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出頭,杭城上空烏云低垂,天色陰沉。杭城酒店門口上方,蔫蔫地掛著一條“第八屆全球口腔醫學杭城學術交流研討會”的橫幅,顯得全無生氣。
突然間,兩輛曲江衛視的采訪車長驅直入,開到酒店大門前,車門一開,一個杭城老百姓所熟知的記者匆匆從車上走下來,另外一輛車緊跟著打開,一群扛著機器的電視臺工作人員麻利地下車,徑直快步朝酒店內走去,然后沒過兩分鐘,就有更多的記者蜂擁而至。
原本寧靜的酒店門口,頓時喧聲四起。
個別來杭城開會的醫學專家此時正坐在大廳里聊著閑話,突然見到這么多記者跑來,還以為是科學界的春天到了,激動道:“這回搞這么熱鬧嗎?”
有人腦子稍微清醒一點,懷疑道:“不是來采訪我們的吧?”
說話間,就聽到有人說起了林淼的名字。
這時一個年輕的服務員走到這群人跟前,一邊恭敬地給專家們倒茶,一邊不忿地鄙夷道:“你們這些為國家做貢獻的人沒人理,有些人多掙了點錢,就搞得好像有多了不起一樣。按我說,林淼就算賺再多的錢,對社會的貢獻也沒你們這些科學家半根毛那么多。”
服務員說得很是大聲,自我感動壞了。
專家們雖然聽很馬屁聽得也挺爽的,但愣是沒人點頭說是。
科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們自己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講真,要是他們的研究成果能轉換成生產力,能實現穩定的產能,能形成新的產業,誰特么還愿意當科學家?當一個掛著科學家頭銜的企業老板,每天裝逼數錢,生活不是更幸福?
但是這些話是不能說的。
尤其當成果還沒出來之前,必須擺出一副為人類、為國家做貢獻的架勢。
不然大旗倒了,還靠什么申請經費?申請不到經費,還做什么研究?研究都做不成了,還叫個屁的科學家?到最后也就只能拿個博士文憑,受那些上學時不好好讀書,卻愛假裝自己很支持科學的酒店服務員崇拜一下,有個毛用?科學家搞科研,首先是為了吃飽飯啊!
一群專家在被這個年輕服務員真心實意的一踩一捧地崇拜過后,暗爽不到三秒,就集體陷入了沉默。然后在沉默中,就看到一群西裝筆挺的板寸頭保鏢,護著一個小豆丁,快步走進了酒店大堂。酒店經理急忙迎出來,親自給小豆丁領路。
小豆丁身旁的一個女秘書,長得很漂亮…
小豆丁一行人招搖走過大堂。
一個專家突然無不感慨地嘆道:“曲大今年多拿了一個億的經費。”
另一個專家也跟著嘆道:“明年還能拿兩個億…”
服務員接話道:“要是這筆錢能給你們就好了。”
專家們這下瞬間就達成了共識,全都紛紛點頭。年輕的服務員見狀,臉上不由露出驕傲的神色,感覺自己為中國的科研事業,發出了正確而偉大的聲音。但不等他自我感動完畢,領班就快步走了上來,喊道:“愣著干嘛,沒看到那么多人過來啊?快跟我上樓!”
服務員心中憤憤,暗想領班是個傻逼,居然不尊重科學,但還是乖乖跟了上去。
前方十幾米,林淼一行人走進電梯,片刻后就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已然人頭攢動,林淼一走進去,就有一大群人蜂擁圍了上來,林婉如替林淼擋住那些話筒,大聲喊道:“大家請稍等,等下每個人都有提問的機會,不要著急!不要著急!”
記者們這才稍微消停。
林淼在保鏢的護送下,一路走到臺前坐下來。臺底下,入場的記者越來越多,端木蓉的一群曲大同學暗戳戳跟著混進來,隨便找個地方坐好。
沒一會兒,會議廳里的人就越來越多,酒店的服務員們忙而不亂地給每個記者倒上茶水,洪鵬則經驗老到地讓幾個保鏢分散站好,維持著會場的秩序。曲江衛視的記者,在嘈雜中架好機器,兩個機位,一臺對準主席臺上的林淼,一臺在會場最后方,對準全場。
紛亂的過程持續了將近20分鐘,等到5點半已經出頭,最后幾個小報記者姍姍趕到,服務員們貼墻站好,洪鵬讓人把會場的門一關,端木蓉和林淼一左一右在林淼的身邊坐下來,會場總算逐漸安靜下來。
一片咔咔亂響的白光閃過,林淼拿過話筒,淡淡開口道:“今天這么著急請各位記者同志過來,是因為山水集團需要大家的幫助。具體是什么事情,我想大家應該也都知道了。今天下午2點多,搜喵網就已經公布了這件事。山水集團旗下的江海房開,要出資十個億,拯救京城的房地產市場。為什么說是拯救呢?”
