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到了,就前頭那土坯墻圍著的院子,院門前那棵歪脖子拐棗樹還是你姥姥、姥爺結婚時候栽下的。可惜后來劃自留地沒能劃進額們家。不過長在道旁也好,方便認門,一看到這樹呀,就知道額們家到了。村里頭人人都曉得這是額們家的棗樹,一般不會來跟額們搶拐棗…”
呂大舅指了指前方。
呂家到了。
院門半開著,院子里有人,像木頭樁子似的杵著四個人。
打頭的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另外三個像是他兒子,個個低著頭,一臉羞愧地聽屋檐下站著的呂姥姥問話:
“…這一年工掙下來,沒過冬就連飯都吃不上了?又不是災荒年,今年收成多好啊,比去年還要好,是不是隔壁那老虔婆又訛你們了?”
“這倒沒有。”
“那咋回事?犯懶了沒掙足工分,所以分的沒去年多?那也不應該啊,再懶還有口糧擱那呢。”
“不是的表姑,額們沒偷懶,額們只是…”父子四個低著頭,老老實實承認,“拿糧食換肉了。”
“額就說!”呂姥姥氣得指著他們鼻子罵,“你們四個勞動力,掙的糧食哪能沒過冬就吃完,敢情是去城里換肉了。這肉吃起來味道就那么好?連活命的糧食都不要了!”
“表姑…”
“表姑奶奶…”
“娘,你看額接誰來了?”呂大舅推開院門,牽著暖暖、晏晏邁進來,陽陽左顧右盼地跟在后頭。
饒是呂姥姥老眼昏花、一時沒認出盈芳一家,也知道是誰來了,歡喜地直拍手:“哎喲喂!太姥姥的寶貝蛋們來啦!”
“太姥姥!”三胞胎連忙喊人。
盈芳、向剛提著行李進來,后頭是蕭三爺倆口子。
“姥姥,我們來了!”
“小芳姥姥,我們也來叨擾了。”
“來了好來了好,都自己人,說什么叨擾不叨擾的。快進屋坐,外頭冷。榮燦,你把行李扛東屋去,別讓小芳父母累著了。”
院子里杵著的父子四個見狀,眼明手快地接過行李,幫忙扛進東邊的兩間大炕屋。
呂姥姥笑罵了一句:“還算有點眼力見。”干脆讓兒子去處理表侄子家缺糧的事,她要招待遠道而來的外孫女一家。誰都不許打擾她。
“咋回事啊鐵民哥?”呂大舅放完行李去大隊還牛車,順帶把表兄一家拉走了。
呂鐵民愁眉苦臉:“這不聽人說現在城里開放了,拿白米細面換肉不會抓了。額就領著仨小子挑了兩擔糧想去城里換條豬后腿。結果豬后腿沒換到,糧食被繳了。人差點還回不來。說什么交易量太大,懷疑額們投機倒把。好說歹說又罰出去三擔糧才放回來。這事兒額沒敢跟表姑說,怕她知道了生氣…”
“你們這…真是!她不知道也會生氣啊,一下蝕出去這么多糧…”呂大舅肉痛地不知說什么好,“嘴饞換幾兩肉吃還不夠啊?干啥換整條豬后腿?難怪會被盯上。幸好去年起放開了,擱以前,你們這情況,罰再多糧食都回不來。”
呂鐵民哭喪著臉說:“那不是不知情嘛。大伙兒都說能換了,額以為換多少都行。誰曉得…而且換回來也不是自個吃的,這不阿大過年十八了,想著該請個媒婆幫忙相看對象了。”
“那也不用這么早啊。媒婆總要撮合成了才收禮吧?”呂大舅無語地看著表兄,家里沒個女人,真的啥事都辦不成。
“啊?可額咋聽隔壁說開請就要送,要不然人家不給相看好對象咋辦?”
“唉,隔壁那戶什么尿性你不清楚啊?去年還想訛你們幾百斤谷子呢,就差結仇了。這種事不來問你表姑跑去問隔壁?你心真大!”
“額這不是不想讓表姑操心么。”
“現在不照樣讓她操心?”呂大舅翻了個白眼,揮揮手送別父子四個,“阿大的終身大事額們娘上半年就開始張羅了,只是你也曉得,額們大隊沒幾個合適的,正托其他大隊的留意呢。阿大過年十八,也沒到真正急的時候,多看幾個也不壞。加上最近額家有客人上門,等過陣子再找你商量。糧食的事,回頭額給你挑擔糙米過來,白米混著糙米先吃上一段時間,五擔糧的空缺總能追回來的。”
“不、不止五擔。”阿大懊喪地都快哭了,“前兩天聽說隔壁公社有人逮到了野豬,就想著換條野豬腿,挑了兩擔過去。”
“也就是說,一條野豬腿蝕了七擔糧?”呂大舅扶額,“野豬腿呢?”
“送、送出去了。”
“哪個媒婆?”
