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們這是…”
看著去而復返的高衛紅和陸朵朵,李源不解道:“你們不好好休息,怎么又回來了?”
高衛紅拉著陸朵朵進門后坐下,笑道:“這不是激動的睡不著覺嘛,朵朵也是,絕處逢生的感覺,又激動又忐忑。李源,真的可以嗎?”
李源笑了笑,雖沒說什么,但臉上淡然的神情,卻一下讓兩個女同志心里踏實了下來。
高衛紅嗔怪道:“那你之前怎么不出手?”
李源并沒隱瞞什么,道:“以你們的身份,有大把的醫療資源可以享用。但普通工人百姓,想看個好醫生就太難了。如果我只依著你們,那只能給少數人看病。看好一個人,耽擱成百上千人,不合適。在人民醫生眼里,病人的身份不應該有高下之分。”
也就是這個年代能說這樣的話,說出來別人才會信了。
再過…不用二十年,就沒什么人信了,只會覺得沽名釣譽,穿著皇帝的新衣,做作的可笑。
但現在不一樣,對面的兩個女孩子都羞愧了。
陸朵朵聲音輕柔無力,小聲道:“李醫生,請您像對待普通病人一樣就好。”
李源點頭道:“我當然會這樣。”
看著他理直氣壯一臉坦蕩,陸朵朵反而露出些許笑意來。
看到這一幕,高衛紅也不知該說什么,她都記不清陸朵朵上一回笑是什么時候了…
“咦,你在看照片呀?”
高衛紅眼尖,看到李源手邊的照片問道。
李源也沒藏著掖著,大方亮出來道:“嗯,是我妻子寄來的。”
高衛紅下意識的眼睛迅速瞟了眼陸朵朵,果然就看到陸朵朵臉上難以遮掩的失落。
她笑著站起來,將照片拿了過來,看到照片里的婁曉娥和李幸,笑道:“哎喲,你媳婦兒可真好看。兒子也可愛,像你。”
陸朵朵沒忍住,語氣輕柔道:“衛紅姐,給我看看。”
高衛紅笑呵呵的遞給了陸朵朵,陸朵朵看著照片里婁曉娥笑的那么甜美,健康白皙,衣著講究,一看就不是胡同出身,心里的難過居然減少了許多。
或許她覺得,只有這樣的女孩子,才配得上這樣的李大夫。
她輕聲道了句:“真好,真可愛。”
李源接回相片后放在書本里,寬慰道:“陸同志恢復健康后,也會很好的。”
陸朵朵感激的看著李源點了點頭,高衛紅笑道:“李大夫,那就全靠你了。”
這個話題結束,兩人卻不急著離開,聊起了當下新鮮事。
高衛紅道:“李大夫,你知道董家埂么?”
李源點頭道:“聽說了些。”
高衛紅道:“董家埂本來學習那么好,老師們都說他肯定能考上北大。結果去年高考前他放棄了考試,回鄉務農去了,說要用知識幫助農民。這件事被上面點名表揚,各級重要報刊都鼓足了勁的夸他。這下好了,受影響的人太多了,連哈工大都有人輟學回鄉。哎喲,提起這件事,好多老教授都心痛。”
董家埂的事影響了幾乎一代人,甚至風都刮到了老毛子那。
上面為什么這么大力的表揚他?
李源覺得,無非是經濟太困難,國家無法安排那么多畢業生,明明人才極度匱乏,可是由于被美蘇兩霸強力封鎖,國內工業舉步維艱,造出來的東西出口出不去,農民又消費不起,等于工業無法為自身續命,全靠財政支撐,惡性循環。
所以上面只能鼓勵學生下鄉…
樹立一個董家埂,就有無數董家埂出現。
這人后來甚至被邀請成為老人家的守靈人…
或許這個人的想法未必正確,但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心里裝著祖國的人,而不是一個投機的人。
李源微笑道:“還有邢燕子。”
高衛紅一臉的難以言喻道:“對,還有邢燕子。郭老不是專門寫了首詩夸她么?邢燕子,好榜樣。學習王國藩,學習鐵姑娘。全家都在城,自己愿留鄉。園中育幼幼成行,冰上治魚魚滿網。天荒地凍,搶種墾荒。要使石頭長出糧。吃苦在前,享樂在后。一切工作服從讜。北大洼變成金銀窩,燕子結成隊,奮飛過黃河。
這人不斷的在報紙上投稿,號召中小學畢業生下鄉務農。好像大家都去當農民種地,新中國就能富強一樣。”
李源道:“她爸爸是陶瓷廠的副廠長,她初中畢業如果想進廠工作,不算難事。可她卻選擇了下鄉,她在的那個鄉勞力短缺,她就組成了燕子突擊隊,夏天種地,冬天砸冰補魚,確實踏踏實實的在農村干了三年。”
陸朵朵道:“可是我們國家缺少知識分子呀,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我聽爸爸說,五五年北面當初送給我們一臺大型發電機,整個省都找不出來會安裝的工程師。國家建設,不能只要農民,還需要知識分子的。”
李源不爭論,點頭微笑道:“你說的對。”
來自陸朵朵的負面情緒0.5。
李源眨了眨眼,這個小女孩有些善良…
高衛紅白了李源一眼,道:“李大夫,別欺負朵朵哦。她平時都不怎么說話的,難得今天說了那么多,你就這樣啊?”
