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陸年,十二月二十二號。
傍晚時分。
秦家莊李家,好大一家子吃了一頓晚飯。
一桌子就別想坐開了,三十歲以下的小孩兒們都沒上桌的權利,掀開炕上的鋪蓋,墊上報紙,就著挑揀在碗里的菜扒拉飯吧…
李母今天既高興又難過,為秦大雪高興,也為秦大雪難過。
她看著秦大雪道:“這回過去看到治國,也不知道還認得出認不出。”
腦海里已經幻想出一百種母子相見時的場景了,或抱頭痛哭,或相見不相識,或治國躲在婁曉娥懷里不肯叫媽媽,或治國躲在一條狗狗后面不肯叫媽媽…
所以,她有些擔憂。
秦大雪還得安慰她:“媽,您就放心吧。每年都在照相帶過去,也在寫信。”
大前天在花廳痛哭一場后,排解完心中的積郁之氣,她就再沒低沉過。
李源只能說,搞正治的都非同一般。
大嫂子又關心道:“去了后喝什么奶啊?”
李源笑道:“找奶媽,想吃到幾歲都成。那邊的條件你們就不用擔心了,在資本主義社會,只要有錢,基本上只要你能想到的,差不多都能辦成。”
李母高興了,道:“那是不差,看看你在那邊修的房子,跟過去皇宮一樣,比皇宮還好看。”
李源放大話:“三年內,我帶全家回來過年。五年內,全家去港島過年!”
“嗯嗯…”
一陣清嗓子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李源扭臉看去,只見十八李垣手里端著一碗飯,嬉皮笑臉的站一邊。
李源補充了句:“除了十八以外。”
一群子侄輩們哈哈大笑,還有鼓掌叫好的。
李垣如遭雷劈,苦起一張臉道:“八叔,怎么就把我除外…您當初可不是這么說的…”
李源莫名其妙道:“我當初說什么了?”
李垣真快哭了,急道:“八叔!您當初可是說,將來帶我去港島的!”
李源恍然,道:“想起來了…我說話向來算話,說了將來帶你去港島,就肯定不會不作數。這樣,等你退休了,我帶你去港島釣魚。”
李荷把嘴里的饃都噴出來了,拼命咳嗽。
李墦幾個小些的更是跳腳的笑!
長輩們一個個也呵呵直樂,李垣母親五嫂笑道:“就你那兩下子,還想和你八叔鬧?”
五哥李海更是直白罵道:“就一個豬腦子!”
李源呵呵笑道:“我聽說你在單位里啥也不好好干,領導批評你,你還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十八,你腦子是不是長毛了,嗯?咱們一大家子農民,誰給你的底氣在單位來那一套,唱空城計呢?別說你了,前兒我看到我們軋鋼廠的老主任,他都退下來了,我還要恭恭敬敬的…這叫態度,也是禮貌,把我們老主任感動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你倒好,剛進單位上班,無法無天跟個小流氓一樣。要不是你姐跟我說我還不知道。來來來,你再往前靠近一點,我把你腸子抽出來,看看到底哪里高深莫測了。”
李海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回事,臉色直接變成鐵青色,左右開始找順手的東西了。
李源一只手按住五哥,然后看著都快死在那的李垣道:“老老實實的跟領導去承認錯誤,然后不管怎么樣,完成本職工作,明白了沒有?”
李垣一邊抽泣一邊點頭道:“明白了,八叔。”
李海暴怒道:“他明白個屁!老幺,往死里打,打死拉倒!”
李桂皺眉道:“你讓你弟管,你就別再嗷嗷。打這熊玩意兒管用,你早打過來了。”
李源看著臉上沒點人色的侄兒笑道:“咱們家那么多孩子,就你一個這樣的。我有時候也反省,可能是當年搶你的奶喝,把你搶成傻子了?”
本來肅殺起來的氣氛,一下給笑開了。
五嫂瞪眼道:“老幺,一碼歸一碼,你別給他找補。真要變傻了,那么多歪門邪道哪來的?我看他聰明的很,就是聰明勁沒用到正地方!”
秦大雪看了五嫂一眼,心里熨帖之極。
最怕家里出現一兩個糊涂種子,鬧的闔家不寧。
什么叫運氣?
