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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〇九章 建朔十年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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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陰沉,正月底,積雪遍地,吹過城池間的風正變得森冷。

  蓋州春平倉,高聳的外墻上結著冰棱,猶如一座森嚴的堡壘,倉庫外圍掛著喪事的白綾,巡視的士兵手持紅纓長槍,自墻頭走過。

  倉庫外的側道上,有一隊士兵騎馬而回。為首的是守衛春平倉的將領衛城,他騎在馬上,心神不寧。快接近倉庫大門時,只聽轟隆隆的聲響傳來,附近房舍間冰棱落下,摔碎在道路上。春天已經到了,這是最近一段時間,最常見的情景。

  到得大門前,正要令里頭士兵放下大門,上頭的士兵忽有警覺,指向前方。大道的那頭,有人影過來了,先是騎隊,而后是步兵,將寬敞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為首的將領面色溫和,首先掏出了令牌:“可是衛城衛將軍?常寧軍關嵩,奉安大人之名,協防春平倉。”

  “常寧軍。”衛城陰沉了臉色,“常寧軍如何能管春平倉的事情了?我只聽方大人的調令。”

  “戰時令諭,以軍隊為首,春平倉乃軍儲機要之地,如今有女真奸細欲暗中破壞,本將特奉命而來。此事安將軍與方瓊方大人打過招呼,方大人亦已點頭,你不信,可以去問。”

  “若無令諭…”

  “形勢危急!本將沒有時間跟你在這里磨蹭拖延,速開大門!”

  寒光一閃,馬上的將領已經抽出鋼刀,隨后是一排排騎士的長刀出鞘,后方槍陣如林,指向了衛城這一小隊人馬。春平倉中的士兵已經動起來,寒風嗚咽著,吹過了蓋州的天空。

  衛城望著那刀鋒。后方墻頭的士兵挽起了弓箭,然而在這壓來的軍陣面前,仍舊顯得單薄。他的神色在刀鋒前變幻不定,過了一陣子,伸手拔刀,指向了前方。

  “蓋州乃后方,春平倉又在城中…晉王剛去,你想造反?”

  寒鋒對峙,長街之上,殺氣彌漫…

  正月二十一會盟,二十二,晉王田實身死,消息在其后傳遍了晉地。此后數日的時間,黃河北岸氣氛肅殺、局勢混亂,水面之下的暗涌,已經激烈到按壓不住的程度,大大小小的官員、勢力,都在惴惴不安中,做出各自的選擇。

  交城,眼看要下雨。

  林宗吾負手立在檐下,巨大的身影猶如一尊神佛,給了不遠處喝茶的老人以巨大的壓迫感。

  “田實去后,人心不定,本座這頭,最近來往的人,各懷鬼胎。有想拉攏本座的,有想依附本座的,還有勸本座投降女真的。常長老,本座心中最近憋了一把火,你讓本座去威勝,打的是什么主意?”

  “絕無壞心、絕無壞心啊教主!”房間里那常姓老者揮手努力澄清自己的意圖,“您想想啊教主,二十一,晉地諸家會盟,二十二,晉王便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中,威勝城樓舒婉一個女人坐鎮,她心狠手辣,目光淺薄,于玉麟手上雖然有軍隊,但鎮不住各方勢力的,晉地要亂了…”

  老人拱了拱手:“我常家在晉地多年經營,也想自保啊教主,晉地一亂,生靈涂炭,我家何能例外。故此,即便晉王已去,接下來也逼得有人接下盤子。不提晉王一系如今是個女人當家,無可服眾之人,王巨云亂師當初雖稱百萬,卻是外人,而且那百萬乞丐,也被打散打垮,黑旗軍有些名望,可區區萬人,如何能穩下晉地局面。紀青黎等一眾大盜,手上血跡斑斑,會盟不過是個添頭,如今抗金無望,恐怕還要撈一筆趕緊走。思來想去,唯獨教主有大光明教數百萬教眾,無論武藝、名聲都可服眾,教主不去威勝,恐怕威勝就要亂起來了啊…”

  “哼。”林宗吾冷哼一聲,“威勝亂起來,我再去參上一手,豈不更亂!老常啊,女真人要來了,你求自保,怕不是當了漢奸了吧!”

