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又開始在天空中飄落下來了。
夏村的山谷內外,大規模的鏖戰已至于尾聲,原本怨軍營地所在的地方,火焰與濃煙正在肆虐。人與戰馬的尸體、鮮血自山谷內延綿而出,在谷地邊緣,也有小規模仍在抵抗的怨軍士兵,或已被圍困、屠殺殆盡,或正丟盔卸甲,跪地投降,飄雪的谷間、嶺上,不時發出歡呼之聲。
也有一部分人正在搜刮怨軍營中不及帶走的財物,負責安置傷員的人們正從營地內走出來,給戰場上受傷的士兵進行急救。人聲吵吵嚷嚷的,勝利的歡呼占了多數,戰馬在山麓間奔行,停下時,黑甲的騎士們也卸下了頭盔。
遍地烽煙,谷地中央,龍茴等人的尸體被放下來了,裹上了大旗,走過的士兵,正向他行禮。
山谷外的雪地間,盡是凌亂的足印,以萬人計的奔跑撤離絞碎了整片雪原,夏村的斥候也正從不同方向朝著遠處的天地間追趕過去。秦紹謙站在雪嶺的上方,手上提著還沾有鮮血的大刀,看著遠處的景色。此時,周圍已經傳來歡呼,但他腦內的滾燙未褪,對于所見的一切,他接受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還無法完全消化。
“把所有的斥候派出去…保持警惕,免得郭藥師回來…殺我們一個回馬槍…快去快去!保持警惕…”
怨軍大敗潰退了。
對于今天這場反殺的事實,從大伙兒決定打開營門,漫山遍野士氣沸騰開始,作為一名算得上出色的將領,他就已經心中有數、十拿九穩了。然而當一切局勢初步定下,回想女真人一路南下時的強橫,他率領武瑞營試圖阻擋的艱難,幾個月以來,汴梁城外數十萬人連戰連敗的頹喪,到夏村這一段時間破釜沉舟般的浴血奮戰…此時一切反轉過來。倒是令他的心中,產生了些許不真實的感覺…
這一直以來的煎熬,就到昨晚,他們也沒能看到太多破局或是結束的可能。然而到得此時…忽然間就熬過來了嗎?
“…立恒在哪里?”
腦子里轉著這件事。隨后,便回想起這位如兄弟師友般的同伴當時的果決。在混亂的戰場之上,這位擅長運籌的兄弟對于戰爭每一刻的變化,并不能清晰把握,有時候對于局部上的優勢或劣勢都無法了解清楚。他也因此從不插手細部上的決策。然而在這個早上,若非他當時忽然表現出的決斷,恐怕唯一的勝機,就那樣一瞬即逝了。
對于大局士氣上的把握和拿捏,寧毅在那片刻間,表現出的是無與倫比精確的。連日以來的壓抑、慘烈甚至于絕望,加上重壓來臨前所有人放手一搏的艷kuai,在那一瞬間被壓縮到極點。當那些俘虜做出出人意料的決定時,對于許多將領來說,能做的或許都只是觀望和猶豫。縱然心中感動,也只能寄望于營地內士兵接下來的奮戰。但他出人意料的做出了建議,將一切都豁出去了。
其后的戰斗,郭藥師表現出了他對麾下士兵的運作與掌控能力,然而對于夏村一方來說,勝利依然來得頗為輕松。當劉舜仁的隊伍在夏村前方全軍覆沒,郭藥師就已經開始調動他的嫡系后撤,被拖在戰場里的炮灰們與夏村士兵展開了混戰,幾近是單方面的屠殺。而郭藥師仍舊在這種近乎冷酷的壯士斷腕后率領能夠存活的一萬多主力撤離。