碰到的都是明白人,就叫最大的運氣!
李家合該興旺!
李源笑道:“五嫂,沒找補,您還不了解我的性子…十八,我在你八嬸那放了一筆錢,你每月領三十,你不是喜歡交朋友么?你現在就在部委,那就多交朋友。但是,不要攬事。認識別人,結個善緣就行。他們不懂我的意思,你擅長這些門道,你應該懂?”
李垣不吸鼻涕了,一下抬起臉來,激動道:“八叔,您說真的?”
李源點頭道:“開始先拿三十,往后不夠了再拿。但是記住了,不要攬事。”
李垣眼珠子都快透亮了,道:“我當然不會攬事了,行下了好,結下了善緣,得到自家有事的時候才能用人情!”
李源回頭對家里人笑道:“要不說這小子天生適合干這行呢,這些玩意兒他天生就懂。”
李海氣的臉都快扭曲了,道:“你這還不叫找補?這是獎勵他呢還是在教訓他呢?”
李桂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看著李源道:“你別走歪門邪道。”
李源搖頭道:“不是走歪門邪道,將來藥廠開回來后,少不得和各方面的人打交道。踏踏實實的做事當然是根本,但人際關系的維護同樣重要。十八在這方面比較有天賦,所以先鍛煉一下,各方面結個眼緣。
咱們這個社會,終究是人情社會,老李家需要這樣一個人物。
對孩子的成長,沒必要非得要求他們走一條道。就他這樣子,讓他去踏踏實實的坐辦公室,一輩子也就一個油混子,到時候在家里也抬不起頭來。
兄弟姊妹們一個個前途遠大,就他一個賴瓜子也不是辦法。他既然是這樣的性子,只能想辦法揚長避短。
路,我盡最大能力幫他鋪好,選好適合他的方向,至于將來是龍是蟲,就看他自己用心不用心了。”
李垣不等自家老子發火,就急忙表態道:“八叔,您放心,我要再混一天日子,就讓我爸踹死我拉倒,省得給咱老李家丟人!”
李源呵呵笑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老李家的臉你丟不了,你只是在決定你自己的人生。我估計你也不想將來看到一大家子都是人才,就你自己一坨爛泥,你的兒女將來都會埋怨你。”
李梅一把扯開自家親弟,嫌棄的白了一眼后,對李源道:“八叔,我想和吳兆寧結婚。”
大人們又都笑了起來,老李家的姑娘,都很優秀。
吳兆寧來過李家幾回了,小伙子干凈利落,也在電業局上班,中層干部家庭出身,因為是家里老小,上頭有四個能擋半邊天的姐姐,所以性格比較靦腆,一心一意做技術。
李源點頭道:“你自己愿意就行。我之前想過,給你介紹些出身更好的人家,我也不是小瞧小吳,他配你還差一點。不過你八嬸勸我尊重你的意見,我后來一想也是。高門大戶里規矩太多,平時連家常便飯都難吃一頓,沒有什么溫馨可言。我老李家也不指望賣閨女去攀高門,小吳人比較簡單,挺好的。
我給你八嬸說了,要給你們仨送個好陪嫁。你八嬸就發話了,說咱們家閨女少,更貴重,一人陪嫁一臺電視機,那就陪一臺電視機吧。彩禮他們家給多少,我們返雙倍,都給你,你們小兩口好好過日子。”
這個陪嫁,在當下絕對是一等一的體面了。
“八叔”
李梅掉下眼淚來,抱住李源叫了聲。
秦大雪拍桌子:“八嬸兒說陪嫁電視機,你抱你八叔?”
眾人哄笑聲中,李梅跑到秦大雪跟前抱住撒嬌:“八嬸兒您最好!”
入夜。
秦大雪給一雙兒女喂了奶,又換好尿戒子后,看著從外面風塵仆仆回來的李源,納悶道:“這兩天晚上你都到哪去了,有相好的要道別?”
李源哭笑不得,道:“來你聞聞,我身上有沒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我脫光了給你聞。”
“滾蛋!”
秦大雪白他一眼,但還是饒有興趣的看著他。
李源無奈道:“出去辦了些事。大雪,你將來是要走陽光大道的,所以一些陰暗一些的事,就不讓你知道了,免的壞了你的道心。”
“噗!”
