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天方亮。
山道上寸草不生,坑坑洼洼,昨夜才下過一場細雨,小坑內積滿污水,蜉蝣幼蟲在蹄坑內暢游,再過半日,若洼水未干,它們便能順利衍化出翅膀,完成蟲生下半段旅程。
“這路不好走,請大人小心些。”
“李幫主,注意稱呼!”
“小人失言,張…管事恕罪。”
“你之前見過牛頭左十七?對左家莊了解多少?”
牛蹄印密密麻麻,就像長在莽牯嶺上的瘡疤,通往左家莊的路上,三個人緩慢行進著。
“去年沙大郎他爹過六十大壽,大擺筵席,我來莽牯嶺買牛肉,遠遠見過左十七一眼,說來也怪,左家莊的屠夫,就是不肯把牛頭給我,說莊主有規矩,每宰一頭牛,牛頭都要留下,覆土作墳,立牌為記。”
為首那位,四十來歲,身材瘦小,正是新繼任的黑沙幫幫主李震,他顫顫巍巍走在前面,說話很是小心。
后面跟著兩人。
一個手拎鐵刀的瘦漢。
一個滿臉麻子的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道:“這條規矩,倒有些意思。”
“左家莊開了近二十年,養著兩百多名屠夫,牛僮,不聲不響地做肉牛生意,從未有人敢拖欠他們肉錢,連沙大郎提起左十七,都非常忌憚,讓我來買肉,就是存了結交之意。”
三人走了四五里路后,離坡上牛莊,也不遠了,卻見前面路口設了鹿角、木柵欄,站在十幾條漢子,穿著小開衫,個個肚子圓鼓,腰間別著剔骨尖刀。
李震看向麻臉男子。顫聲道:“張…張管事,我們還過去嗎?”
“你是來買牛肉的,伸手不打上門客,怕他個鳥?”
“我…我聽您的,大人照顧則個,小人還有大用處啊。”
田伯光抱著鐵刀,沒好氣地道:“反正你已經被種下了生死符,還有什么比生死符發作更可怕的嗎?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還不如放下包袱,一心為堂主效力。”
張玉輕輕點頭:“田兄弟這認識,就很深刻嘛。”
“小人明白了。”
李震挺起胸膛,向前走去。
那群屠夫,早注意到了三人,見他們過來,紛紛看向坐在鹿角柵欄后那位客人。
“段四爺,有人來了!”
那人聞聲,張開假寐的眼睛,從竹椅上緩緩起身的同時,握住了腰間那對判官筆。
“你們干什么的?”
北地口音。
張玉看去,是個熟面孔,地虎西苑的高手,記不得名字了。
李震抬起兩只袖子,拱手道:“在下黑沙幫李震,前來拜會左莊主。”
段德痕問道:“找左十七什么事?”
李震笑道:“來莽牯嶺找左莊主,除了買牛,還能為了什么?”
“哼,回吧,這段時間,左家莊不宰牛了。”
李震心中一喜,便欲打道回府,卻覺背后被刀把頂住了。
“咳我今天是來交定錢的,打算挑六十頭,后面陸續宰殺即可。”
他看了一眼身后。
張玉立刻從衣袖里,掏出一袋銀子,遞了過去,嘩啦啦作響。
李震接過銀袋,在掌上掂了幾下,道:“左莊主既然不歡迎,那我們走?”
那些屠夫立刻低聲議論,段四爺只是客人,他們可要靠宰牛生意過活,六十頭不是小數目,若能拿下兩三頭的份額,后半年都不用愁了。
“段四爺,我認識此人,就是黑沙幫的,離衡陽城不遠。”
“老主顧了,去年也來買過牛肉。”
“是啊,讓他們去見莊主吧。”
段德痕不好違抗眾意,心中也覺得,這李震是本土人,左家莊老主顧,應該沒什么問題。
他點了點頭,同意讓兩名屠夫帶他們去見左莊主。
莽牯嶺上方,地勢平緩,大大小小的牛欄,散落在莊子四周,道路錯綜復雜,猶如迷宮,入得其中,若無人引領,就是瞧著莊園在中間,想找到進去的門路,也得費不少功夫。
“好臭!”
“好多牛糞!”
三人才到左家莊前,同時捂住了鼻子,驚恐地望著那座堆得小山般高的牛糞山,像發酵了般,黃色污水從底下滲出,四散蔓延。
“有那么臭嗎?”
