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統十一年,春。
云南路,大理府。
崇圣寺的鐘聲回蕩,高長壽把一個骨灰盒交在住持僧人釋覺性手中,長嘆了一聲,緩緩放開了手。
香堂中擺著靈牌,上書“故大唐少師滇國公云南宣慰使高公諱瓊之靈位”。
跪在院中的年輕人們還在哭著,高長壽過去,道:“回去吧。”
“叔父,父親就這樣走了。”
“別哭了,大哥這些年常說他飽受病痛之苦,如今心愿皆了,能走也是解脫。”
高長壽安慰了侄兒,抬頭看去,只見三座高塔與蒼山相映,感到了自身的幸運。
過去那亂世,不提活得像螻蟻一樣的百姓們。便是身邊的親友,多少人戰死、病死,而他自從廬州遇陛下以來,除了少數幾回驚險的逃生,此后按部就班,竟一步步成為當朝國舅、云南王。
但他心里其實有些不安。
因大唐異姓封王且就藩邊陲者,只他一人而已。
以往,可以說是因為云南地偏路遠而高氏世鎮于此,但隨著昭通經營得當、官道鑿通、文教漸興,高長壽常常在想,陛下是否后悔當年許諾分藩自己云南王?
這日,才回到大理城,馬上有官員上前,稟道:“王上,有蒲甘使節求見。”
“蒲甘使節?”高長壽問道:“是答應朝貢了?既有使節前來,為何此前不先行知會?”
“使節是突然前來。”
“召見他。”
次日,緬甸蒲甘王朝的使節抵達大理。
使節名叫忙直卜算,面對高長壽時卻有些隱隱的傲慢。
大概是因為在他眼里,從大理滅國、投降蒙古再到如今成為什么新唐,不過在短短二三十年。相比起來,蒲甘王朝已立國四百余年,統一緬甸兩百余年。
于是,當高長壽問到蒲甘王朝對朝貢的態度,忙直卜算搖了搖頭。
“云南王誤會了,我此番過來是為了叛軍之事。”
高長壽聽過翻譯的話,面露不悅,澹澹道:“本王從未聽說過任何叛軍。”
“在緬甸國北方的怒江、瀾滄江附近,有撣族叛亂,叛軍被我們擊敗以后,逃到了云南境內。”忙直卜算道:“但你們收留了這些叛軍,不肯將人交出來。”
高長壽道:“撣族原屬大理國民,如今回歸國境,便是我大唐子民,如何能交給你們。”
忙直卜算十分震驚,道:“云南王難道要插手蒲甘的國事嗎?!”
“建統七年,吾皇詔諭緬甸來朝,爾等至今不肯派遣使節。既非我大唐藩屬,如何敢頤指氣使,讓大唐為你處置叛軍?!”
“收留這些叛軍,給云南帶來的麻煩,只怕不是你能擔得起的。”
高長壽澹澹道:“觸怒了大唐,后果也不是爾一介小國擔得起的。”
使者退了下去。
高安慶若有所思,問道:“父親故意激怒使者,是想討伐緬甸嗎?”
他是高長壽嫡長子,今年二十二歲,性格像他母親段妙音,有些柔和。
“平定江南到現在不過五年,陛下暫時還沒有伐緬甸的打算。”高長壽道:“等積蓄了國力,便是征討,也會是先征北方,不會那么快顧到南方。”
“是,那還命令邊將繼續收容緬甸難民墾荒嗎?”
“當然。”高長壽不喜兒子的優柔寡斷,面對兒子時尤其嚴厲,“便是暫不討伐緬甸,你還真擔心激怒了他不成?”
“孩兒知錯,這便去安排。”
高長壽點點頭,道:“記住,征討緬甸與否,關鍵在于兩點,一是農,二是醫。國朝初立,地廣人稀,若不能有足夠的糧草供應,征其貧瘠之地何用?其地炎熱,易生熱疾,若醫者藥材不足,將士豈愿駐守?”