秦大雪笑噴了,趕緊掩口,以免驚醒兒女,她上前難得小女人姿態的雙臂掛在李源脖頸上,明媚的大眼睛看著他,小聲道:“說一點嘛,我不好奇別的,就想知道我男人的另一面。”
李源將她抱起,來到炕邊,秦大雪警告:“別想用這種方式打岔哦。”
李源一手上移,一手下滑,搖頭道:“不存在。”
秦大雪:“…”眼兒媚。
李源想了想道:“我剛去港島的那一年,有一個叫福義興的社團,那是港島最老的社團,有最老不過福義興之稱。它的坐館龍頭看上了婁秀,各種施手段壓迫婁家屈服,甚至派人去學校劫湯圓的道,打了他一耳光…”
秦大雪臉色驟變,目光也凌厲起來,罵道:“找死!”
李源笑了笑道:“是啊,是找死。所以我去港島的第一天晚上,就找上福義興的總堂去,一個人屠盡老福六十三口,連只雞都沒留活口。”
秦大雪聞言愣住了,怔怔的看著李源。
李源無奈道:“就說不該跟你說這些…”
秦大雪搖頭道:“我不說這個,我是擔心你的安危。雙拳難敵四手,就算你有功夫在身,是不是還是太托大了?別人手里有槍的話,你豈不是很危險?”
李源搖頭笑道:“功夫練到我這一步,除非大軍堵截,否則就憑那些臭魚爛蝦,已經不可能埋伏到我了,特別是現在。我自己都沒想到,今年經歷了幾場精神上的洗禮后,會再次進步…不過,這種事基本上不會再出現,用處不大了。”
秦大雪卻沒那么好哄,她有些驚疑道:“那你這兩天…”
李源干笑了兩聲,想了想,還是從解放包里掏出了兩根大黃魚,道:“我去找了幾個過去十年吃的肥頭大耳的大肥豬,借了些東西…”
秦大雪一下明白過來,臉色那叫一個精彩,看著李源哭笑不得道:“你在那邊不是賺了很多錢么?還在乎這一點?”
兩根大黃魚是不少,可就算那一解放包裝滿了,又能有多少?夠修照片上那座莊園的么…
李源叫窮道:“怎么不在乎?賺的多,花的更多。藥廠每年支出的錢,比這邊一個窮點的省一年的財政收入還多。往后還得每年源源不斷的投入資金,吸引人才,改進工藝…”
秦大雪不懂,問道:“怎么會投入這么多?”
李源舉例:“咱們就拿對撲息熱來說,國內的藥廠也能生產,可是呢,就藥效上而言,遠不及外國藥廠,安全上,更不用提了。”
秦大雪也是上過化學課的,她不解道:“可是藥物的分子式都是一樣的,為什么會差那么多?”
李源道:“純度不同你肯定明白,還有就是生產工藝的不同。我打個比方,西方醫藥公司研發出一種藥物緩釋工藝,這種工藝可以讓藥物進入體內后,緩慢的釋放藥物,與普通片劑相比,可以讓給藥次數減少一半,顯著減少患者依從性,副作用也將大大降低,藥效穩定且持久。在保證藥物純度的前提下,這種工藝會使得藥物既安全又有效,對肝腎的傷害降低到最低。它是怎么做到的呢?用兩種材料,一種不易溶于水的,一種極易溶于水的。用不易溶于水的材料,在藥物表面做一層外衣…”
秦大雪道:“咱們的藥物,好像也有?”
李源哭笑不得道:“咱們藥物的外衣只是為了成型,緩釋工藝,則是在外衣上面,點出成千上萬個微孔,這些微孔上堵塞的,就是極易溶于水的物質。藥物服用到體內,這些微孔就露了出來,開始緩慢的釋放藥物。這是諸多先進工藝中的一種。”
后世醫藥界流傳著一個笑話,在偉哥專利權到期前,一片能賣五十五塊錢。
等藥品專利到期后,大批的仿制藥上市,進口藥一片反倒賣成了九十九。
為啥?
