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依,好吃的來了。”
路滿拎著東西進家,在餐廳里裝好盤,招呼顧嘉兒出來。
顧嘉兒關著臥室門,換了一件姐姐苓依的居家衣裙,大U領的抹茶綠的吊帶連衣裙,一件波浪裁剪下擺的白色外搭開衫。
她走到餐桌前,路滿正細細地打量她的臉龐。
看,還看!
顧嘉兒被盯得不好意思,但他是在看“自家老婆”,天經地義,她又不能當場發作。
等待會兒姐姐回來,看苓依會不會錘爆你就完事兒啦!
這樣想著,顧嘉兒卻又心虛,事情是因為她而起,到時候要好好勸勸架,和姐姐和他都道個歉。
路滿遞上來一雙手套:“烤蹄膀,你在高中的時候就特別愛吃,聞阿姨越攔著你,你就越是偷偷和你妹妹一起吃。”
顧嘉兒吸吸小鼻子。
確實好香。
“快吃吧,今天買得夠多,不怕你吃斷貨。”
路滿指指桌上,有一大一小兩份。
“嗯。”
顧嘉兒不客氣了,坐了一下午高鐵,肚子也餓了。
路滿起身,從冰箱里取了一瓶氣泡水,給她倒上。
“我的衣服都找好了嗎?”
顧嘉兒點點頭,和食物奮戰著,有點兒沒空搭理他:“你去臥室看看,合不合心意。”
“是正裝就成。”
路滿笑了笑,說道:“今天晚上是有市里的領導來觀摩項目,公司GR非要我們換上西服正裝,說那樣顯得正式。”
“我們這種企業,上班都是休閑裝,怎么舒服怎么來,這乍一穿西裝,我估計像個推銷保險的。”
顧嘉兒笑了笑。
時隔這么多年,再見到他,見到這個和自己糾纏了高中和大學青春的家伙,這個拐走了自己姐姐的家伙。
顧嘉兒原以為,自己會憤怒,會尷尬,會愧疚,會沉默。
但真正做到他面前,可能是由于他把自己當成了姐姐的緣故吧,他的聲音和語氣都是那么從容和自然,和以前比起來…
以前?
顧嘉兒想了一想,卻發覺,她不記得了。不記得他曾經年少時的聲音是什么樣子了。
時間是種無情的打磨呀,讓很多東西都模湖且囫圇了。
但其他的感覺,為什么就不能像澹忘聲音一樣,一并都忘掉了呢?
安靜地消滅掉一小份烤蹄膀,顧嘉兒才想到,只有自己在吃,路滿全程在一旁看著。
“你吃過了嘛?要不要一起吃點…”
顧嘉兒稍微遲滯了一下,然后心情很復雜地又吐出一聲:“老公?”
好羞恥。
但是…又莫名有種其他的心緒。
路滿忽然笑了下,落在顧嘉兒眼里,這種笑像是一種寵溺。
“我稍晚再吃。”
路滿指了指另一份烤蹄膀:“要不要再來點兒?”
顧嘉兒搖搖頭,抽了張紙巾,擦擦嘴邊。
她看向路面,還在繼續演著:“一會兒還要回公司嘛?”
“嗯,我看看情況,不想去那個晚宴了,能推脫掉的話,晚上九點可以回來。”
顧嘉兒下意識想說句“辛苦你了”,可是不確定自家姐姐,平時和他說話是不是這種畫風。
而且…是不是每說一句,就避免不了稱呼他一句“老公”?
還是少說話吧…
過了幾秒,顧嘉兒又有些很矛盾的想法。
多說兩句,也不是不行…
在顧嘉兒內心糾結間,路滿回了臥室,換上正裝西服。
等他走出來,一身筆挺熨帖的行頭,站得端正昂藏。
顧嘉兒這才多看了他幾眼,剛剛都沒敢抬眼仔細瞅他的。
路滿捋著袖口,沖顧嘉兒挑挑眉:“不過來幫我整一整領子?”
“嗯呃呃呃…”
顧嘉兒臉色有幾分發紅,她拖拖拉拉站起身子,往路滿身邊走去。
路滿見狀,微笑著說道:“你還真給整理啊,那還要裝到什么時候?嘉兒。”
“啊?”
顧嘉兒像是踩到的木地板上帶電一般,身子直接僵在原地。
“你在說什么…嗯…”
“老公”這個詞,顧嘉兒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怎么可能的?
