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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來賀

  建統十一年。

  商隊緩緩抵達了長安城門前,其中一個滿臉棕色卷胡子的男人抬頭看著城墻,發出了大聲的驚嘆。

  “哦,我的上帝啊!世上竟有這樣恢宏的城市?真是神的恩賜!”

  過往的行人紛紛側目,卻沒幾個人能聽懂他的話語。

  “進城吧,馬可。”另一更年長些的胡人男子說道,“我上一次到達時,這里還是偉大的大蒙古國,現在卻成了新的國家。”

  “我想要能去拜見這位新的君主,方便我更加了解這個神秘的東方古國。”

  “相信我,馬可,你一定得收回這個該死的想法,我們并不認識這個也許殘暴到能把我們脖子擰斷的君主,他也許是叛軍,明白嗎?”

  “親愛的叔叔,我相信他一定會是一個仁慈的君主,當我穿過他的關卡,我已經感受到了善待。”

  “隨便你吧,我莽撞的侄子,假如我們死在這里,在遙遠的威尼斯一定會有個男人感謝你,因為是你的建議讓你的嬸嬸能夠改嫁。”

  “看,那人一定是貴族,也許是個王子…”

  有一隊人從城中出來,是個英俊的少年帶著他的隨從出行。

  “動作快,人已經到渭河碼頭了。”

  為首的少年十四五歲,才出城門便迫不及待翻身上馬。

  馬剛跑起來,忽然,路邊有個大胡子的胡人撞了過來。

  “吁!”

  少年馬術極為高超,一勒韁繩,馬匹高抬了前蹄,止住了奔走。

  這其實是個頗危險的動作,好在少年牢牢坐在馬上,沒有摔下來。

  他的隨從連忙上前,喝道:“你是何人,為何沖撞我家小郎君?”

  回應他們的是一連串嘰哩咕嚕的話語。

  其后,一個通譯才跑上來,道:“小郎君莫怪,這是從西邊很遠很遠的國家來的商人,不懂習俗。”

  就在這時,那大胡子忙不迭又說了一大通。

  通譯于是又道:“他說他叫‘馬可波羅’,是從遙遠的威尼斯來的,在他的家鄉,人們都是坐船出行,他非常仰慕東方大國的文化。”

  馬背上的少年其實有急事,不時向官道那邊看去,但還是耐心聽完了這些話。

  “望你在長安旅途順遂,若遇麻煩,可來找我,到崇仁書院尋‘高宜’即可。”

  “好的,耽誤郎君了,抱歉。”

  通譯還在作揖行禮,他身后的馬可波羅卻很熱情,又說了一大堆。

  “他說,郎君一定是位高貴的王子,在他的國家,就是國王也沒有郎君一半的貴氣…”

  李長宜禮貌地笑了笑,驅馬離開。

  好不容易趕到渭水碼頭,李長宜一邊走馬一邊尋找,終于找到了掛著“福建路”旗幟的船只,連忙翻身下馬趕了過去。

  人還未到船邊,已聽到一個大嗓門在說話。

  “可算回長安了,可得好好搞一大碗面吃吃,四年沒嘗,還真是怪想的。”

  李長宜目光看去,只見說話之人身材高大,威風凜凜,正是劉金鎖。

  他連忙迎過去,含笑在劉金鎖面前站定。

  不曾想,劉金鎖看了他一眼,徑直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向隨員嘀咕道:“好俊一小郎君,還有些面熟哩。”

  “天子腳下是這樣,貴人多。”

  “快去找馬車來,我家眷馬上要下來了。”

  “是。”

  “劉伯父。”李長宜只好笑著喚了一句。

  劉金鎖回過頭來,瞪著那雙大眼看了他一會,還回過頭四下望望,確認是在喚自己。

  “你是…太…”

  “劉伯父,是我。”

  劉金鎖上前,差點就要抱住李長宜,到最后卻又不敢,搓了搓手,不住道:“這么高了,都這么高了,我還怕過了四年,大郎認不出我。”

  “分明是劉伯父沒認出我來。”

  “那能一樣嗎?你長得多快啊。”

  “馬車我已經帶來了…”

  李長宜說著,忽意識到什么,轉過身去,正見劉姄挽著柳娘的胳膊下了船。

  四年未見,她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須臾又含羞低下了頭。

  回去的路上。

  李長宜與劉金鎖并轡而行,聊了會福州的風土人情,回頭看去,見有一個馬車里有個小男孩探頭出來,遂故意放緩了馬速,行在馬車邊。

  “劉培?可還記得我?”