林淼停頓了一下,掃視全場。
臺下一片安靜,所有人眼里全都透著期待。
林淼這才緩緩說道:“因為京城現在的房地產市場,可以說情況很危急,就像我們在通稿中講的那樣,京城的房地產市場,現在就是個金融炸彈。
承包京城23個舊城改造項目的幾個房企,同時出現了資金鏈斷裂的情況。
很湊巧,也很可怕。
可怕在哪里呢?可怕在很多地方。
最直接的,首先是參與項目工程的工人,我不知道數量有多少,但是他們很可能已經被拖欠了數個月的工資,其次是建材供應商,他們收不到項目方的貨款,如果這些供應商本身也是負債經營,那么我很難想象,后面的三角債的數額會有多大,受這件事波及和影響的人,數量到底有多少。這個債務問題如果得不到解決,是要影響京城接下來的整個經濟發展勢頭的。
雖然這件事跟山水集團沒有直接關系,但是既然京城有關方面的人找到了我,希望山水集團能提供支援,把這個盤子接下來,那么山水集團就沒有理由推辭。現在我手里雖然沒有具體的數據,但是京城相關部門的協調人員,給了我一個大概的數字。
就是要讓這23個項目全都運轉起來,需要10個億。
我是今天中午12點得到的這個消息,下午1點,我就決定,這件事,江海房開要攬下來。這10個億的資金,我們山水集團出了!
不是京城有關部門找我們,而是我們主動申請要參與!
剛才我接到山水集團京城辦事處的負責人的電話,《京城晚上》已經登出了這個消息,只比我們晚2個小時左右,可見京城有關部門,應該是同意了江海房開接手入市的請求,我在這里,要替房地產業的同行們,感謝京城有關部門這么迅速的反應。
咱們接下來就是一月份了,馬上就要過年了,我希望在1998年結束之前,我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接下來,京城還要繼續申辦奧運會,那么多的爛尾工程,不但有損京城的城市形象,往大了說,還可能有損我們在國際上的形象。
我們這些企業,沒有國家的扶持,是不可能成長起來的,現在國家騰不出手來處理的問題,我們這些企業,有義務也有責任去幫忙處理,雖然我們的力量很微不足道,但是我相信,有這個意愿的企業,絕對不可能只有我們一家。
所以各位記者同志,我要麻煩大家替山水集團向全社會宣布一件事情,山水集團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人民群眾的力量是無限的。為了能妥善地解決這個問題,我以山水集團董事長和江海房開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在這里宣布,即日起,山水集團旗下直屬公司,東甌市江海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正式啟動上市募資程序!”
話音落下,臺下立馬一片嘩然。
林淼把關掉話筒開關。
端木蓉開口道:“關于江海房開的情況,大概就是這么回事,有問題的記者同志,現在可以提問了。”
臺下面立馬舉起幾十只手。
端木蓉指了一位學弟:“請這位提問。”
話筒被遞了過去。
端木蓉的學弟站起來,一本正經地問道:“我想請問一下林總,您覺得這次危機的形成原因是什么?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房企這么湊巧地同時出現資金斷鏈的情況,為什么江海放開同樣身為房企,卻沒有遭遇這個困境,反而還有余力,逆勢支援救場?”
學弟問完坐下。
林淼對當托的哥們兒笑了笑,打開話筒,緩緩道:“關于這次危機形成的原因,我個人理解,是國家有關部門,一定程度上低估了我們一些主要產能行業的效率增速,所以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通貨緊縮,簡單來說,就是市面上流通的錢變少了。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究竟對不對,還要等經濟界的權威來發布調查結論。
所以關于你說的為什么這么多房企,同時出現資金斷鏈的情況,依我看,這不是湊巧,而是必然,而且絕對不光是京城。說個小秘密,兩個月前,杭城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但是為了防止引發市場恐慌,我們在暗地里就解決了這個問題。當時江海房開出資45個億,當然現在已經收回了,杭城的這個問題,已經基本得到解決,少數還沒解決的,杭城本地的房企,明年之內自己就能把問題消化掉。
那么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什么呢?我想說的就是,京城和杭城,遠隔幾千公里,卻都出現了這樣的問題,那就有可能存在一種可能性——就是這個問題,可能是全國性的。江海房開之所以沒有陷進這個麻煩中,正式因為基于對國內整體經濟形勢的判斷,所以我們沒有貿然向全國擴張我們的業務,所以江海房開的資金結構非常健康。
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既然問題暴露出來了,江海房開就絕無理由再明哲保身。這筆十個億的資金,只是我們投入這場戰斗的第一步,根據我們在杭城的經驗,兩個月內,這筆錢應該就能收回來,到時候不論國內哪個省份、哪座城市有需要,我們都會義不容辭地過去幫忙。所以江海房開不是有余力去支援,江海房開的資金也是有限的,所以我們有的不是力量,而是決心,一顆社會發展優先,自身發展第二的決心!下一位。”