李源道:“我不是敷衍,陸同志說的在理,國家發展不可能只靠農業,唯有工業才能強國。可是現在國家不是困難嘛,工業又發展不起來,所有城市都在清減城市人口。咱們的國家目前仍是農業為主的農業國家,可受天災影響,農民實在養不起那么多非農人口了。只有先緩過這口氣來,才有將來。不然眼下都過不下去了,還談何將來?”
困難是長期的,所以眼下還只是鼓勵,再過五六年,就是強制了…
也確實沒法子,靠剪刀差以農養工的方式,已經持續不下去了。
所以與其讓農民榨出血來養非農,不如都下鄉去當農民。
造出來的農產品賣不掉,種出來的糧食還是能吃的。
高衛紅聞言怔了怔,看向陸朵朵道:“李大夫說的也對哦。”
陸朵朵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李源道:“時間不早了,你們早點回去休息,尤其是陸同志。規律的作息,對你身體的恢復相當重要。從明天起,每晚十點前必須準時入睡。等回京后,一日三餐吃什么都有要求。想來不止一個大夫跟你說過,胃病要養正氣。”
陸朵朵“嗯”了聲應下,高衛紅道:“李大夫,你什么時候回京啊?”
李源道:“正月十一,二月十五號。”
高衛紅道:“這么早?怎么不過完年…啊,是了,你要回去和妻兒團圓過十五吧,可以理解。”
李源笑了笑,道:“我兒子生日正月十六。”
高衛紅哈哈笑道:“看來你還是個顧家的好爸爸,那好,我們幫你買二月十五號的票。你二月十四號坐車去哈市,在哈市住一晚,十五號我們一起回平京。”
大慶站并不能直達平京,直達要到下個世紀了,所以得在哈市轉車。
李源道:“不必了,再者你們也不用急著過去,和家人一起過完十五也可以。”
陸朵朵點頭道:“衛紅姐,你在哈市陪高伯伯過元宵節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說著,她還看了李源一眼,有李源作伴,她也不害怕。
高衛紅搖頭道:“這怎么行?什么事都沒有給你看病重要。”
她主要擔心,萬一治療沒有效果,她還要安慰陸朵朵,那樣的話,太殘忍了。
她看著李源認真道:“你幫朵朵看病,我們能做的不多,也沒多少錢給你。幫你買一回票,算是我們的心意,希望你不要拒絕我們的好意。”
陸朵朵也是期盼的看著李源,見李源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她輕輕抿嘴一笑。
一九六二年,二月五號。
辛丑年,正月初一。
李源昨天值了夜班,今天就可以休息了。
倒也不困,值夜班還是能睡覺的,只是預防病人出事,或者臨時有急診。
好在昨晚風平浪靜,是個好兆頭,也讓他睡了個好覺。
看著到處都是鞭炮渣滓,還有穿著新棉襖、新褂子到處跑的孩子,李源臉上露出了笑容。
相比于四九城這兩年的新年,大慶的新年要熱鬧的多。
四九城這兩年過年,別的地方李源不清楚,興許大院里會好些,但胡同四合院里,大都是沉悶的。
連廠甸市場都停了。
廠甸市場的廟會打乾隆年間就開始了,每年正月初一到十六都會在那搭棚列肆,張燈結采,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幾乎沒停歇過,這兩年卻停了,可想而知情況之惡劣…
但大慶不一樣,這邊的物資要豐富的多,好些四九城有錢有票都難弄到的東西,譬如肉、雞、魚等,這里人想想法子總能弄到些。
有本事的弄的多些,普通人弄到少些,但總歸能買到。
大慶是幸運的,東北其他地方擔負著支援關內的任務,要交繁重的公糧,物資可能沒那么豐盛。
但大慶因為發現了大型油田,大慶會戰是國家級重點工程,所以非但不用對關內輸血支援,還接收了不少物資。
所以其他地方要等到明年情況大為好轉后才重新熱鬧起來的新年,大慶提前一年就熱鬧了。
好啊,最難的三年,總算熬過去了。
不知怎地,李源心里有種酸楚之后又喜極的感覺。
盡管這三年他吃用都不差,但整個大環境都成那樣了,心里也是不落忍…
如今終是守得云開見月明,大家度過難關了。
今后雖然還是難,可至少再也不會像過去這三年那么難了…
回宿舍的路上,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問候,歡聲笑語一片,李源都笑瞇瞇的回應。
一大早,就不斷有人放鞭炮。
李源回到宿舍時,發現張虎居然在他宿舍門口也掛了一串鞭。
看到李源回來,小家伙高興壞了,大聲道:“李叔,你回來啦?那我要放炮了啊!我爸說了,過年必須得放炮,吉利!”