  “嗯…我想想,你是太子殿下。”

  “那你不記得以前與我們一起玩了?”

  “記得,五郎、六郎、七郎、八郎,我和他們玩得最好。”劉培這才想起來問道:“他們在哪?”

  “你傍晚可到太平書院找他們,除了長綏,都還在讀書。”

  “好,我有和他們寫信。”

  李長宜笑道:“我也有給你寫信,收到了嗎?”

  劉培發愣了一下,道:“你明明是和姐姐互相寫信,每月寫好幾封。”

  “要你多嘴。”劉姄終于是忍不住將弟弟從車窗邊拉開,自己坐了過來。

  她整理了一下耳邊被風吹亂的頭發,看著李長宜瞧了好一會,道:“這才幾年,你一下比我高了。信上怎么不提?”

  “紙短,要提的事卻多。”

  “聽說許多人要給你選太子妃呢。”

  李長宜笑著搖了搖頭。

  劉姄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惱道:“有何好笑的?”

  “我笑有人因此連忙…”

  “你再說!”

  “好好,不說,總之太子妃的人選已經定下了。”

  “誰?”

  “天子說,只要條件合適,可以由太子喜歡,但也得問對方小娘子同意與否。”

  半月后,崇仁書院。

  李長宜交了今日的課業,正要離開,忽有個同窗趕到,道:“高宜,有人找你。是個滿臉虬髯的胡人。”

  “馬可波羅?”李長宜略略一想,便想起了是誰。

  雖然那日被耽誤了一點時間,但他并不討厭對方。

  畢竟,能聽外藩人熱情地盛贊自己的國家,本身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

  時隔半月未見,馬可波羅已學會了幾句簡單的中文。

  “高宜閣下,我知道你一定是位貴族,我想與你成為朋友。”

  李長宜笑道:“好,你在長安待得如何?”

  其后的對話,馬可波羅依舊需要通譯。

  但可以看出,他對這個東方古國的仰慕又增加了無數倍。

  “太讓人驚嘆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議,偉大的技藝、精彩的戲曲、華麗的布匹、富足的生活,哦!簡直是天堂…請原諒我的冒失,我總是忍不住為這偉大的國度而驚嘆。”

  李長宜為人謙遜,面對這樣的贊頌卻坦然受了,道:“神州中華,地大物博,確是如此。”

  “哦,我成了關漢卿的戲迷!高宜閣下,你看過他的戲劇嗎?我昨夜在城南大梨院看了整場的‘單刀會’,真是太棒了…”

  馬可波羅說了很久,最后道:“上帝啊,只怕我一生都了解不完這些奇跡。”

  李長宜耐心聽著,頗有風度地抬著手,道:“我帶你看看我們的文化,這邊走。”

  崇仁書院是這幾年新建的,與長安其他許多的官學不同之處在于,它入學門檻頗高。教授的都是十五歲到二十歲的學生,且授課內容頗為深奧。

  馬可波羅一邊走,一邊贊嘆,道:“我看得出來,這里一定是帝國人才的搖籃。”

  “只是一間普通的書院罷了。”

  “尊敬的高宜閣下,我還有一個請求。我想要拜見帝國的皇帝,卻不知道該如何求見…”

  有一個瞬間,李長宜眼神一凝,透出警惕之色來。

  但這日,他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李瑕。

  “馬可波羅?”

  “是,兒臣懷疑他這般想接近父皇,是否想要對父皇不利?”

  李長宜說到這里,李瑕擺了擺手,道:“不會,朕聽說過他的名字,并非什么刺客,一個商旅、探險家。明日下午,你帶他來覲見吧。”

  “兒臣遵旨。”

  次日。

  “宣馬可波羅覲見!”