很難揣度郭藥師在這個早上的心情變化,也必然難以說清他果斷撤退時的想法。怨軍并非不能戰。但現實是如同這個冬天一般冰涼的,夏村有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的可能,怨軍卻絕無將所有人在一戰中全部賭上的可能。
心中還在提防著郭藥師回馬一擊的可能,秦紹謙回頭看時。烽煙彌漫的戰場上,大雪正在降下,經過連日以來慘烈鏖戰的山谷中,死尸與戰火的痕跡彌漫,滿目蒼夷。然而在此時,屬于勝利后的情緒。第一次的,正在漫山遍野的人群里爆發出來。伴隨著歡呼與笑語的,也有隱約壓抑的哭泣之聲。
渠慶一瘸一拐地走過那片山脊,這里已經是夏村士兵追擊的最前方了,有些人正抱在一起笑,笑聲中隱隱有淚。他在一顆大石頭的后面看到了毛一山,他渾身鮮血,幾乎是癱坐在雪地里,笑了一陣,不知道為什么,又抱著長刀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幾聲,又擦了眼淚,想要站起來,但扶著石頭一用力,又癱倒下去了,坐在雪里“哈哈”的笑。
渠慶沒有去扶他,他從后方走了過去。有人撞了他一下,也有人走過來,抱著他的肩膀說了些什么,他也笑著揮拳打了打對方的胸口,而后,他走進附近的樹林里。
這樹林當中,白色的雪和殷紅的血還在蔓延,偶爾還有尸體。他走到無人之處,心中的疲累涌上來,才緩緩地跪倒在地上,過得片刻,眼淚流出來,他張開嘴,低聲發出哭聲,如此持續了一陣,終于一拳轟的砸在了雪里,腦袋則撞在了前方的樹干上,他又是一拳朝著樹干砸了上去,頭撞了好幾下,血流出來,他便用牙去咬,用手去砸、去剝,終于頭上手上口中都是鮮血淋淋,他抱著樹,雙目通紅地哭。
男人的哭聲,并不好聽,扭曲得猶如瘋子一般。
他曾經是武威營中的一名將領,手下有兩三百人的隊伍,在偷襲牟駝崗的那一晚,幾乎全軍覆沒了。他渾渾噩噩地脫離了大隊,茍且求存,無意中來到夏村這邊。人們說著女真兇殘、滿萬不可敵的神話,為自己開脫,讓人們覺得失敗是情有可原的,他本來也這樣信了,然而這些天來,終究有不一樣的東西,讓他看見了。
沒有什么是不可勝的,可他的那些兄弟,終究是全都死光了啊…
他抱著那樹干,扭曲而壓抑的哭聲,就那樣斷斷續續的持續了好久…
這一刻,除了渠慶。還有許多人在笑里哭。
山谷上方的傷兵營里,有人閉上了眼睛,聽著外面的聲音,口中喃喃地說道:“我們勝了?”身邊負責照料的干瘦女子點了點頭。壓抑著回答:“嗯。”傷兵低聲說著:“啊,我們勝了啊…”終于停止了呼吸,他身下的墊子間,早已是鮮血一片了。
旁邊,人們還在陸續地救治傷員。或是收斂尸體,下方的歡呼傳來,恍如夢里。
整個山間,此時都沉浸在一片酣暢如酒,卻又帶著些許癲狂的氣氛里。寧毅快步走上山坡,便看到了正躺在擔架上的女子,那是娟兒,她身上有血,頭上纏著繃帶,一只眼睛也腫了起來。
山下的大戰到混亂的時候。一部分被分割屠殺的怨軍士兵突破了無人守御的營墻,沖進營地中來。其時郭藥師已經領兵撤退,他們絕望地展開廝殺,后方皆是傷病殘兵,還有力氣者奮起廝殺,娟兒身處其中,被追趕得從山坡上滾下,撞到頭,身上也幾處受傷。
“沒有生命危險吧?”
寧毅首先揪住了救治娟兒的大夫,一邊。紅提也過去開始給她做檢查。
“娟兒姑娘身體尚好,此次雖然…”那大夫搖頭說了兩句,看見寧毅的神色,忙道。“并無生命危險。”
“以后對身體有影響嗎?”