因為大家發現,仿制藥的效果是真不求行…
藥品化合物還是那個化合物,但工藝不同,差距就是這么大。
李源道:“工藝路線的設計、反應規律、工藝參數、原料、質量控制標準、工業化的生產工藝研究和優化等等,每一項都要精益求精,也就意味著大量資金的投入。
這也是為什么,那么多國家都無法支撐起一家先進醫藥公司的原因。因為確實投入不起…”
秦大雪擔憂道:“那豈不是無底洞?什么時候才能收支平衡?”
李源笑道:“很快就可以了。流感特效藥已經研發成功,我在港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在實驗室里做研究。研究出安全有效的藥物后,再交給工藝團隊來開發生產工藝。生產出來的藥物,將會通過和葛蘭素巨頭醫藥公司的合作,進行大規模的臨床試驗,取得上市資格后,再交由他們的營銷團隊進行推廣。”
秦大雪不解道:“那…大頭是不是都要讓他們賺去?”
李源搖頭道:“終究是我們獲利更多。醫藥界是絕對的森林法則,異常殘酷。像我們這樣的草臺班子小蝦米,如果不抱一條大粗腿,連進入歐美市場的資格都沒有。即便是在歐美,每年成百上千的新藥上市,絕大多數都會折戟沉沙。無數小公司的藥物剛冒頭,很快就有巨無霸‘研究’出類似的,但工藝更好,藥效更好的藥物來碾壓。打官司都沒法打,巨頭們巴不得把小公司卷入官司中,律師費就能耗的小公司破產,哪有什么正義可言。”
秦大雪聽的入迷,問道:“那葛蘭素公司為什么愿意跟你合作?直接掠奪你的成果不是更好?”
李源嘿嘿笑道:“我和葛蘭素公司的董事認識。”
秦大雪一聽就覺得里面有蹊蹺,雙手按住上下畫圈作怪的兩只手,斜眼覷道:“你怕不是認識人家的閨女吧?”
李源也不藏著掖著,坦坦蕩蕩的將凱瑟琳和瑪格麗特說了一遍。
秦大雪聽的神奇,道:“現在還有這種人?”
對自己國家的人仁愛關心她能理解,還真有對世界人民那么關心的圣人?
李源笑道:“等將來咱們國家也富強起來,物質生活極大豐富后,一樣會有很多這樣的人。仁愛世人,特別是對窮苦國家的人。另外,還有小思認識的蘭開斯特家族的人,也幫忙說話了。”
將亞特蘭娜的身世講了遍后,秦大雪眼睛都瞪的溜圓,疑惑的看著李源道:“之前怎么不跟我說?”
李源擠眉弄眼道:“咱這不是不想有賣兒求榮的嫌疑么…”
秦大雪好笑的拍了他一下,問道:“那,你能確定,藥物上市后就能回本?”
李源點頭道:“西方的流感要比咱們這邊嚴重的多,歷次流感大流行都是如此,至今每年都有幾十萬人死于流感。如今有了特效藥,哪里有不好賣的道理?雖然利益要分出一部分給葛蘭素公司,但即使如此,只要能打入西方市場,那么能收回的資金也將會非常恐怖。所以,你今年還要加大茴香的種植面積。”
秦大雪笑嘻嘻道:“那你就要發財了?”
李源點頭笑道:“差不多,一款藥物能吃二十年專利。但也不能只靠一種藥物包打天下,想真正獲得主流醫藥公司的認可,以便將來能獲得更多的藥物仿制權,至少需要三款爆款藥。一般來說,一家醫藥巨頭公司,每十年能出一款爆款藥就非常幸運了。”
秦大雪關心道:“那你呢?”
李源輕聲笑道:“我在這方面比較有天賦,目前在實驗室取得成果的,就有三種了。而且,都是非常非常有前景的藥物。你以為我在港島每天夜夜笙簫啊?不是的,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無法自拔…”
哪怕知道這孫子見人說人話,估計和每個老婆都這樣說,可秦大雪還是繃不住高興起來,白他一眼道:“德性!今天晚上成全你一回…”
李源聞言,眼睛驟亮!!
十二月二十三號,夫妻二人抱著兩個還不到兩個月的兒女,登上了南下的專列車廂。
并于一九七七年元旦當日,通關過了口岸,抵達了港島…
之前就得了信兒的婁曉娥,帶領全家等候在那里。
李治國穿著小西裝、小皮鞋,戴著領結,一直抿著嘴巴,大眼睛不肯離開門口片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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