,如今已取了大名叫做秦維鈞。

  “…從北邊的溪水到南邊的路,這一片,地方好記…盡量記清楚每戶有幾個人,初期的記錄不麻煩,怕的是中途出變故…這兩百多個人,再分作六個班,每天六輪宣講,如果每天都有幾個人不肯來,后期就很麻煩,甚至于多出一些冒名的、搗亂的,我們初來乍到分辨不出來,就要丟臉,雖然說起來搗亂的我們就不給他們分地,但咱們第一輪做事,還是盡量要漂亮,沒必要搞得雞毛鴨血…我過去記人樣貌啊,有一些心得…”

  一面向前走訪,康竹銘一面跟寧曦、秦維鈞說著這些要點。寧曦便仔細地聽著,也在筆記本上做了記錄,背了一個包袱的秦維鈞湊在旁邊看。

  十月底的農村已是農閑時節,灰、黑相間的房舍間,流著鼻涕的小孩子在道路上呼喊奔跑,一些土墻上已經刷起了“平均地權”、“平等”、“民權”之類的標語,大人們在屋檐下、房屋里以警惕、迷惑又或是蠢蠢欲動的神態打量著行走在村莊里的華夏軍成員們。

  昏暗之中,眼神交換、竊竊私語。

  衣著破舊卻也整齊的康竹銘等人便在駐村老兵的帶領下,一間一間院落的登門。進門之后,康竹銘便首先敬禮,然后打招呼。

  “是劉三五劉叔家吧,老叔好啊,我是華夏軍來的宣講員康竹銘…”

  第二名宣講員報上姓名后,寧曦也在一旁敬禮,大聲道:“叔,俺叫狗蛋!”

  秦維鈞道:“俺叫貓蛋。”

  兩人都取了令人感到親切的名字。

  “…咱們是過來辦分地事情的,不知道老叔清不清楚這個事…對了,冒昧登門,有點小禮物,各家都有的,老叔不要客氣…”

  說話間,由秦維鈞呈上一小包印有平等宣傳圖的糖果,待到對方不好意思地收下,便開始講述過兩天將要講課的事情,順便將這戶人家的實際人數及姓名再做印證。

  天色陰冷的村莊當中,八個小組的宣導成員都在走訪著村內的居民,打招呼,遞宣傳糖果,介紹之后的課程事宜。而眼見華夏軍的成員態度溫和,不少的居民在稍許的溝通后便也小心地詢問起是否真能有地分、那考核難不難之類的問題來,康竹銘等人便也耐心地做出一番講解。

  國家說要分給人土地,說要人人平等,這是千百年來未曾有過、未曾實現過的事情,它的開端也就這樣平靜地進行著,聽說了的人們或有憧憬,但也充滿了不安與質疑。

  亦有部分居民,對此事表現出了巨大的抗拒,冬日里的交頭接耳與竊竊私語中,偶爾會夾雜村中老人的罵聲。

  這一日康竹銘帶著寧曦先后走訪了村內的五十余戶人家,到得傍晚,雙方才分開,他在食堂匆匆扒了幾口飯,便去到村內另一處戰線上。這是由土地、財政、律法方向的組員們,與村內的宗族宿老、大地主們進行土地贖買溝通的現場,地點位于村內的劉氏宗祠當中,他到來時祠堂內已點起油燈,氣氛壓抑而沉悶。

  來到這里的組員與村內地主、宿老們已經進行了一整天的宣講與溝通,車轱轆話都已經來回說到。但隨著康竹銘的抵達,祠堂內的氣氛仍舊爆發出了一波熱烈的高潮,所有白日里已經拋出過的話題再度展開——但這也是先前的推演里就曾有過的預計——康竹銘對各種話題又做了一次回應,從天下大勢到華夏軍的思想再到對每一個人利益的安排,再之后,自然又是一輪早已說過的話題。

  “…此地田產乃我祖上傳下,從未巧取豪奪…你華夏軍仗勢欺人、倒行逆施,你就不怕萬民嘩變嗎——”