兩名左家莊屠夫嘿嘿一笑,他們倒不覺得,久在其中,反而覺得牛糞有種獨特的青草芬芳,氣味厚實沉郁,令人安心。
“請吧,李幫主。”
兩邊都是緊挨著的牛欄,只只牛頭,抵在柵欄縫前,銅鈴大的眼珠子,齊刷刷盯著他們,不時低沉的‘哞哞’叫上幾聲。
“李幫主,還未請教這兩位弟兄大名。”
那屠夫心思活泛,想為自己招攬活計,主動套近乎。
李震膽小,不欲多說,只道:“他叫陳勃,他叫張麻子。”
在衡陽江湖上,左十七的地位,可比沙大郎君高多了,名頭也更大,便是帶著黑沙幫所有弟兄過來,他也不敢招惹,何況就這么幾個人,萬一打起來,武功高的,還能逃走,自己只能留下頂雷。
“陳勃,張麻子?”
屠夫看向左邊男子,那張坑坑洼洼的臉,就像莽牯嶺一般,心中頓時生出幾分同情。
另一名屠夫點頭道:“這名字倒是很貼切啊,就是不好找婆姨。”
“只要銀子夠,什么樣的婆姨找不到,長得丑不可怕,就怕又丑有沒銀子…”
一行人走在中間那條路上,七拐八繞的,在兩名屠夫絮絮叨叨里,眼見快要到了大門前,忽然聽見幾聲低沉獸吼,不似牛叫,從莊墻轉角傳來。
“不好!”
“哪個殺千刀的,沒看住它,讓那畜生走脫了!”
話還沒抱怨完,一頭大青牛從大門外竄了出來,體形比起尋常公牯,還要大上幾圈,兩只彎角,形同滿月,尖峰如刃,它紅著眼,盯著迎面走來那行人。
“快逃啊!”
兩名屠夫熟練地往兩邊逃去,攀上了木柵欄。
李震雙腿發軟,站在原地,卻是動彈不得。
“哞”
一聲高吼,青牛低下頭,四蹄如飛,沖撞過來,所過的黃土地面,揚起塵灰,氣勢極為駭人。
李震臉色煞白:“救…救救救…”
這時一群拿著刀槍套索的牛僮也跑了出來,見這一幕,只能在心里默默為三人默哀。
這頭大青牯,少說也得千斤往上,體長一丈二,皮厚實連弓弩都射不進去,早三年就說要殺了,每次開宰前,它總能以各種方法將滿莊牛僮溜得精疲力盡。
除了左莊主,誰也不能降服它。
“讓開!”
張玉抬手將站在最前面的李震撥開,向前跨出兩步,身體躍起,雙手握住那兩只牛角,運足十分力氣,便想往地上扳倒。
“吼!”
那青牯竟然發出虎豹之音,將頭一頂,就是不肯屈服。
一人一牛,就這樣相持著。
張玉雙臂青筋暴鼓,左腳穿著的牛皮靴,幾下就磨爛了。
那些莊丁,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青牯沖撞起來,至少有上千斤氣力,既然就被這麻臉漢子,生生止住了,莫非此人是天生神力?
“吼!”
“吼!”
蠻牛奮力向前頂了三次,卻都被張玉按了回去,氣力逐漸松竭。
“吼!”
牛頭離地面越來越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好畜生!”
張玉咬住牙關,再次發力,‘嘭’地一聲巨響,漫天煙塵,總算是把青牯摜倒在地。
“快拿住它!”
二十來名牛僮,拿著套索、木棍,將精疲力竭的畜生趕走了。
“閣下力氣很大啊!”
左十七不知何時現身的,走了過來,他觀察著麻臉男子,身形挺拔,氣質精悍,卻不算健碩,能降服這頭蠻牛的,在整個衡陽江湖上也不過五指之數,應該有些本領在身上。
“左莊主,左莊主,我是黑沙幫李震啊,來找你買牛的,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去年黑沙幫來買過牛肉,賬簿上記了!”
李震套近乎道:“是啊,左莊主還請我吃過飯。”
當日來買牛的眾多,白天都挑不完,左十七招待了一頓飯,在李震口中,似乎成了左家莊專門招待他的,如此市儈精明,卻是深入骨髓。
左十七心中不以為然,隨口道:“是有這么回事!”
