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關山,飛越大洋,十幾個小時的行程,不管機艙外是白天還是黑夜,藏頭縮腦的孫純始終把目光凝視在小小的窗舷。他害怕,一轉移視線,就會掃到過道里穿梭往返的空中小姐,似乎那里面,藏著一個活生生的韓國空姐樸秀姬。
等待簽證的兩天時間里,孫純仿佛生活在地獄之中,他把自己關閉在家里,像頭困獸般,從這屋走到那屋,從樓下沖到樓上,周而復始。他的心被分割成兩半,一半里裝著大洋彼岸的那對母女,一邊是即將和他結下百年之好的韓國女人。
直到陳田星子托人送來簽好的護照和機票,他看到上面的時間,才漸漸冷靜下來。他給樸秀姬寫了封信,從去年夏天他和女畫家溫如玉臨別時的荒唐說起,一五一十寫到兩天前陳田星子告訴他的一切。然后沉吟了片刻,便把信紙折好,放進信封里。沒有多余的解釋,沒有不變的承諾,因為他不知道這一去,以后的人生之路會有怎樣的改變。
把信封放在餐桌中央,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行李,頭也不回地出門奔向機場。這間屋子他一刻也呆不下去,因為這里有濃郁的韓國空姐的氣息。
紐約,醫院的門上有個不大的玻璃窗,窗下掛著的紙牌上寫著三個英文字母“Wen”。孫純制止了要推門而入的女護士,隔窗向里看去。
包裹中的小貓一般的生命,拳頭大小的腦袋上一層淺淺的黑色絨毛。此刻,那毛茸茸的腦袋正伏在一片雪白的肌膚上,微微地蠕動。視線上移,那張曾經非常熟悉的,還殘留著幾分女學生般青澀表情的臉蛋,正恬靜地沖著她胸口上的生命,露出溫柔圣潔的光輝。
十幾個小時不曾吃喝的身體,像是突然感覺到不堪重負,一下子軟倒在地上。一股熱流涌上孫純的眼眶,剎那間淚如雨下。
不聽使喚的身體“嘭”地把門撞開,床上的母親驚訝地轉過頭來,“孫純!”
和溫如玉的房子隔了兩個街區,是個以中國人為主的亞裔人居住區。不長的街道兩旁,是一家一家緊鄰的小店鋪,里面賣的都是國內來的食品和日用品,乍一看,每一間都與國內某個小城市的小賣部差不多。
孫純初到紐約的生活,是標準的三點一線醫院、家和這條唐人街。他搜刮著記憶中可以催奶的一切食物,鯽魚、豬蹄、烏雞…每天變著花樣地褒成白膩稠密的濃湯,放在保溫瓶里送到醫院,然后看著女畫家或欣然或皺眉地一氣喝下,就開始逗弄襁褓里的女兒。
在他眼里,女兒生長得極快,幾乎是一天一個模樣。第一天見到時,小臉還像個桔子皮般,有著一堆的皺紋,這些天就已經長開了,眉眼間依稀有他的影子。可惜,這丫頭常常是睡醒了吃,吃飽了便睡,對于久久凝視她的父親不理不睬。
“她又睡了”,女畫家低低地說道,聲音里有一種濃厚的寵溺。孫純瞟了一眼,女兒的嘴里還含著母親的,但小嘴一動不動,雙眼微合,顯然又是吃飽了睡去了。
她的男人長了一身唐僧肉,無數妖魔鬼怪或明或暗,一直覬覦著把他搶到自己身邊。為此,韓國空姐立誓要成為降妖除魔的孫悟空,把“唐僧”籠罩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可現在,面對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她敗了,敗得一塌胡涂,敗得沒有了再戰的勇氣。
她緩緩起身,幽靈般毫無聲息地走上二樓,臥室的墻上,她和男人溫情脈脈地對視,笑容如陽光般燦爛。這是她拉著男人十幾天前剛剛拍攝的,當時她要為婚紗照選個稱心的影樓,這是他們的試拍照片。
目光掃過大床,掃過衣柜,她戀戀不舍地轉身,又走進對面男人的書房。指尖在書桌上輕輕掠過,她相信手指上多了一層灰塵,北京哪里都好,就是塵土太大了,一天不清掃,就會落上灰。
樸秀姬從衛生間拿出塊抹布,像往常一樣,一個屋一個屋地擦拭了一遍。她沒有開燈,因為她知道每一件家具上的每一件陳設。
然后,她拿起拉竿箱,當初自己就是提著它走進這個門的,而今,她還是拉著這個箱子,頭也不回地走出這扇大門,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語。
她要逃離這幢房子,逃離這座城市,逃離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