  “教主,絕無可能,絕無可能,常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您這話傳出去,我常家在晉地還不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啊…”老人說著,著急得跪在地上勸說起來,“教主,您懷疑我很正常,可是…無論如何,威勝的局面總得有人收拾。這樣,您若無心那個位置,至少去到威勝,只要您露面,大伙兒就有主心骨啊…”

  林宗吾回頭看著他,過了片刻:“我不管你是打了什么主意,過來巧言令色,我今日不想追究。但是常長老,你全家都在這里,若有朝一日,我知道你今日為女真人而來…到時候不管你在什么時候,我讓你全家雞犬不留。”

  他一字一頓地說完這段話,跪在地上的老人身軀一震,隨后沒有再行辯駁。林宗吾道:“你去吧,常長老,我沒別的意思,你不用太放到心里去。”

  那老人起身告辭,最后還有些遲疑:“教主,那您什么時候…”

  “滾!”林宗吾的聲音如雷鳴,咬牙切齒道,“本座的決定,榮得了你來插嘴!?”

  這句話后,老人落荒而逃。林宗吾背負雙手站在那兒,不一會兒,王難陀進來,看見林宗吾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復雜。

  “要下雨了。”

  他低聲地,就說了這一句。

  不久之后,下起小雨來。寒冷噬骨。

  巨大的船正在緩緩的沉下去。

  和順。

  漸漸入夜,不大的城池當中,混亂的氣氛正在蔓延。

  “砰!砰!砰!”沉重的響聲隨著鐵錘的擊打,有節奏地在響,燃燒著熊熊火焰的院子里,百煉的鋼刀正在一把把的成型,史進赤膊著身軀,看著前方的刀坯上不斷飛濺出火花來,他與其它幾名鐵匠一般,埋首于身前鋼刀成型的過程當中。

  小股的義軍,以他的號召為中心,暫時的聚集在這。

  跟隨在史進身邊的義軍副手之一名叫李紅姑,是跟隨史進自赤峰山上出來的同伴了。此時她正在外頭將這支義軍的百多人聚集起來。進入這打造著鐵器的院子里,史進坐在一旁,用毛巾擦拭著身上的汗珠,短暫地休息了一會兒。他虎背熊腰,身上傷疤無數,冷漠的目光望著火焰出神的樣子,是鐵血的氣息。

  “龍王,人已經集合起來了。”

  “哦。”史進眼中的光芒變得柔和了些,抬起頭來,“有人要離開的嗎?”

  “大伙兒只問龍王你想去哪。”

  “我想好了…”史進說著,頓了一頓,隨后道:“我們去威勝。”

  女人點了點頭,又有些皺眉,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龍王不是說,不愿意再靠近那種地方…”

  赤峰山之后,尤其是林沖死后,史進不再愿意參與到大的、復雜的權力爭鋒中去,對于晉王的權力核心威勝,也有著許多的避諱——當然,他對于旁人借他的名氣做些好事卻是并不在意,汾陽會盟,他手下雖只有百多人,但名聲在外,田實方面還特意邀請了他,他雖然沒去,卻也派了一人做代表,全力支持此事。

  如今田實方死,晉王勢力上群龍無首,威勝局勢最為敏感。李紅姑不明白史進為何忽然改變了主意,這才問了一句,只見史進站起來,微微點了點頭,道:“去救人。”

  “救人?”

  “嗯…晉王為抗金而死,如今局面破敗,跟隨在他身邊的人,接下來恐怕也將遭到清算。于將軍,還有那位女相樓舒婉,他們跟隨在田實身邊,如今局面恐怕已經相當危急。”

  火光之中,史進披上了衣服,拿起了那根鐵棒:“晉王為抗金而死,我等無以為報,這些忠臣不該再為此遭上厄運。我雖不善于軍務人際,但總有一條性命在,若威勝局面不堪,陷入大亂,我豁出命去,至少要保護他們周全。”

  “…我想,若是周老英雄如今還活著,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的。”

  龍王的身影離開了打鐵的院子,在光芒中忽明忽暗。他在外頭聚集的百余名漢子面前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并且給予他們重新選擇的機會。

  沒有人選擇離開。

  這天夜里,一行人離開和順,踏上了趕往威勝的路途。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的大地上晃動,此后幾日,又陸續有人因為八臂龍王這個名字,聚集往威勝而來。猶如殘留的星星之火,在黑夜中,發出自己的光芒…

  威勝,黑云壓城城欲摧。

  天極宮占地廣闊,然而去年為了打仗,田實親征之后,樓舒婉便大刀闊斧地裁減了宮中一切不必要的開支。此時,偌大的宮廷顯得空曠而森冷。

  回到威勝之后,樓舒婉首先殺死了田實的父親田彪,隨后,在天極宮中選擇了一個無用的偏殿辦公。從去年反金開始,這座宮殿中殺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有時候從房門中望出去,會覺得這偌大的殿堂猶如鬼蜮,無數的孤魂野鬼在外頭游蕩索命。

