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廣記》之中有一篇叫做《南柯太守傳》的小說,通文不過四千字,卻道盡人間疾苦浮沉。()傳有游俠淳于棼,一日于樹下小憩,卻夢入槐安國,入則貴為駙馬,后獨守一郡是為南柯太守,可謂享盡人間繁華。可是風云突變,只因術士之言卻慘遭削職為民,后回故里卻又發現此乃南柯一夢。夢中故舊死傷離別,三年后淳于棼也果如夢中預言撒手而去。
這個故事是石磊自幼熟讀的,別人家的書柜之上即便有晦澀難懂的篇目,也不過是半白話的《水滸》《紅樓》之列,石磊家里的書柜上,大概最通俗易懂的就是這幾卷《太平廣記》了。與石磊同齡的孩子,接觸最早的課外書籍無非金庸古龍岑凱倫瓊瑤等等,這些石磊也看過,但是比這更早的便是《太平廣記》,對于《南柯太守傳》記憶尤深,甚至看完之后石磊還曾在自家樓下的槐樹根旁扒了數個螞蟻洞,只是未曾看到所謂城池國度罷了。
后年歲大些了,自然知道這不過是古人的小說,無非想象的YY產物,當然再不會去與那些螞蟻為難。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如今一夢醒來,卻恍若隔世,眼前一切真真切切,可是夢中那二十年的光景也是歷歷在目。
若只是大致的繁華浮煙,石磊自然不至于困頓至此,偏偏夢中一舉一動真實無匹,甚至于他唇邊還留著那個小姑娘的發香,指端也仿佛殘余凝脂,那鮮嫩的乳尖似乎依舊在眼前顫顫巍巍,而如今卻只是南柯一夢,這叫石磊如何能夠相信?
時間是1997年7月23日,石磊的母親孟秋華將石磊推醒,不等石磊發覺任何異常來不及做出任何奇異的舉動,便露出頗為埋怨的表情說道:“你這孩子,怎么還在睡?趕緊去學校報志愿啊!”
直到房門被關上的聲音傳來,石磊才一個激靈從床上直接滾到了床下,抱著那床薄薄的毛巾被,呆若木雞。沒有什么比眼前的一切更加令人吃驚的了,更沒有什么比陡然看到死而復生的母親讓石磊為之震撼的了。
連續抽了自己幾個耳光,面頰上的疼痛讓石磊得知這一切并非虛妄,但是猶自不敢相信,從地上爬了起來。眼前的穿衣鏡里,是那個瘦瘦弱弱處于青春發育期末端的少年,臉上那幾顆突兀的青春痘,隱約傳來輕微的刺痛,用更豐滿的表象證實著這個讓石磊無法相信卻不得不相信的事實。
“做了一場夢?”這是石磊腦子里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可是,夢里那二十年真實的沉浮,那些折辱,那些輕狂,那些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以及那些肆意張揚的摧枯拉朽,都宛如電影的畫面閃現眼前。
即便這些都是夢境,可是那些活生生的面孔,那些或老謀深算,或懵懂無知的表情,似乎都在警示著一些什么。
“不可能是夢!”石磊在心中默默的下了斷言,那么,是所謂重生???
更加難以置信!
在那一世——姑且稱之為那一世吧。在那一世里,石磊是個苦人兒,可是也領略了最為壯麗的景觀,在許多個深夜之中,他看著身旁熟睡而滿足的年輕嬌軀,也會暗自長嘆,哪怕是經歷了常人不可數的內心負重,卻也得到了常人所無法企及的富貴榮華,或許在這一刻死去自己也該心滿意足了,至少這一趟人世間沒有白來,該嘗試的都嘗試過了。只是,如今突然發現那二十年的光景仿若一場浮云,石磊卻又無法承受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潮涌動,昨日是何日?今日復又是何日?
那一世也看過一些關于重生描寫的小說,對于這個詞語石磊并不陌生。只是,那些小說里,重生之前所伴隨的都是死亡,沒有死亡便沒有重新來過的一生。而石磊,昨夜分明帶著一個新晉想要攀上高枝的小模特,長腿細腰,瘋狂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發白才恍然睡去。而一覺醒來,卻發現早已因病離去的母親站在自己的床邊,將自己喚醒。
如此看來,石磊的經歷倒仿佛更像是《太平廣記》之中的淳于棼,只是淳于棼去了螞蟻的帝國,而石磊卻是沿著自己的人生軌跡行走了二十年,卻最終回到起點。無論是一場大夢,又或是從頭來過,那二十年的生活斷然做不得假,其間一切也必然與現世生活息息相關。
床頭上是帶日歷的電子鐘,上邊的時間清楚的告訴石磊此刻是他十八歲的那年,若不是母親的出現,石磊定然會以為被人惡狠狠的戲弄了一把。但是,死而復生的母親卻如此真實的坐在他的對面,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幫他盛著一碗白粥,還遞給他一根仍舊冒著熱氣的油條,這又讓他如何不相信?