“不、不是媒婆。”父子四個的頭快低到褲腰帶了,“大隊長的老父親過幾天做壽,愁家里沒葷菜,看到額家換來一條野豬腿,跟額打商量,能不能先借他用。回頭他弄到肉了還額們。”
呂大舅只覺得后牙槽疼。
呂姥姥在家可著勁招待外甥女一家。
拿出各式各樣的點心。
有炸的香噴噴的地瓜干、棗泥和的太谷餅、綠豆面的千層油糕,還有酸酸甜甜的拐棗糕、噴香酥脆的芝麻薄餅以及做起來難度系數比較大的蛋苕酥。
呂姥姥這是十八般廚藝全使出來了,攢了一年、平時舍不得吃的食材,這陣子全都做成了吃食。
難怪村里這么多人嚼舌根,說呂姥姥老糊涂,為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費糧費油又費工夫,圖啥呢!
像油炸的地瓜干、需要好多雞蛋和糖霜和面的蛋苕酥,普通人家連春節都未必舍得做來吃。
地瓜干蒸熟曬干了給娃子當零嘴就不錯了,還拿來油炸、還撒芝麻,這得多費錢啊。
雞蛋是要攢著賣錢的,偶爾拿個給孩子們補補還行,拿來和精貴的白糖一起做零嘴兒…嘖,整一敗家精!
呂姥姥卻不這么想,外孫女難得來一趟,別說今年收成好、家里余糧充足,就算不夠吃,也要想辦法弄點來給外孫女一家嘗嘗鮮。這是她身為姥姥的心意。
“吃呀!嫌姥姥手藝不好,味道不正?”呂姥姥端出剛做好的紅糖雞蛋茶,一人一碗舀給他們,再一個勁地勸他們吃點心。
盈芳哭笑不得:“姥姥,這么多咱們哪吃得下,您別忙了,坐下說會兒話。一會兒姥爺醒了進去陪他。小舅他們今天回來嗎?”
呂家小舅陪媳婦兒去丈母娘家看望小產的嫂子,因丈母娘家離得遠,一來一回最起碼得三天。
“怕是得明天才回。昨兒走的,到那里就晚上了,今兒待一天,多半要明兒早上回來。”呂姥姥說道。
隨即想起外孫女寄來的火腿,難為情地說:“那啥,小芳啊,你寄給額的那咸豬肉腿還得曬了才能吃?本來想讓你小舅母割一點帶去娘家的,你信里說還得曬,額這心里沒底,就沒割。”
盈芳忙解釋:“照理這火腿是要風干了暴曬了陰涼處掛一兩月才拿來吃的,我們弄火腿肉的時候太遲了,只好先寄來姥姥家。火腿在哪?我調碗鹽水洗洗,然后找個通風的地方掛著,掛干了再曬。”
呂姥姥拍拍胸脯:“哎喲虧得額沒亂來,要不然這么大一條豬后腿指定被額搞砸了。別說額,額們大隊的大隊長都沒見過這樣腌的豬腿肉,還羨慕額來著。”
盈芳笑著道:“這叫火腿,比單純腌的咸肉耐放,曬透了掛陰涼處,青黃不接時割點下來蒸蒸吃,不僅香,還耐放,放上一年都沒事。”
“真的呀?那可太好了!回頭你仔細跟你小舅講講,以后咱家得了肉一時半會不缺吃,也這么弄。春耕夏種那陣,過年囤的葷油吃完,新一年的葷腥還沒下來,這邊農活重、那邊沒油水,哎喲老難受了…”
呂姥姥一邊講,一邊看盈芳調鹽水洗火腿,完了掛上后倉房的橫梁。
煤城氣候干燥,一個晚上、再一個白天掛下來,就差不多干了。到時再掛到太陽底下曬。
剛忙完火腿,呂大舅還完牛車回來了。
聽他說呂鐵民父子四個,花了七擔糧就換了條野豬腿,完了那野豬腿還進了大隊長的兜里。
呂姥姥氣得想罵娘:“挨千刀的李明亮!欺負人欺負到額們老呂家來了。”
“姥姥,那大隊長既然人品這么差,咋還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向剛挑眉不解。
“唉,他們李家在公社有人。以前也不是沒人舉報過,到最后都不了了之,反而還得罪人。到分糧的時候,盡挑干癟谷子分給跟他不對盤的人家,跟他關系好的都是飽滿谷子。有啥辦法?誰讓他是大隊長。漸漸就沒人敢跟他作對了,他指東,沒人敢往西…”
大人們在屋里談心,三胞胎吃飽了在院子里玩。
左鄰右舍的孩子聽說呂姥姥家來了X省的客人,小客人還是三胞胎兄妹,趴在墻頭來看稀奇。
看了有些失望,不一樣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嘛,除了比自個干凈、漂亮,哪有大人們說得那么稀奇。
三胞胎也不怕生,還問他們要不要一起玩。
“好啊好啊。額叫鐵牛,這是額弟鐵生。”
“額叫小軍。”
“額叫毛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