  整個局面正在滑向深淵。

  如果是田虎時代后期的樓舒婉,她的權力建立在一個體系內共同的利益基礎上,當田虎腦抽了要殺她,在華夏軍的暗中活動下,于玉麟的軍力保證下,配合整個體系內龐大的利益鏈,樓舒婉完成了反殺田虎的壯舉,順便推送田實上臺。

  籍助田實、于玉麟的搭臺,樓舒婉推動了抗金,然而也是抗金的舉動,打垮了晉王體系中這個原本是共同體的利益鏈。田實的振作提升了他對軍隊的掌控,然后這一掌控隨著田實的死而失去。如今樓舒婉的手上已經不存在厚重的利益底牌,她能依靠的,就僅僅是一些決意抗金的勇烈之士,以及于玉麟手中所掌握的晉系軍隊了。

  然而在這其中,即便是決意抗金之人,許多其實也是不介意樓舒婉倒臺的。

  于是從孤松驛的分開,于玉麟開始調動手下軍隊搶奪各個地方的物資,游說威懾各個勢力,保證能夠抓在手上的基本盤。樓舒婉回到威勝,以決然的態度殺進了天極宮,她固然不能以這樣的姿態統治晉系力量太久,然而往日里的決絕和瘋狂仍舊能夠震懾一部分的人,至少看見樓舒婉擺出的姿態,有理智的人就能明白:即便她不能殺光擋在前方的所有人,至少第一個擋在她前方的勢力,會被這瘋狂的女人生吞活剝。

  女真的勢力,也早已在晉系內部活動起來。

  雖然大雪仍舊未曾消融,北面壓來的女真部隊還不曾展開攻勢,但攻擊是遲早的。只要明白這一點,在田實死去的巨大的打擊下,已經開始選擇倒向女真人的勢力實在是太多了。一些勢力雖未表態,然而已經開始積極地奪取各個關隘、城池、又或是物資倉儲的掌控權。一些大小家族在軍隊中的將領已經開始重新表態,分化與沖突無聲而又劇烈地展開。幾天的時間,各地紛紛而來的線報令人心驚膽寒。

  這是大勢的威逼,在女真大軍的壓境下,猶如春陽融雪,根本難以抵擋。這些天以來,樓舒婉不斷地在自己的心中將一支支力量的歸屬重新劃分,派出人手或游說或威脅,希望保存下足夠多的籌碼和有生力量。但即便在威勝附近的守軍,眼下都已經在分裂和站隊。

  華夏軍的展五也在其中奔走——其實華夏軍也是她背后的底牌之一,若非有這面旗幟立在這里,而且他們根本不可能投靠女真,恐怕威勝附近的幾個大家族已經開始用刀兵說話了。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夜里,威勝城中下了一場雨,夜里樹上、屋檐上所有的積雪都已經落下,冰雪開始消融之時,冷得深入骨髓。也是在這夜里,有人悄然入宮,傳來訊息:“…廖公傳來話語,想要談談…”

  樓舒婉殺田虎之時,晉系的基本盤有三個大家族撐起,原占俠為家主的原家,湯順的湯家,廖義仁的廖家,后來開始抗金,原家在其中阻撓,樓舒婉率領軍隊屠了原氏一族。到得如今,廖家、湯家于軍政兩方都有動作,但意欲降金的一系,主要是由廖家為主。如今要求談談,私底下串聯的規模,應該也頗為可觀了。

  樓舒婉吸了一口氣。

  “好啊,那就談談。”

  寒冷的雨下在這黑暗宮城的每一處,在這宮城之外,已經有無數的對峙已經成型,暴戾而激烈的對抗隨時可能開始。

  血流成河…

  巨大的船正沉下去。

  女真,術列速大營。

  完顏希尹與大將術列速走出中軍帳,看見整個軍營已經在整理開撥。他向術列速拱了拱手。

  “冰雪尚未消融,進攻倉促了一些,然而,晉地已亂,重重地打上一下,可以逼迫他們早作決定。”略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黑旗軍戰力不俗,不過有將軍出手,必定手到拿來。此戰關鍵,將軍保重了。”

  術列速的面上,只是昂然的戰意:“打不敗他,術列速提頭來見。”

  封凍未解,剎那間,便是天光雷火,建朔十年的戰爭,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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