“娟兒姑娘手骨這段,往后若遇濕冷天氣,怕是會痛…除此之外…”
這大夫說了幾句,那邊娟兒已經將眼睛睜開了,她一只眼睛腫起來,因此只能用另一只眼看人。身上受傷流血,也頗為凄涼:“陸姑娘…姑爺、姑爺…我沒事,姑爺你沒受傷吧…”
寧毅走過去,握住她的一只手,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娟兒掙扎著笑了笑:“我們打勝了嗎?”
“勝了。”寧毅道,“你別管這些,好好養傷,我聽說你受傷了,很擔心你…嗯,沒事就好,你先養傷,我處理完事情來看你。”
“嗯。”娟兒點了點頭,寧毅揮揮手讓人將她抬走,女子的一只手還握著寧毅的手指,但過得片刻,終于還是松開了。寧毅回過頭來,問旁邊的宇文飛渡:“進營地后被抓的有多少人?”沒等他回答,又道,“叫人去全都殺了。”
宇文飛渡先是點點頭,隨后又有些猶豫:“東家,聽他們說…殺俘不祥…”
“呵。”寧毅揉了揉額頭,過得片刻,拍了拍宇文飛渡的肩膀,“無所謂的,我現在沒心情考慮大局,進來的全死,外面的留著。去吧。”
“是。”
宇文飛渡接了命令離開之后,寧毅在那里站了片刻,方才長舒了一口氣,回頭看去,飄散的雪片并不密,然而延延綿綿的,仍舊已經開始籠罩整片天地,遠山近嶺間的氣氛,在滿目瘡痍間第一次顯得溫暖和平靜下來,無論是歡呼還是哭泣,那種讓人幾欲崩潰的慘烈與煎熬感,終于暫時的開始消散了。
回頭想來,這十日以來的廝殺奮戰,慘烈與煎熬,也確實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眼前逼退了怨軍的這種可能性,一度遙不可及。紅提從身后過來,牽住了他的手:“娟兒姑娘沒事。”
“先把龍將軍以及其他所有兄弟的尸體收斂起來。”寧毅說了一句,卻是對旁邊的跟班們說的,“告知所有將領,不要放松警惕。下午開始祭奠龍將軍,晚上準備好好的吃一頓,但是酒…每人還是一杯的量。派人將消息傳給京城,也看看那邊的仗打得怎么樣了。另外,追蹤郭藥師…”
風雪之中,他揮了揮手,一個一個的命令開始下達。
距離夏村幾里外的地方,雪原,斥候之間的戰斗還在進行。戰馬與戰士的尸體倒在雪上、林間,偶爾爆發的戰斗,留下一兩條的人命,幸存者們往不同方向離開,不久之后,又穿插在一起。
接近中午時分,怨軍潰退的大隊才慢了下來。
士氣低落的隊列間,郭藥師騎在馬上,面色冰冷,無喜無怒。這一路上,他手下得力的將領已經將隊形再度整理起來,而他,更多的關注著斥候帶過來的情報。怨軍的高級將領中。劉舜仁已經死了,張令徽也可能被抓或是被殺,眼前的這支隊伍,剩下的都已經是他的嫡系。仔細算來,只有一萬五左右的人數了。
三萬六千人攻打數目不過己方一半的山谷,對方不過是一些武朝殘兵,到最后,己方折損過半。這是他從未想過會發生的事情。
這一刻。他在雪原間停下來,勒馬站定了,游目四顧時,天地間都是同樣白色的景象,讓人幾乎分不清方向。曾經他們這支軍隊,大多數都是遼東的饑民組成,不過為了活命,后來投靠武朝重建,其中的組成也都是燕云六州中失去財產土地的難民,他們沒有根基。也并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去。幾名將領過來詢問郭藥師命令時,郭藥師的平靜臉色中,也沒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一道道的訊息還在傳過來。過了許久,雪原上,郭藥師朝著一個方向指了指:“我們只得…去那邊了。”
眾將領的面色愕然,但不久之后,也大都頓足、嘆息,這天下午,怨軍的這支部隊再度啟程,終于。朝著風雪的更深處去了…
這一天是景翰十三年十二月初十,女真人的南侵之戰,第一次的迎來了轉機。對于此時汴梁周圍的諸多部隊來說,情況是令人錯愕的。他們在不長的時間內,大都陸續收到了夏村的戰報。而由于大戰之后的疲累,這天下午,夏村的軍隊更多的只是在舔舐傷口、鞏固戰力。只要還能站起來的士兵都在大雪之中參與祭奠了龍茴將軍以及在這十天內戰死的許多人。