高安慶老實應下。
“我得去看看陛下送來的那些作物。”高長壽起身,喃喃自語道。
這是建統十一年,在兩湖、川蜀等地培育多年的雙季稻已在云南普遍種植,從大洋返航的船只去年剛剛帶來了土豆、玉米等作物種子。
云南正處于大興農業的時期,故而,高長壽本就是故意吸引緬甸難民進入云南。
他在期待著糧食豐收能為云南帶來的改變。
也許,心中那樁隱憂也能借此解決。
建統十八年,九月。
這一年難得無災無難,云南各州縣稻米大豐收,另外,昭通、宣威等地的土豆;溫涼、會澤等地的玉米也產量勐增。
而在云南路最南方,在一個新設立的勐班縣,也開墾出了一萬畝水稻田。
路府州縣官員與百姓皆歡喜于能過一個大豐年,高長壽想的則更多。
他上了一封奏折,在這年年底,帶著長子高安慶踏上了往京城述職的道路。
出了龍首關,高安慶回頭看了一眼,臉上浮起擔憂之色,忍不住還是開口向高長壽問了一個問題。
“父親,因我們收容撣族,如今與緬甸的沖突愈演愈烈,萬一…”
“什么叫‘因我們收容撣族’?”高長壽皺眉道:“因那羅梯訶波帝暴虐無道,逼得他的子民沒有生路,方使邊境不寧,卻是誰教你是非不分的?!”
高安慶道:“孩兒知錯,孩兒是擔心萬一父親不在云南時緬甸發兵攻來…”
“放心吧。”高長壽澹澹道:“云南就算沒有了云南王,西南邊軍也不會讓外寇入境。”
這句話隱隱有些別的意思,只是高安慶一時沒有完全領會。
他如今還不是云南王世子。
建統十九年,正月。
宮城。
當李瑕揮退了宮人,與高長壽相對私語,開口便道:“你請封世子的奏折在朕這里壓了十多年了,并非朕想出爾反爾,不給高氏世襲王爵。而是一直在考慮,能否將高氏的封地再往南移一移?”
高長壽心領神會,應道:“臣此番進京述職,正是想請陛下出兵征討緬甸。”
“不急,這幾年來征海都,征高麗、東瀛,如今在西域與金汗帳國之戰事還在持續。朝廷并未做好出兵緬甸的準備。”
高長壽道:“臣此次來,帶了幾個緬甸人,能否請陛下召見?”
“召。”
一個瘦小黝黑的男子被帶進了大殿。
他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恢宏寬闊的宮殿,雖然心中害怕,還是忍不住四下偷瞧。因為緊張而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衣襟上抹著。
“外邦小民阿禾,拜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
“你會說漢話?誰教你的漢話。”
阿禾緊張地打了個哆嗦,應道:“諸葛武侯教的。”
“諸葛武侯?”
李瑕先是訝異,又問了幾句才明白過來,原來諸葛亮平定南中后,勸諸夷筑城堡、務農桑,使諸夷皆從山林遷徙至平原,對緬甸邊界上的許多百姓有深遠影響。
因此,如今在緬甸北方多設有諸葛武侯廟,一部分百姓視之為神明,稱之為“阿公阿祖”。
而有些諸葛武侯廟至今還有會說漢話之人,阿禾的漢語就是從廟里學的,一開始說得磕磕絆絆,是逃到了云南這幾年才流利起來。
“皇帝陛下,我們想活下去只得逃到大唐,孩子們說漢話,說漢話的多。”
李瑕問道:“為何活不下去。”
阿禾看起來畏畏縮縮,說話卻頗有章法,應道:“國王那羅梯訶波帝只顧他自己享樂,不管百姓死活。他下令修建大塔為他祈福,國庫已經耗空了,他要強迫我們納糧,服勞役。人們都說‘寶塔成時國王死’,可寶塔年年在修,國王還沒有死,連佛祖也只保佑能修佛塔的國王啊…”
昏君、暴君統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樣的生活,對于中原而言已經有些陌生了。
但在阿禾聲聲泣血的控訴中,李瑕仿佛能看到一個四百年的腐朽王朝即將崩壞時的模樣。
“我們將緬甸稱為‘建塔王國’。”高長壽道:“它的歷代國王都喜歡修建佛塔。高僧擁有左右國王之大權。寺廟坐擁田地與塔奴,不耕而食,以致民窮財盡,國勢日蹙。”
“大理國也崇佛。”
“回陛下,不同。”高長壽道:“大國崇佛,把儒、佛融而為一,儒生無不崇奉佛法,佛家也都誦讀儒書,有所謂‘釋儒’,有佛家之慈,有儒家之仁,以萬民為重。而非如緬甸國王,竭盡萬民以供一人禮佛…故而,臣請征緬甸,以救其萬民于倒懸。”
他已為此準備了很久。
然而,御座上的天子卻是搖了搖頭。
長安城中 ,包氏酒樓。
李長宜、高安慶在頂樓的包間中坐下。
事實上,高家的幾個兄弟,以及李長宜的兩個同母弟十郎、十三郎也在酒樓間,但李長宜顯然有些話是想與高安慶單獨聊。
“能吃辣嗎?”