李震笑道:“哈哈,我都說自己是左家莊老主顧了,認識左莊主,他們開始不信,還攔著我。”
左十七盯著李震,忽然問道:“聽說你當了黑沙幫的家?沙大郎呢?”
張玉在后面冷聲道:“他死了!”
左十七笑道:“原來如此。”
李震哈哈一笑,趁勢介紹道:“他是我遠房表弟,自幼食量大,家里養不起,送去南少林,當個俗家弟子,挑了八年水,前不久回來投奔我的。”
左十七點了點頭,他不太看得起李震,反而對麻臉男子感興趣,問道:“兄弟貴姓?”
張玉拱手道:“免貴姓張,認識的人,喊我張麻子。”
左十七笑道:“你有如此身手,真是難得啊,李幫主有這樣的兄弟,也是前世福氣,方才那頭青牯發狂,多虧了你們。”
李震市儈地道:“左莊主,這次的牛價,能不能稍微優惠些?我們黑沙幫要得多,整整六十頭,可以先付定金啊,合適的話,你我兩家還可以長久合作。”
左十七輕笑一聲:“價錢好說,王五你過來,今天所有牛都不出欄了,任由李幫主挑選。”
他安排了左家莊管事王五,陪同三人去大大小小的牛欄中選牛,自己則跟著那頭青牯離開了,顯然一個黑沙幫,還沒有分量讓左十七認真對待。
左家莊的牛,都是整只估價。
“選牛是門大學問。”
“有的牛,看著身形龐大,其實那都是虛的,樣子貨,骨頭、內臟、胃囊占了五六成,出肉量少,你就得虧錢。”
“有的牛,肉太老,筋頭巴腦太多,也不好賣,只能低價轉手給餛飩攤做餡。”
王管事在前方走著,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王管事,這是一點小意思。”
“這…這怎么好意思?”
李震笑道:“王管事行方便,讓我們不要虧錢才好。”
王五掂量了幾下,笑道:“李幫主對我夠意思,跟著來吧。”
四人經過二十座大牛欄后,逐漸出現了小牛欄,單獨關著健碩的公牛,筋肉飽滿,腱子肉結實,瞧著個個就分量十足。
“總算找到了!”
張玉望見那些小牛欄中間,有座特殊的鐵木牛棚,里面關著兩人。
周圍負責看守那七人,正是地虎西苑的殘蛇小隊。
“李幫主,本不該帶你過來的,只是你夠交情,看得起老王,我不能讓你們吃虧,但記得我一句話,那邊的事,不要問,不要管,出去了更不要說。”
李震看了眼麻臉男子,笑道:“王管事放心,我們會管好自己眼睛和嘴巴的。”
張玉收回目光,眼神冰寒,嘴角卻掛著笑意:“幫主,難得王管事一片好心,這里的牛多,我們可得慢慢選,不急在一時。”
“那是自然,牛挑不好,我們在西風渡那幾家酒樓,下半年生意就難做了。”
幾人遠遠繞著那座鐵木牛棚,挑了大半日,及至日暮時分,才選好了四十來頭,交了定錢,打上烙印。
這已經很不錯了,平日半旬時間,也未必有今日這么爽利。
王管事想起這單生意的賺頭,滿意得合不攏嘴,笑道:“天色已晚,幾位就在左家莊住下,待到明日,挑完剩下的十七頭牛,再行簽訂契書,可好啊?”
李震心中不情愿,卻由不得自己,拱手道:“如此嘮叨了。”
鐵木牛棚。
“咳咳”
“非煙?”
“爺爺,咳我沒事。”
曲非煙形貌憔悴,坐在干草上,身上披著曲洋的袍子,因怕爺爺擔心,強忍住咳嗽,實在忍不住,才悄悄咳幾下。
“怎么可能沒事啊。”
她原本就從娘胎里帶了病根,這些年,曲洋帶著她尋醫問藥,游山玩水,治好了七八成,卻受不得腌臜氣息,原本停息了數月的胸悶急咳嗽,今日又有了復發跡象。
“唉,怪爺爺沒有顧好你。”
曲洋面色愁苦,他有心交出那份名冊,但又擔心,交出來之后,狄白鷹立時便會下殺手,非煙就更沒活路了,名冊在手,自己還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曲非煙不想曲洋擔心,故意轉移話題,問道:“爺爺,到底什么是宮商二十八友?”