放出去的斥候逐漸回來時,有人將一封信轉交給了寧毅。
那名斥候在追蹤郭藥師的隊伍時,遇上了武藝高絕的老人家。對方讓他將這封信帶回轉交,經過幾名綠林人確認,那位老人,便是周侗身邊唯一幸存的福祿前輩。
著人打開了信之后,發現里面是一封血書。
寧毅看完之后,在雪里站了一陣,然后將血書扔進火中燒掉。
這只是大戰之中的小小插曲,當那封血書中所寫的事情公布天下,已經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傍晚時分,從京城回來的斥候,則待回了另一條急迫的消息。
女真人自今日清晨,停止了攻城。
原因在與種師中率領的兩萬多西軍部隊趕到了汴梁城下,與完顏宗望正式展開對壘,試圖從后路威脅宗望。而面對這樣的情況,攻城未果的宗望竟直接放棄了汴梁城,以精銳騎兵大規模反撲西軍——這可能是久攻未下的泄憤之舉了——汴梁城內戰力不夠,不敢出城救援,隨后在城外,兩支軍隊展開了一場慘烈的大戰。種師中雖是老將,仍然一馬當先,全力奮戰,但畢竟由于實力差距,當下午斥候離開汴梁城的時候,西軍的兩萬多人,已經被殺得大敗潰退,種師中雖然仍能掌控一部分局勢,但再撐下去,恐怕要全軍覆沒在汴梁城外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秦紹謙、寧毅等人全都愕然了許久,西軍在普通人眼中確實大名鼎鼎,對于諸多武朝高層來說,也是有戰力的,但有戰力并不代表就能夠與女真人正面硬抗。在往日的戰事中,種師中率領的西軍雖然有一定戰力,但面對女真人,仍舊是知情識趣,打一陣,干不過就退了。到得后來,大家全在旁邊躲著,種師中便也率領大軍躲起來,郭藥師去找他單挑的時候,他也只是一路迂回,不愿意與對方硬拼。
卻想不到,當完顏宗望慘烈攻城近二十天的現在,這位老人家忽然殺到了。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撤退。
據斥候所報,這一戰中,汴梁城外尸橫遍野,不僅是西軍漢子的尸體,在西軍潰敗形成前,面對著名震天下的女真精騎,他們在種師中的率領下也已經取得了不少戰果。
老人的意圖顯而易見,女真人攻城二十日未果,戰力也已經開始下降,減員嚴重。西軍的兩萬多人,或者無法打敗對方,但只要賭上性命,再給女真人造成一定的損失,損失巨大的女真部隊或許就再也不能考慮攻城,而城中的種師道等人,也終于能夠選擇逼和對方了…
就在寧毅等人在夏村為了種師中的英勇果斷感到震撼的同時,汴梁城中,疲倦至極的人們正在為西軍的到來而歡呼、喜極而泣,相對而言,之后傳來的夏村消息還未被眾人所知。蘇文方來到傷兵營里,看到了發鬢凌亂,面色蒼白而身材消瘦的師師,將夏村的事情告訴了他。
師師睜著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好久,過得片刻,雙手揪著衣襟,微微低下身子,壓抑而又劇烈地哭了起來。那單薄的身子顫抖著,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隨時要倒下的豆芽,淚水如雨而落。看著這一幕,蘇文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他在城內奔波數日,也是形容消瘦,面上滿是胡茬,過得一陣,便離開這里,繼續為相府奔波了。
皇城之中,大臣們已經在這里聚集起來,匯總各方而來的消息,都有些喜氣洋洋。而這個時候,名叫秦嗣源的老人正在殿上說著一件煞風景的事情。
這件事情是…救援種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