  馬可波羅跟在李長宜后面,學著他的樣子,進入了大殿。

  他本以為這偉大帝國的皇帝一定是一個老人,然而,當看到坐在龍椅上那個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的英俊威武的東方男子,他就震驚了。

  “偉大的皇帝陛下,您來自威尼斯的仆人馬可波羅向您行以最隆重禮儀。”

  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行了禮,又開口說了一句漢話,熱情的馬可波羅便緊張起來。

  他覺得自己完全被這位皇帝的氣場壓得透不過氣了。

  “免禮。”

  然而,下一刻,龍椅上的男人開口,卻是以他家鄉的語言說了句話。

  “歡迎你遠道而來。”

  馬可波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道:“哦,我的神啊。”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偉大的東方皇帝竟會說他的語言。

  “威尼斯是個美麗的地方。”

  “偉大的皇帝陛下,您的睿智讓我深深地感動了。”

  李瑕卻也只會幾句,是前世比賽的對手教的,炫耀過了也就是了,其后繼續用漢語說話,與馬可波羅聊了意大利的風土人情。

  李長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為父親的博學感到了震驚。

  而這日,當馬可波羅告退,李瑕吩咐李長宜留下。

  “父皇竟知道那遠在天邊的小國。”

  “你看過朕寫的格物圖鑒嗎?朕相信,技藝的進步會讓世上的交通越來越方便,遠在天邊的地方也會很快到達。”

  李長宜沒有懷疑,道:“兒臣相信會有那天。”

  “朕曾看過一個故事。”李瑕道:“說的是,數百年后,一個像我們這樣的泱泱大國,最后淪落到被小國欺凌,被指為落后。百姓崇拜外邦,如同今日馬可波羅崇拜我大唐。”

  “怎會這樣?”李長宜搖頭,道:“不可能會這樣啊?”

  “坐吧。”李瑕很有耐心,道:“朕可以告訴你是怎么一步步變成那樣的。從固步自封與失去進取心開始…”

  建統十三年。

  馬可波羅已能流利地說漢話。

  在這兩年里,他又覲見了兩次,無比驚訝于偉大的東方皇帝那無所不知的智慧。

  “親愛的叔叔,我想不明白,除了神的恩賜,還有什么別的原因能讓皇帝陛下如此偉大而完美。”

  “那就是神的恩賜,我從來不懷疑這點,為此我甚至開始懷疑上帝,轉而相信東方的青冥教了。哦,上帝原諒我。”

  “哦,那個認為東西方所有的神都是天神臣屬的可怕宗教,我連提到它的名字都要請求上帝的寬恕。”馬可波羅連忙禱告起來。

  “也許上帝真是天神的臣屬呢?哦,該死,我的信仰開始動搖了,比妓女的腰帶都松。馬可,我們得回去了,我已采買了足夠的貨物。”

  馬可波羅搖了搖頭,道:“我要留下,盡可能多地了解這里。”

  “我是不會等你的。”

  “親愛的叔叔,我得與你告別了,我愿意老死在這里。”馬可波羅道:“你應該把關漢卿的戲曲帶回去,人們一定會愛上關羽…”

  幾日后,馬可波羅送走了他的叔叔。

  從長安郊外回城,他忽看到了城外有一座教堂,并不是基督教堂,而是青冥教址。

  青冥教很少在百姓中傳教,它的教義更多的是傳給原本已有信仰的人,尤其是遠來的各方信徒。

  馬可波羅猶了很久,終于是走了進去。

  建統十四年。

  這年上元節,長安城除了花燈,最讓百姓們歡欣鼓舞的就是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各種新劇。

  除了名家之作,如關漢卿的《女相竇娥》,白樸的《唐太宗雪夜破陣樂》,還有一個名叫馬致遠的年輕人排了一出《漢宮賦之馬踏祁連》。

  開國十余年,文壇、樂壇終于一掃宋、金以來的低迷、哀切之風,重新有了昂揚大氣的篇章。

  李長宜卻忙得焦頭爛額。

  因為與海都之戰,勢必在這兩年內爆發。

  如今天子已西巡,李長宜身為太子,會在開春后與百官把朝廷暫遷到北平。

  這是他的第一個歷練。

  他一直在皇宮中忙著公務,偏是不時有弟弟妹妹跑來。

  “大哥,你不去看花燈嗎?”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

  “大哥,今夜城東戲園演竇娥的可是名家朱簾秀朱老板,真是將竇娥那錚錚傲骨、才華橫溢的樣子演得絕了,你不去嗎?”

  “不去。”

  “那我晚些給大哥帶好吃的…”

  那些咋咋呼呼的喊聲終于是消了下去。

  李長宜獨自在殿內忙著,正覺得有些冷清,一抬頭只見劉姄正提著一個食盒在門外張望。

  “你怎么進來的?”

  “哼,我可是馬上要成為太子妃的人。”

  “過來,陪我坐一會。”

  “好,看給你帶了菜,我自己帶了一壺酒,你一邊批文,我一邊喝。”

  “酒有什么好喝的?有件事和你說,等到了北平,我得到軍武堂三年,再從軍三年。”

  “所以呢?”