  康竹銘在回應之余,也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我們希望,還是不要嘩變。”

  古往今來,土地的利益,以及人們對于私產正義性的維護,從來都不是平靜的口舌之爭能夠改變的。一如對方所言,他祖上一代一代地積攢田產,在他眼中也未曾巧取豪奪,你突然要收他的地,說是為了人人平等,為了將來更好,這樣的事情便是再好聽的道理說上三年五年,恐怕都不可能讓人心悅誠服。

  但無論如何,在經過華夏軍前期一個多月的宣傳之后,分地流程下第一個正式的招呼,就此打到了。

  按照預定工作計劃,整個分地工作便是從這兩個方向展開,當對普通民眾的宣講工作徹底完成,考核結束的那一天,所有土地的贖買工作,也即行結束。

  這天夜晚,星火微茫,劉氏宗祠當中的燈火燃至半夜,家中多有土地的人們在其中憤慨、謾罵,商議對策,村落之中的各處,并無田產的佃農們亦在黑暗之中竊竊私語,有人懷抱微末的期待,也有人認為,或許就是華夏軍要搶奪老爺們田地的一種借口。

  第二日上午,康竹銘有更多的正事需要主持,化名狗蛋的寧曦與另一名宣講員繼續將昨日拜訪過的村民進行分配,對其中有可能缺席或是看來較為麻煩的成員進行了新一輪的拾遺補缺。下午時分,則以“貓蛋”秦維鈞為聽眾,在學堂后方的小木棚里,就接下來要宣講的內容進行了又一輪的排練。

  “咳咳,各位鄉親父老、各位叔伯嬸嬸、兄弟姐妹,俺是華夏軍的宣講員,陳狗蛋…嘿嘿嘿,接下來的幾天呢,就是我會跟各位鄉親父老一道討論清楚,華夏軍這次過來分田地,到底是為了什么…”

  貓蛋用力地鼓掌…

  十月二十九清晨,晨霧還在冬日的平原上集結飄蕩,山南壩的新學校之中敲起了集結的鑼聲,不久之后,宣講員們去往村內召集已經吃過早飯的民眾。大約半個時辰的雞飛狗跳之后,第一批民眾在學校的操場上集結,分批進入擺放了幾排矮凳的教室。

  寧曦在教室外整理了衣服,深吸一口氣,朝里頭走進去——

  按照預定的流程,華夏軍的室內課程共七節。

  從華夏軍的戰績、四民的理念到樸素的人人平等,再從人人平等引申到沒有文化、不會思考的人很難真正與他人平等的事實,宣揚華夏軍希望在實質上實現平等所準備采取的各種手段,隨后以一些極其通俗的、甚至類似志怪傳聞的方式,陳述格物學在戰場上的巨大威力以及在成都已經展現出來的新鮮模樣,講述部分律法常識,最后教每一個人認清楚“華夏”兩個字、盡可能學會自己名字的書寫并且初步認識十個阿拉伯數字。

  ——而最后的分地考核,實際上也就是對自己名字以及華夏二字的簡單書寫。

  在整個講課的過程里,根據具體情況穿插一節“佃農訴苦”的環節,再配合三節室外操練,將簡單列陣,“令行禁止”概念灌輸給所有參與的民眾。進行完這一輪的人,便開始分配耕地。

  事情的輪廓并不復雜,在整個西南的千里之地上,根據遠近的不同,史載第一批授課的時間,分別為十月二十九、三十、十一月初一、初二不等,課程的簡單展開是按部就班的。

  但反抗隨即而來。

  在山南壩一地,十月二十九下午,便有五名村中老人開始在村內哭喊謾罵,他們或是向祖墳的方向磕頭喊冤,或是擋在去往學堂的大路上,咒罵預備去聽課的村民是白眼狼,要有報應,村內一名七十九歲的老人在學校的操場上將額頭撞出鮮血來。