李源哈哈一笑,道:“成,那你點吧。”
張虎拿出火柴,“嚓”一下點燃捻子,連忙往后退,腳下沒留神,摔了個屁墩兒,也不耽擱他連滾帶爬的往外躥。
冬天穿著大棉褲,摔倒一點也不疼。
可要是炮仗崩到身上把新衣裳燒出一個窟窿來,那非得哭死不可。
哭不死,他姐姐也會幫他的。
一陣“噼里啪啦”聲后,周圍從四九城來的醫生都出來看熱鬧。
鄭勝利樂道:“小李,行啊你,這是準備在東北安家了?嘿,要不是你都結婚生兒子了,還真有可能。光到我這打聽你情況的,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小李,該準備行李了,回去的日子近了!”
他行禮都打包好了,來時帶了一個包,回去的時候準備了三個。
李源笑道:“鄭主任,想家了吧?虎子,快去給鄭伯伯拜年,鄭伯伯可不是小氣人。”
鄭勝利:“…”
張虎嘿嘿笑著上前鞠躬道:“鄭伯伯,新年好!”
李源在一邊掏出五毛錢,道:“虎子,這是我的壓歲錢,收好了,明年上學買鉛筆橡皮…過年壓歲錢不能推辭,老話說的好:長者賜,不敢辭。這是規矩,也是禮貌。”
張虎沒法子接過壓歲錢后,嘴巴一下咧到耳朵根了。
活了小小半輩子,還沒擁有過這么多壓歲錢過。
之前年景好的時候,他爸爸頂多也就給他五分錢。
鄭勝利有些頭暈眼花,總覺得血壓好像有些高,發生了什么?
五毛錢,什么概念?
四九城扛大個兒的苦力,像閻解成那樣的臨時工,累死累活干一天也就掙這么多。
但是得明白一件事,這活兒還不是天天有,干一天歇三天的時候多了去了。
鄭勝利心中悲涼,他和這孩子都不認識…不過忽然看到對面站在門口曬太陽的張建業,他忽然覺得血壓又下去了。
嘿,不能在對頭面前落下面子來。
張建業自詡阜外專家,比他這個軋鋼廠工人醫院的醫生高貴多了…
呵呵,高貴你奶奶個腿兒!
鄭勝利哈哈笑道:“好好好,過年好!鄭伯伯也給壓歲錢…”
說著,從兜里掏出了五毛錢,給了張虎。
張虎不敢拿,看向李源,李源點頭笑道:“拿著吧,謝謝鄭伯伯。”
張虎這才接過來,嘴巴快咧到后腦勺了,沒想到跑一趟腿,還發大財了!
等張虎歡天喜地的走后,鄭勝利看著李源道:“我看你沒咋準備行禮,不給家里帶些土產回去?”說著他壓低聲音道:“趁著天氣冷好帶,不用擔心壞,你不帶些肉回去?回去后再想找這么多肉,可沒地兒去找了。供給限制,有錢有票都不賣你。”
李源笑道:“鄭主任,您準備了多少?”
鄭勝利比劃了個“六”,不無得意道:“六公斤肉,我花了些錢買的。還有些豆油,東北產大豆,他們的豆油多。咱們那一個月就供應二兩,還買不到。另外還買了兩張皮子,回去找師傅給孫子弄個皮帽子。小李,你也有兒子了,雖然年輕,也想著些家里。我聽說你一直免費給人看病,收點面還都散出去了。一個人的時候行,成家了有孩子了,就不能光想著發揚風格,高風亮節了。”
這年月,做長輩的都愿意給年輕人提供一些意見,有些好心,也有些談不上好心不好心,單純喜歡長輩指點的感覺。
但李源領情,他笑道:“成,正好之前村里的大娘、嬸子們送了些醬菜什么的,我打包回去帶給家人嘗嘗。”
鄭勝利一臉無語,好笑道:“你一個小年輕,原則性倒是比我們老家伙還強…欸,來了來了。”
李源聞言,順其意轉頭看去,就見張建業一臉堆笑的走了過來,招呼道:“兩位,過年好啊。”
鄭勝利打了個哈哈,笑道:“過年好過年好!老張,這次回阜外,該升正高了吧?”
張建業臉上的笑容瞬間一凝,拳頭暗暗攥緊,看樣子真想給鄭勝利臉上來個大鼻竇,最好打出鼻竇炎來…
不過到底忍住了,嘆息道:“升什么升啊?家里來信,單位也來信了,說了這邊那些莫名其妙的爛事傳回京城了,我現在一腦門子的官司。老鄭、小李,馬上快要回去了,這事兒不解決,我得糟啊。我寫了封澄清書,說明那些破事根本不是我干的,和我沒關系,希望你們倆能在上面簽個名,幫我一把…”
李源微笑道:“張副主任,很抱歉,打小家父就告誡我,什么都能簽,就是不能幫人簽保證,特別是不能給不熟的人當代保,對不住了。”
說完轉身回屋,鄭勝利跟在后面道:“小李等等,我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事要說。”
看著兩人進了宿舍關上門,張建業氣的滿面通紅,他目光再看向其他人,居然個個都往屋里鉆。
一群落井下石沒人性的畜生!
張建業肺都要炸了,最后看向黃超民的屋,黃超民面無表情的關上了門。
兩個人一起落難,總比一個人倒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