顧嘉兒訥訥地摸摸自己的臉頰。
她剛剛和雙胞胎姐姐苓依對比過。
雖然她們雙胞胎一向口口聲聲說,她們兩個人很好分辨。
但實際上,從剛剛去顧苓依公司時,所有人都被騙過去,包括考勤的人臉識別機器,就可以看出。
雙胞胎的相似程度有高有低,而顧苓依和顧嘉兒就是最相似最難分辨的那一種。
何況已經時隔這么長時間沒見,又是在他自己的家中。
他怎么就篤定,她是妹妹而不是姐姐了?
一時間,顧嘉兒甚至想繼續冒充姐姐顧苓依,邊打他邊“構陷”地說:“你怎么把我認成我妹妹啦!想什么呢!”
但是,他們已經不是青春年少的時候了。
顧嘉兒收了收思緒,輕聲問:“是苓依,剛剛告訴你,我來了嘛?”
路滿卻搖搖頭:“那家伙根本就沒想著和我說,等她回來,肯定要家法修理她一頓。”
“那你…怎么發現的?”
路滿盯起顧嘉兒的眼睛:“我習慣喊苓依的名字,還有老婆,這倆我是混著用的。”
“但是苓依,只有在夜里,或者喝了一點兒微醺之后,才會開口喊我老公,平時她都是喊我名字的。”
顧嘉兒嫌棄地瞥他一眼。
原來他早就察覺到了!
從一開始就是!
顧嘉兒很氣,相當氣,她白白喊了他這么多聲“老公”,而路滿就靜靜看她表演!
這時的顧嘉兒憋了一股氣,她隱蔽地一瞥玄關處。
那里放著她的一枚戒指。
平日里,為了突出她是獨身主義,避免相親或者搭訕的閑碎聲音,她都是把戒指戴在小指上。
“待會兒,我要把戒指戴到無名…不行,太假了,那就中指上吧!”
顧嘉兒計劃著,反正這款天文館的文創戒指是可調節均碼,拉一下指環就可以改變尺寸。
戴在食指是期待愛情,無名指是訂婚或已婚,中指則是熱戀中。
輸人不輸陣!
“其實,即使沒有你誤喊的這句。”
路滿神色多了些落寞。
“我也看得出來,你不是苓依。”
“吹牛…”顧嘉兒不信,小聲嗶嗶。
“我是說真的。”
路滿輕聲:“剛剛我見到你,從氣質和儀態上,就感覺到,你和你姐姐,是很不一樣了。”
“亂講。”
顧嘉兒覺得路滿是馬后炮:“我和苓依站在一起,也照了鏡子,我們還是和以前沒有區別…”
“有些差別的。”
路滿說道:“她比你顯得累了一些,苓依不在家,我就只提這一次吧,你聽了后忘掉就好——她跟著我,沒少受苦了,你比起你姐姐來,看上去都要年輕三五歲了。”
“沒有!”
顧嘉兒見到路滿臉上不作偽的自責,她心里很真切地痛了一下。
“我姐姐才不是呢,她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受苦了。”
這時,門外響動。
路滿和顧嘉兒對視,不約而同地走到客廳沙發上,一左一右隔得老遠,分別坐下。
顧苓依開門進來,瞧見她的丈夫和妹妹,不由得驚訝:“路滿?你怎么回家了?”
她喜悅地走到路滿身邊,下意識就想坐在路滿的大腿上。
然而雙胞胎妹妹還在旁邊,再加上三人的往事有些…情形復雜。
顧苓依挨著路滿坐下:“回來是為了換衣服?”
“那可不。”路滿笑呵呵。
顧苓依伸手,很自然地整理起路滿的西裝領子:“不許喝酒,有人勸酒,你就說你在吃頭孢,絕對不能碰酒。”
“好的,老婆有令,必須遵從。”
“你正經點。”
顧嘉兒看著自家姐姐,和自己曾經有過往的路滿,恩恩愛愛,情意濃濃。
這才是幸福的本色。
忽然間,她覺得,她沒什么面子需要維持的了。
“那你們姐妹兩個,晚上好好聚聚。那我…”
“你也早回來,不許在外面晃蕩。”
顧苓依的眼神,在路滿和妹妹嘉兒之間搖擺片刻。
“路滿,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她警覺地一問:“見到嘉兒,有沒有鬧出誤會?”
“沒有。”
顧嘉兒一聽,忙跑到姐姐身邊:“姐姐,路滿他…他一眼就認出我來了。”
“哦?是嘛?”
入夜。
顧嘉兒躺在次臥的床上。
身邊手機響了一下,姐姐顧苓依給她發了個語音,很長。
顧嘉兒有些疑惑,她蒙上被子,在被窩里,放起語音來。
手機里傳來一聲窸窸窣窣的響動。
不是說話的語音,是偷錄。
“路滿,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過嘉兒了?”