林淼關掉話筒。
臺下一片掌聲的同時,又有一群人舉起了手。
端木蓉毫不掩飾地直接選擇了2號托:“請講。”
二號托拿到話筒,表情嚴肅問道:“林總,您說江海房開資金不足,所以上市的目的是為了集資救市。但是如果您接下來不能在短時間內收回資金,企業運營出現麻煩,江海房開要是也陷入資金斷鏈的困境,上市顯然就沒什么希望了。
而且我研究過江海房開的股權結構,可以說江海房開幾乎就是一家您個人控股的,完完全全的家族企業,股東里面甚至還有您姐姐林曉。這樣的企業,是否真的能得到市場的信任?您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
二號托問完坐下。
林淼打開話筒,想了片刻,邊想邊說道:“你說的這些情況,我覺得全都不是問題。江海房開要籌劃上市,那這家企業,就不會再是我個人的企業。只要社會上有人跟江海房開志同道合,那么江海房開一定會敞開懷抱去接納他們,人多力量大,江海房開從來不會嫌朋友太多,上市之前,江海房開的股權結構,一定會得到最合理的優化調整。
還有你說的,如果我們的資金不能在預計時間內回籠,那么這里就存在兩個狀況。第一,是我們的項目進度出了問題,這個情況,我們會在入場之前,先跟有關部門、機構和企業做好協商,江海房開會盡可能地把項目建設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第二,有可能是我們的營銷出現問題,但是有各位媒體記者朋友的幫忙,我想京城的房子,是沒有理由賣不出去的。除非在某些方面,跟地方政策出現沖突。
但是我剛才也說了,京城接下來要申辦奧運,要做大事,江海房開的這筆錢,是要拿來支援全國各地的,這樣的情況,不應該發生,也沒理由發生。所以你提的這兩個問題,理論上確實有可能,但我不相信這些問題會發生。
如果真的出于各種各樣的理由發生了,我相信京城的有關部門,出于對全國經濟形勢的責任,他們也一定會積極幫助解決問題。所有的規矩,都是為人服務的。如果兩者沖突,讓步的應該是前者才對。而且哪怕是最壞的情況,無非也就是江海房開損失十個億的流動資金。真到了那種情況,我們也不會輕言放棄,一定會想辦法在從其他地方抽調資金。
我今天就先把這句話放在這里:如果這次我們救市失敗,這十個億虧得一分錢都拿不回來了,那我本人也無怨無悔。路是自己選的,我已經做好了承擔一切后果的準備。”
這番話說完,臺下一陣沉默。
端木蓉問道:“還有哪位記者同志想提問的嗎?”
剛才還積極踴躍的現場,卻陡然安靜了。
林淼這番話,即便是落在現在的記者耳朵里,大家也都覺得話里有話。
稍微水平高一些的,捋了一下脈絡,就不敢亂摻和了。
消息是中午12點得到的,結果京城那邊4點出頭就已經見諸報端,而林淼的搜喵網是2點左右發布的消息,林淼自己又說他1點鐘就做了決定。為什么要搶這個時間點?這里頭顯然就存在一個“被逼”和“主動”的區別。
但是林淼越是口頭上宣稱自己是“主動”,豈不就越顯得骨子里,存在“被逼”的嫌疑?自古開門做生意,誰家不是奔著賺錢去的?但現在林淼卻口口聲聲,字字句句都恨不能昭告天下,“我們做生意不圖賺錢,只圖名聲”,這種反應,可謂相當引人深思。
尤其是林淼現在居然說出潛臺詞相當于“這十個億老子就當打水漂了”這種話,還分明提到“如果真打了水漂,那必然就是某方面造成的”,這跟把矛盾公開化有什么區別?可是轉念一想,不論是什么量級的企業,如果要掏出十個億,想來想去,也就只有這種辦法了吧?
還有如果非要再往深處去想,弄垮山水集團,最大的受益者又是誰?
暗地里的槍手?不見得。但是明面上,是不是肯定對其他房企,尤其是同樣打算進軍全國的房企來說,就直接少掉了一個主要競爭對手?
這件事情,牽扯到的方面,已然又達到某種不可言說的程度了。
不少老記者這時不由暗暗慶幸,幸好剛才提問的明顯都是托,看年齡,估計就是林淼的校友,曲大的學生。這種時候,還是不提問比較穩妥。至于回去之后文章怎么寫,自然就各看本事了,有些菜鳥要是完全按林淼的原話寫,估計連審核都過不了。
臺下靜默了足足有七八秒,這時才有個人,緩緩舉起了手。
是《東甌日報》駐杭城的記者,專業托…
話筒遞了過去。
專業托起身說道:“林總,您剛才說的話,意思我們都能理解,但是如果企業不以創造利潤為京城有關部門的人員,中午找過您,那么您的這次救市行為,既然是存在風險的,那么京城有關部門,是否有給您什么政策方面的補償?如果有,這個政策又是什么?”
林淼打開話筒,微笑道:“你的問題,提得很好。我可以很直接地回答你,這個補償,是存在的,但是目前只是一個口頭上的承諾。今天那些協調人員告訴我,2005年之前,京城有關方面會傾斜性地出讓一塊總面積為1200畝的土地給江海房開,出讓金,50個億。”
臺下頓時一片嘩然。
林淼卻悠悠來了句:“但是我說過,江海房開今天的所作所為,絕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了能對社會所有貢獻。所以這塊地,我們不著急要,到時候如果真要開發,我們愿意和其他房開公司,公平競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