小心翼翼的沒有在母親面前流露出任何的異象,反倒是看著四十出頭的母親眼角剛剛顯出的幾絲皺紋,石磊的心中涌起幾分久違了的親情。
在那一世里,母親將會在四年之后撒手離去…
口中含著白粥,油條剛剛遞到嘴邊,石磊卻驀的一驚。
1997年,那豈不是說父親將會在今年死去?
石磊的父親,石為先,本是江東省千年古城潤揚市的副市長。雖然在八名副市長里也只是忝陪末座,但是四十歲剛出頭的年紀,依舊被許多人所看好,未來的前途可謂不可限量。
一場大禍,卻讓石為先橫死,這也同時給石家帶來了滅頂之災。
一位年輕的副市長死于災禍,雖然不敢說震驚朝野,但是在偏隅一方的古城潤揚,還是頗為引人關注的大新聞。尤其是在石為先死后,這場災禍更是被歸咎到了石為先的頭上,一時間,原本就是空降干部在本地缺乏群眾基礎的石為先,成為了潤揚市民口中的罪孽深重者。雖然說人已經死了,責任無法追究下去,但是孟秋華卻已經無顏在潤揚呆下去。
好在石磊正好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孟秋華辭去了教育局的工作,隨著石磊一同去了省城,在一所民辦的中學里擔任老師一職。但是丈夫的橫死,以及遭受的種種變故卻讓孟秋華積郁成疾,四年之后最終撒手而去。石磊剛剛大學畢業,還來不及向母親展示自己的學士證書,就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了孤家寡人。
“媽,老爸呢?”石磊心頭風起云涌,但是面上卻強自鎮定,將手中的油條橫在粥碗之上,仿佛隨意的問到。
孟秋華聽到石磊問起石為先,嘆了一句:“仲后公園山體滑坡,聽說不少人被困在防空洞里了。這些事都是該你父親分管的,一大早就被電話叫走了。”
石磊聽聞此言,心頭更是大駭,他作為擁有之后二十年記憶的人,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原本前途無量的副市長就是在這場災難之中被第二次坍塌的土方所掩埋的。而孟秋華雖然眼角流露出擔憂之色,但是那也只是對于那些被困防空洞的普通百姓的憫憐之情,她不會知道,自己或許就在今日便會失去家中的支柱。
腦中急速的調動著早已被塵封多年的記憶,石磊驚訝的發現,這些年來,自己小心翼翼的將那段悲慟的記憶埋藏在大腦的深處,此刻居然顯得模糊了,許多的細節都再想不起來。能夠記得的,只有1997年7月23日這個清晰無比的日子,以及石為先最終死于山體二度滑坡最終引發的大面積塌方。石為先的忌日,石磊是永不能忘的。
但是即便是這模糊的記憶,也讓石磊想起山體二度滑坡是發生在下午,此刻不過是早晨九點多鐘,石磊還有大量的時間可以仔細的去回憶。但是無論如何,石磊都要把自己的父親從死神的手里奪回來。
“或許,上天安排我重生在這一天,就是為了讓我改變石家的命運,否則,為什么偏偏是這一天呢?”石磊喝下碗中最后一口白粥,心里默默的想著。
孟秋華急急忙忙的收拾好碗筷,見石磊從醒來到現在一直都顯得有幾分懵懵懂懂的模樣,不由得說道:“石石,今兒可是大日子,你千萬把穩了填寫志愿,不要好高騖遠知道么?”
石磊恍然從追思之中驚醒,看著自己的母親,點點頭笑道:“放心吧,媽,今兒的確是個大日子。”只是,石磊知道,他所說的大日子跟母親所說完全不同。
填寫志愿這種事情,石磊并不需要太多的操心,他不會認為自己這只小小的蝴蝶撲扇翅膀能夠引起多大的颶風,至少高考的錄取分數線以及學校的歸檔分數線是不會改變的,那一世石磊考上了省城的吳東大學,重生之后想必也不會出現任何的問題。
時間還有富裕,而且石磊也需要時間來仔細的回憶1997年…哦不,就是今年的今天,究竟還發生了哪些事情。為什么死于山體滑坡的父親最終會被打成罪人,這只能說明仲后公園的山體滑坡事件,并非天災,而是人為之禍。石磊現在的任務不僅僅是將自己的父親從死神手里搶回來,他還必須弄清楚,這場究竟是因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