自辣椒被帶回來,這幾年常常能聽到類似這樣的問題。
高安慶笑應道:“能吃一些,辣椒在我們那推廣得也快,祛濕用的,如今別人怕辣,但云南人不怕辣。”
李長宜笑著點了菜,道:“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在漢中見過表兄,后來是在長安,今日是我們第三次相處吧?”
“是啊。”高安慶低聲道:“高家不像張家久在北方,讓殿下受委屈了…”
李長宜連忙抬手擺了擺,道:“沒有委屈,二弟對我只有鞭策,這是實話。反倒是朝廷一直未冊封你為世子,你可委屈?”
高安慶一愣,道:“征東瀛之后,陛下以州縣治之,包括諸皇子也未得封王。由此可見,未冊封世子關乎國策而非針對高家,我不會因此委屈。”
李長宜抬起酒壺,才要給高安慶斟。
“我來。”高安慶連忙接過。
“并非是完全不分封。”李長宜道:“近年來,重臣們常常在討論此事。事實上,父皇并非完全不分封。當是朝廷力所能及之地,以州縣治之。而遠疆之地,終究還是要靠分封來屏藩中樞。”
他說著,接過高安慶斟好的酒,抿了一口。
“所謂‘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趙宋便是唯恐邊帥倚兵,不敢放權,故而一旦四夷有警,則社稷不守。國家得有屏藩,才能免于外族入侵,才能不失開拓之心…需要有忠心可信的屏藩。”
高安慶因聽到這些話有些緊張,不知所言。
過了一會,店家上了菜。
李長宜不欲讓外人在場,遂讓店家退下去。
高安慶連忙起身涮肉。
李長宜又抿了一口酒,默默看了高安慶一會,開口道:“我總覺得高家諸人身上都有種不爭不搶的感覺。”
“殿下何出此言?”
“母后便是如此,我從來沒見到她對誰發怒。”李長宜說著,臉上不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宮娥們都說,‘皇后娘娘是觀音菩薩在世’。”
高安慶點了點頭,不知該如何應,道:“是啊。”
“二舅與舅母也是,二舅少有與人爭功,平江南時不急不徐,當了云南王,請封世子這么多年沒動靜,也不見他不快。舅母的娘家丟了段氏的江山,卻從來對二舅一句怨言也無。還有表兄你,功利心不重。”
“許是因為大理向佛,多是這樣的性子。”高安慶想了想,自我評價道:“我似乎…有些無趣?”
“一點點。”李長宜笑笑,舉杯,與高安慶碰了一下。
次日。
李長宜從榻上醒來,便聽劉姄取笑道:“殿下昨日喝了多少?竟是讓人扶到門邊,還真是一年就要醉一次不成?”
“今年有進步,喝了五杯。”
“在外醉倒了就是不行。”劉姄臉色一沉,道:“萬一出了事怎好?”
“無妨。”李長宜低聲自語道:“我若連在他面前醉倒都不敢,往后豈敢將西南屏藩交給高家?”
“我看啊,殿下就是逞能。”
“我看人的眼光該是準的。”
“所以呢?”
李長宜起身道:“我打算寫封奏章,請征緬甸。”
建統十九年的春天,因李長宜的一封奏章,舉朝嘩然。
李長靖、張弘略立即拉攏了一批反對征緬的臣子,打壓太子在朝中的勢力。
有的官員認為朝廷連年征戰并無國力征緬;有的則認為緬甸并不值得征伐…雖說無心,皆指出了太子在這一事上的錯誤。
而有的官員則是直言“太子因高家的關系而失去了理智的判斷”。
于是,不僅是太子,高家也受到了連番彈劾,眾官員皆知高長壽難以對付,矛頭紛紛指向高安慶。
隨著輿論愈演愈烈,對太子的威信已產生了頗嚴重的影響。
這是李長靖平生中最接近奪嫡希望的一次。
然而,隨著一封消息傳到京城,這一切輿論也就戛然而止了。
“緬甸國趁云南王不在,出兵四萬、戰象八百,攻大唐盈江、金齒、勐班諸地!”