曲洋嘆了口氣:“那是任教主在位時的事了。”
當年,任我行沉迷修煉吸星大法,將全部教務,托付給了資歷淺薄的東方不敗。
東方不敗不甘心永當棋子,趁機培植黨羽,拉攏人心,竊取教權,逐漸由任我行壓制神教耆老的白手套,轉為教中真正的實權人物。
任我行極擅權謀詭詐,很快就有所察覺,只是他煉吸星大法,出了大岔子,稍有不慎,便會武功盡失,根本騰不出來力氣來親自收拾東方不敗。
他再次用制衡之道,秘密召見曲洋。
授予他密令、密旨,許諾重金高位,令曲洋在東方不敗親信中拉攏人手,只待時機一到,就拿下東方不敗。
曲洋愛好音律,在教中人緣好,又有任教主支持,確實聚集了一批人手,他們以宮商二十八友為號,時常秘密聚會,商議大事。
誰料東方不敗動手更快,更狠,直接解決了任我行,所謂的宮商二十八友,根本就沒有發揮任何作用,就自然而然地消弭了。
“這份名冊的存在,原本就是絕密,在名冊上的人,更不可能自己說出來,真不知道狄白鷹是怎么知道的。”
“狄白鷹逼爺爺交出名單,是想威脅他們,為自己所用?”
曲非煙天生聰慧,小小年紀,就跟著曲洋踏遍五湖四海,更是閱歷不凡,一眼就看破了狄白鷹那些慷慨之語下,隱藏著真實目的。
曲洋點頭道:“此人野心之大,不可估量啊。”
“爺爺,絕不能把這份名單交給狄白鷹!”
這批人當年便屬于東方教主陣營,如今還活著的,不少都身居高位,如果讓這份名單流露出去,自家兄弟間,猜忌起來,又要殺得人頭滾滾了。
“爺爺,張玉會來救我們嗎?”
“這次與五岳劍派不同,對方是護法堂主,張玉來了,便是背叛神教,我希望他不要來,狄白鷹把我們關在這里,我擔心…便是想引他上鉤。”
“狄白鷹實在太險惡了!”
“他跟他師父,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曲洋全身八處穴位,被狄白鷹打入銀針,封鎖內力,如今已經淪為刀下魚肉,也不知自己能捱幾時,遇上這樣的對頭,除了自認倒霉,也別無他法。
“嘩啦!”
鐵鏈鎖晃動聲響起,欄門打開。
一個體型肥碩、如同肉山般的女子,彎腰走了進來,她盯著曲洋爺孫兩人,冷笑道:“曲右使,狄堂主也好,唐統領也罷,好話說了一大籮筐,念你是教中老人,不愿動粗,他們講情面,我黃巧兒是女兒家,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曲洋冷聲問道:“你要干什么?”
黃巧兒笑道:“你不是很硬氣嗎?我就在你面前,把你孫女,削成人彘,看你還硬不硬得起來。”
“把那小姑娘拉過來!先剁了腳掌,再割耳朵,最后挖眼睛。”
一名‘殘狼’小隊成員,抓住曲非煙胳膊,像拎小雞崽子般,拖了出來,曲洋起身搭救,卻被黃巧兒一腳踢在胸口,立時倒在了草垛上,動彈不得。
“你…你放開非煙…”
曲非煙見狀,頓時眼里冒出了淚花,她奮力掙脫,那漢子的手卻如鐵鉗,將之牢牢鎖住。
“你敢踢我爺爺,我要殺了你!”
黃巧兒哈哈大笑,腳還踏在曲洋胸膛上,心中無比暢快。
“你爺爺現在是個廢人了,你也一樣!”
她與曲洋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只是神教中等級森嚴,如她這般中層教眾,能吧右使踩在腳下,的確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曲非煙哭著威脅道:“你快放開我爺爺,不然我讓張玉殺了你。”
提起張玉的名字,黃巧兒松開了腳,走到曲非煙身前,抬起蒲扇般的手掌,狠狠扇去,‘啪’的一聲,幾顆乳牙飛到了牛欄外,女童半邊臉迅速腫脹起來。
她低聲笑道:“張副堂主啊,我們就等著他來了!”
黃巧兒話音方落,便聽見一道聲音響起。
“是嗎!你們就這么想見我。”
殘狼七人抬頭望去,月色之下,竟然是那個白日來此買牛的麻臉漢子,緩步走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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