  “成親后反而會難得陪你。”

  “我陪你啊。”劉姄滿不在乎地拿出酒壺來聞了聞,道:“我也想考軍武堂,我可有天賦了…”

  是夜,城南戲臺上,最后一折《漢宮賦之馬踏祁連》落下帷幕。

  長安百姓人人跟著霍去病最后的歌高唱起來。

  “國家安寧,樂未央兮。”

  “與天相保,永無疆兮。”

  “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馬可波羅亦在這歡呼的人群當中,揮舞著手臂,跟著人群高歌。

  心中仰慕不斷泛起,他做了一個決定。

  “致遠兄,我想要一個漢名!”

  一個被他摟住的年輕人推開了他,在人群中大聲道:“我字東籬,比你年輕,你叫我東籬就好。”

  “東籬,我想起個漢名,你幫我想想!”

  “抱歉,你本名叫什么?”

  “馬可波羅!”

  “馬博儒?”

  “哈哈哈,我就叫馬博儒,我要求學、游歷,我要考大唐的官!”

  “你吃辣嗎?”馬致遠道:“可愿與我去吃慶功宴?吃蜀中新菜,香辣兔頭宴。”

  “我吃了嗎?我吃了啊,但我愿去慶功宴…”

  建統三十三年。

  太倉港。

  隨著巨大的轟隆聲,一艘大商船緩緩靠在岸邊。

  有人從船上下來。

  馬可波羅立刻就迎上了上去,熱情洋溢地道:“敢問可是朱總工當面?在下馬博儒,久仰朱總工大名。”

  “馬閣下何事?”

  “我到江南游歷,聽說朱總工是當今最了得的格物學者之一,特意來拜會,增長見識。”

  有人上前,向朱世杰引見起來。道:“馬先生是當世有名的探險家。”

  “探險家?”

  “是陛下御口對他的稱呼…”

  朱世杰聽罷,向馬可波羅一拱手,問道:“馬先生是威尼斯人?”

  “朱總工也知我的家鄉。”

  “我們商行的人去過那里,還有前往地中海的固定航線,一年往返一次…”

  馬可波羅大吃一驚。

  須知,在二十年前,他初來大唐時,在霍爾木茲等了兩個月也沒遇上來東方的船只。

  而當年那一段旅途,他足足走了四年。

  “馬先生?馬先生?”

  “朱總工說什么?”

  “我方才說,若是乘坐我們新造的匯航號,順利的話大半年就可以到威尼斯,馬先生若有需要,可與我說。”

  “不。”

  馬可波羅莫名感到了恐懼,退后了兩步,道:“我不走。”

  他有些失態,最后瞥了一眼那停泊在港邊的匯航號,向朱世杰一拱手,匆匆跑掉了。

  泰和元年,京城。

  “宣右散騎常侍馬博儒覲見!”

  隨著一聲聲高喊,馬可波羅進入殿中,參拜了新的天子。

  “馬卿平身。”

  “謝陛下。”

  “算來,朕與馬卿相識已有三十年矣,歲月匆匆,不饒人啊。”

  “臣有幸,親眼目睹大唐三十年之繁盛,兩代天子之英明,唯愿陛下與太上皇萬壽無疆,大唐萬世強盛。”

  “借馬卿吉言,朕欲遣馬卿為地中海宣訪使,將朕的詔書傳諭西方各國、播中原之文教。卿可愿為朕分憂。”

  馬可波羅愣了一會,幾次張嘴。

  最后,他鄭重地行了一禮。

  “臣,遵旨!”

  海船破浪而行。

  一個滿臉胡子的大唐官員坐在船艙中,手中持筆,鄭重寫著什么。

  “我畢生都難以陳述皇帝陛下的豐功偉跡,但決定竭盡所能將他的一部分事跡傳于西方。”

  “陛下的御名是姓李,諱名瑕,他的尊號是皇帝,這個詞在我們的語言中,是眾王的王,他當之無愧于這個稱號。”

  “因為就所統治的人民、疆域的遼闊、巨大的稅賦,他已超過了世界上過去和現在一切君主。并且,從來沒有一個君主能像他一樣權威,獲得他治下人們的絕對崇拜。”

  “但我首先要提的,首先要為之驚嘆的,是他治理大唐這三十年來,為國家甚至為世界所做的偉大貢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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