誰也沒有想到,首先發動戰事的,竟是那緬甸國。
朝中對太子的攻擊頓時停止。
李長靖接受不了自己被權力蒙了眼以至于遭到這種彈丸小國的羞辱。
是夜他喝得大醉,末了,在城中積水潭邊的白云樓揮毫題詩,成了這年京城最大的逸聞。
其后數年間,提起二皇子,不少人都能想到那句詩。
“我有乾坤千古業,豈因淺底困蛟龍?”
三月末,云南消息再度傳來。
“捷報!大理路安撫副使蒲帷親領精騎八百急援盈江,激戰半日,破緬軍象陣,緬軍大亂敗退。蒲副使追擊百里,入緬境,連破其寨三十五!”
對于這個結果,朝臣們并不意外。
但都覺得不夠。
李長宜、高長壽、高安慶等人再次上書,請征緬甸。
這一次,李瑕終于下召。
改封高長壽為緬甸王、任征緬大軍統帥,返回云南籌備征緬事宜。
另,冊封高安慶為緬甸王世子,以皇十子李長云代天子巡宣南疆,全權處置西南諸藩朝貢事宜。
這一次,朝堂上眾臣都嗅到了別的味道。
什么叫“西南諸藩”。
建統二十二年。
唐軍基本攻破緬甸北方諸城。
高長壽、高安慶父子了解西南風物氣候,不急于推進,而是分兵駐守各地,張榜安民,悉心治理。盡力避免炎熱天氣對士卒們產生的影響。
但就在這一年,緬王那羅梯訶波帝卻被他的庶子梯訶都殺了。
梯訶都自立為王,欲征兵與唐軍相抗。
然而,不等唐軍抵達蒲甘城,梯訶都已在與諸兄弟爭位的紛亂之中被殺,蒲甘王朝由此滅亡,各地官員紛紛向唐軍投降。
詳細的戰報傳到京城,李瑕看過之后,遞在了李長宜手中。
李長宜沒有太多的欣喜,更多的是感慨。
“緬王既不肯停下對百姓的盤剝、又不能拘束兒子們爭位,亡國何其快也。”
“以之為鑒吧。”李瑕道。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這是李長宜從軍中回朝以后獨立處理的第一樁政務。
在高氏的幫忙下征緬甸而已,看起來十分輕松。
但在這三年多的時間內,他卻一次次感到擔憂,用人不當怎么辦?戰爭失利怎么辦?須知只要一場熱癥,就能使大軍潰敗…
泰和元年。
蒲甘城。
“緬甸王高安慶一直就是個輕弱的廢物。如今唐天子年老退位了,繼位的太子絕不會有那般可怕。到了我們復國的時候!”
說話的是緬甸的舊世族首領,名為阿散哥。
當年唐軍攻到蒲甘,阿散哥殺了緬王的幾個兒子,率先投降,由此保留了一部分勢力。
他蟄伏多年,終于是等到了如今的這個機會。
“給你們看看,我弄到了什么。”
說到這里,阿散哥招了招手,馬上便有人扛著一個箱子上來。
打開箱子,周圍一眾緬甸舊貴族大將都吃了一驚。
“火槍?!”
“唐人重利,海商為了錢什么都敢賣。”阿散哥道:“這就是我從唐人海商手里買的,用他的槍,造他的反!”
“好,殺了高安慶,緬甸地遠。看那新皇帝有什么能耐再調兵來征我們。”
“就是,西南諸藩,未必都服這個新皇帝。”
“緬甸王府的地圖拿來。你們看,王府是由以前的王宮改建的…”
阿散哥說到這里,忽然,外面傳來一聲驚呼。
“官兵來了!”
“怎么了?!”
阿散哥大驚,操起一把火槍便踹門出去,竟見到高安慶親自帶兵往這邊來。
他不由又驚又喜,抬起火槍,瞄著高安慶,緩緩扣下板機。
“敢來,去死吧。”
“砰!”
一聲巨響,火槍忽然炸開來,將阿散哥兩只手臂齊齊炸斷。
他血流不止,躺在地上痛苦地嚎哭不已。
滿堂皆驚。
沒有人還記得他們方才想要叛亂。
“全都拿下。”
高安慶吩咐著,走到在地上打滾的阿散哥面前,道:“你覺得我好欺負,我可以理解。但大唐江山必然會穩妥傳承,這不是你這個蠢材能理解的。”
“啊!啊!”
回應他的,只有阿散哥的嚎叫。
高安慶看了一會,才接過單刀,一刀斬下阿散哥的頭顱。
“拿石灰匣好,與我的賀表一起送到京城呈給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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