“不記得了。”路滿的聲音,“你和她,聯系還是斷斷續續的么?”
“剛來燕京那會兒,根本不聯系。”顧苓依嘆口氣,“這兩年好多了,但也是沒什么話,聯系上了,就可以隨便聊一點兒。不聯系的日子里,也有些不敢主動找她。”
“不要說我了,說你。”
顧苓依換了副審訊般的語氣:“見到嘉兒,什么想法?”
“你這話問的…她是來看你這個姐姐的,你問我…”
“那你現在也是她姐夫了。”
顧苓依好像沒事兒挑事一般:“前女友變成小姨子,你不發表一下寶貴意見?”
“你長能耐了啊,苓依同學。”
“快說,今天你必須給我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嘛!”
“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還會胡攪蠻纏。”
“我?這是胡攪蠻纏嘛?…”
一陣被褥翻動的聲音。
顧嘉兒蹙眉,聽起來,好像是路滿把自家姐姐抱緊了卷在被窩里。
“老婆,那我和你說我的真實想法了。”
“嗯嗯。”
“不算懵懂的年齡,那就從2004年算起,到2011年。那時候是真的很愛…嘶,你別掐我!”
“我讓你說的,就是這個?”
“是你要聽真心話,你總得讓我說下去吧?”
“你繼續吐象牙!”
路滿舒一口氣。
“但現在是2021年了。”
顧嘉兒放下手機,攬了攬被子,將自己裹緊一些。
曾經有段時間,在2004到2011年,在他們的高中和大學,在他們最燦爛的年齡,他真的很愛我。
但現在是2021年了。
路滿的聲音,繼續從聽筒中傳來。
“什么感覺,什么看法呢?苓依,沒有的。”
“沒有什么釋懷、澹卻、若有所思,更沒有什么遺憾、留戀。”
“現在的我,是從與你在一起時,才有了意義。”
“哼…”
顧苓依哼哼嚶嚶的,對路滿的話受用,但又不想表現得接受了他的說辭。
“說是這么說,誰知道你…”
“那不急。”路滿說道,“我們有后半輩子的時間,來證明我說的話沒有半句摻水。”
“你?唔…”
語音到此為止。
聽得出來,顧苓依掐斷偷偷錄音時很迅捷也很夸張,生怕多錄進去半秒。
清晨。
顧嘉兒起床,去了趟洗手間。
回房間時,正趕上路滿輕手合上主臥房門走出來。
顧嘉兒眼神躲閃了下。
她連打招呼,都找不到合適的稱謂了。
叫姐夫?她斷然喊不出口。
叫哥哥?那是很久之前的稱呼了。
就像是昨天他和姐姐聊天時說的一樣。
現在已經是2021年了。
都過去了。
“以后,抽時間回一回家吧。”
顧嘉兒輕聲說道:“爸爸媽媽,都很想姐姐。”
“嗯。”
路滿點頭:“鬧得再兇,也是一家人,老頑…咳咳,顧叔和聞阿姨,還是愛著苓依的。”
“不過這件事情,要苓依同意才行,回頭我征求下她的意見。”
“嗯。”顧嘉兒應聲,她沒抱太大希望,姐姐在這件事上,莫名地堅定、倔強甚至是執拗,和爸爸顧彥水火難容。
“我今天就走了。”
“這么急?不再玩兩天了?”路滿訝然道,“多陪你姐姐一陣子,還有…昨天回來得太晚,我也沒和你搭幾句話,你現在還怎么樣,聽你姐姐說,還好?”
“還好。”
顧嘉兒從首飾盒里,拿出那枚戒指,當著路滿的面,戴在了小指上。
“我還想回去再睡一會兒。”
顧嘉兒繞過路滿,回了臥室,關上門,好像卸掉了所有力氣一般,癱軟在床上。
她把手攤開,擺在自己眼前,看起尾戒怔怔出神。
他已經徹底放下了,走出來了。不,應該說,和姐姐苓依在一起的他,與自己記憶中的初戀男孩子,其實是兩個人了。
又談何走出來和放下呢?
這款星空戒指,售賣點就在天文館的時空科普廳旁,展板上的幾句話,她還能回想起來。
時間是流動的空間,空間是凝固的時間。
知道路滿沒有后悔,顧嘉兒覺得,自己也不需要后悔了。
只不過,她對他造成的傷害,由于這些傷害又在姐姐和家人間裂出了難以填壑的鴻溝。
才是更為可惜和遺憾的。
如果可以彌補…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