  過去在山南壩,劉氏宗族的勢力尚算強大,目睹這一切的村民們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便有人決定不再去聽課。此時分批次的第一堂課尚未完全覆蓋山南壩整村,情況眼看僵住,人們等待著華夏軍的應對。

  半刻鐘的時間,華夏軍的士兵將擋在道路上、操場上的老人以棍棒架開,再半刻鐘,華夏軍的士兵帶著之前早已搜集好的罪狀名單,入村索人,將這五名老人家中的五名年輕男子上枷擒拿,在公布懷疑的罪名后,將五人直接關進校園一側的房屋內。

  五名老人當日的喊冤與哭鬧,不再理會,只以棍棒架至一旁,對額頭出血的老者出動了軍醫進行救治,在對方拒絕后,亦不再理會。

  第二日,又有兩名老者加入喊冤,同日,村中下獄七名青壯,其中甚至有一名婦人,罪名是過去曾伙同仆人打死家中的一名小妾,罪名坐實,便是死刑。

  當日下午,劉氏宗族組長劉棠拜訪康竹銘,嘗試進行談判,在論及這十二人如何可以免罪的事情上,康竹銘拿出了手中搜集的部分名單。

  “這中間尚未抓捕者,可酌情在私下予以調查,已經公布的十二人涉及的案情,華夏軍必定全力追查,在得到證據后,秉公執法,該放的必然會放,該殺的必定會殺…此事已無轉圜,還請劉公不必多言。”

  劉棠一時間駭然,因為已然抓捕進去的那名女子,便是他族兄的正妻,他的親嫂嫂。

  同日,山南壩課堂內的文化課程,直接進入訴苦環節。

  這是于整個事情推展過程中,在山南壩泛起的小小波瀾,而在其他的地方,各式各樣的沖突都在展開。

  按照后來的記載,一百個大的村莊,其中的九十三個,在面對這等突如其來甚至匪夷所思的大動作時,都掀起了或大或小的摩擦與反抗。

  這其中,動靜最大的乃是成都西面三百余里外的一處俞家村。這邊的俞氏宗族老族長去世不久,新族長俞天澤自幼習武,在民風彪悍的俞家村中極有威望,收到華夏軍分田命令之后,俞天澤帶領村中近兩千人揭竿而起,他們圍困華夏軍過來的九十八人工作組,試圖在擊潰整個工作組的人員后,入山為寇。

  而華夏軍工作組成員踞地固守,以槍械、火雷等物使圍困的千余人不敢上前。在三個時辰后,華夏軍第一批應急響應的兩百名軍人穿過山道迅速趕來,將圍困工作組的俞天澤等人擊潰。俞天澤朝山區轉移。

  八個時辰后,華夏軍三千人集結俞家村,隨后入山、清剿,俞天澤等人試圖據地利周旋,但在西南多年的華夏軍也早已習慣了這邊的山地,在擊潰俞天澤心腹主力后,第三日將其生擒,而在山中的清剿一直進行到第七日方才收兵。

  所有煽動暴亂的俞氏首腦,三日后即行公審,隨后,悉數槍斃。

  事件匯總、登報,廣傳四方。

  這是單獨列出后近乎暴戾的一幕。

  長久以來,在入主川蜀后,華夏軍一直都還保持了與人為善的姿態,包括八月里通過土改命令,協商的兩個月內,它對于所有的地主、富戶也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態度,甚至于一百個工作組入駐各大村莊,拜訪與協商都還算得上平靜而充滿禮貌。

  這使得許多人認為,土改的問題,還是可以談判,可以拒絕的。

  誰也沒有料到,只是如此尋常的一輪博弈手段過后,華夏軍的整個反應,會是這般迅速、堅決甚至于暴戾。寧毅一方幾乎是以對抗女真人般的態度——甚至于超越于此的態度——朝著整個西南大地,落下了超乎想象般兇狠的一刀。

  整個西南天地都在震動。

  短短數日,所有人就完全明白了華夏軍在推動土改這件事上的堅決。

  請:m.ddyue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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