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種好事,她才不會傻傻往外說。等錄取通知收到了再看那些人震驚的臉色也不遲。那場面一定很有趣。
尤其是向剛那媳婦,哼!以為有個城里頭的娘家,就能什么好事都她占了。自己好心好意求她牽個線、保個媒,卻連面都不肯照就直截了當拒絕了,這口氣,她憋心里很久了。這次換她嘗嘗憋屈的滋味。哼!
說話間,村道口傳來一片歡聲笑語。老遠有孩子奔過來報喜訊:
“書記開大會回來啦!”
“書記評上先進村支書啦!”
“近山坳大隊的向上先進勞動者啦!”
田里的大人們一聽,喲!雙喜臨門呀!
難怪要集中全公社開大會,確實該熱鬧熱鬧。
還說啥?趕緊地埋頭干活吧!早點干完早點收拾場地去搶占有利地形——能近距離聆聽書記講話唄。
四點差一刻鐘時,公社大廣播傳來書記粗獷的聲音:
“同志們!盡快收拾手頭的活,到曬谷場集合開會。今天有幾件大事要匯報,要求全體社員必須到場,沒來的一律扣當天工分,遲到扣半天工分。再播報一遍,再播報一遍,請全體社員盡快收拾手頭的活…”
廣播里書記的通知還沒念完,田頭、山除草、開荒的社員們,撒丫子往曬谷場跑。
不去扣工分,遲到也要扣工分,豈不是一天白忙活了?
于是乎,四點整,幾乎全體社員都在曬谷場了。
記工員捧著花名冊點名。點到的舉手喊“到”。
偶有幾個晚到的,這邊點名,那邊在村道上疾跑,邊跑邊喊:
“江口埠的徐建輝到了啊!點到我名了嗎?我在這兒呢!”
“我江口埠劉廣慶,我也沒遲到!沒遲到!”
“哈哈哈哈…”
點完名,書記站在板凳條上,舉著擴音喇叭,說起正事:
“這頭兩件事,不用我說,你們也猜到了。沒錯!今年勞動節,我們公社,有兩人評上了先進分子,一名是近山坳大隊第一生產隊的向九同志,他去年秋收,領著第一生產隊,帶頭搶收,不僅順利完成自己小隊的任務,還幫助其他小隊搶收搶種。冬儲蔬菜入倉前,更是組織人手在田間值夜、山腳巡邏,積極防范野豬下山…種種突出表現,縣里將今年的勞動先進分子頒給向九同志,大家鼓掌祝賀!”
“嘩嘩嘩——”
底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書記,該說你了!”
調皮的小子站起來說,“另一個先進人物,是書記您吧?快給咱們說說!”
“臭小子!”向榮新笑罵了一句,老臉卻不自覺地羞赧。
他這次評上先進村支書,理論上真不全是他自個的功勞,有幾分應該是縣里補償公社的。
這倒不是他妄自菲薄、覺得自己不該受這份表彰,而是雁棲公社吧實在太小了。別的公社,底下沒有十個大隊,七、八個總有的;每個大隊又分十幾、二十小隊。雁棲公社呢,一塌刮子倆大隊,一個大隊四五個小隊。
所以說他這個書記吧,哪怕當的再稱職,一般是不會被上頭重視的。除非做了什么轟動縣內外的大事,那是另當別論。
“咳,我就不介紹了,你們知道就行。”
“哈哈哈哈…”
“好了好了,要笑開完會再笑,接下來這件事,就沒那么愉快了。”向榮新收斂了笑容,沉聲說起公社一年一個的工農兵大學推薦指標被人為侵占的事。
沒等他具體展開,底下一片嘩然。
尤其是向二叔,知道今年本該輪到盈芳上大學,一聽名額被人占了,氣得當場捋袖子要找人干架:“啥?指標被人占了?哪個王八蛋那么惡心!老子找上門收拾他去!”
“向老二!先聽書記說完!”一旁的公社干部抱著他腰勸道。
議論聲這才小下來,大伙兒齊齊將目光投向書記,等著他說下文。
書記朝羅家人意味深長地瞥了眼,直到把羅家人盯得發毛了才徐徐說起事情經過。
這倆月,他已經把前因后果搞得格外靈清了。
包括羅燕虹最初托的是學校教導主任的親戚,畢業后兩年間,為了保住這個名額,逢年過節給人送禮,雞啊鴨啊雞蛋老酒壓根沒斷過。
結果對方調去了省城,答應她的事兒像踢皮球似地踢開了,這才又病急亂投醫地找了政工科的邱海萍。那娘們許諾出去的名額滿了,又不肯錯過羅家姐妹提去的大白鵝,這才有了這一出…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原本這個名額,理應追回來還給今年輪到的人。無奈我去的時候,政工科已經把名單報送上去了,縣領導出面都無法挽回,這件事就只能這么算了。不過出于補償,縣里答應我,明年給咱們公社三個名額。因此后面排隊的人不要慌,這事兒跟你們沒關系,相反排在后面的還能提前一年上大學。唯一虧欠的是盈芳丫頭,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好在縣領導還算理解咱們的難處,補了她一年學校補貼、一年工資補貼,這兩筆補貼我今個順便領回來了,待會兒就給她送去。另外,公社決定,給羅燕虹同志予以批評教育。我也把話撂這兒:以后誰要再搞這種花頭精,干脆把戶口遷走,眼不見為凈!”
向榮新擲地有聲地宣布完,場下靜默了幾秒,隨后不約而同地扭頭看羅老漢家的小孫女。
羅燕虹被各色眼光盯得無處藏身,眼淚唰地流下來,雙手捂臉,嚶嚶嚶地擠開人群跑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書記竟會如此直截了當地宣布。
原以為,就算問到了教育局,教育局推給學校、堅持是學校推薦,推薦理由是她足夠優秀、足夠出色,公社也拿這事沒辦法。
可誰能想到,書記竟然不依不饒地鬧去了縣革委,縣領導竟然也幫他了。
如今名額雖然還是她的,可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沒了,面子、里子,統統都沒了!
羅燕群也嚇得不輕,因為妹妹上大學的事兒,她從頭到尾都參與了。
雖然書記沒公開點名批評她,但實際效果,和點了名有啥子分別?公婆、丈夫投來的有色眼光、四周鄰里背著她窸窸窣窣的議論,這一切,都讓她心頭發慌。
好在妹妹的推薦指標沒跑。
議論、排擠算個啥?有錢才是大爺!等以后妹妹畢業了參加工作,每個月分一半工資給她,保管現在背著她窸窸窣窣、瞧不起她的人,立馬堆著笑迎上來獻殷勤。
于是追著妹妹回了娘家,苦口婆心勸她:“面子里子丟了就丟了,反正畢業后分配了工作,就能把勞動關系遷走了,要是讀的省城大學,將來說不定就留在省城了,誰稀罕這破公社啊。所以你哭啥呀真是的!我天天要面對他們都沒哭呢…”
“可是,可是書記當著全公社人的面這么嚴厲地批評我,我哪還有臉出門啊。上大學這不還有兩三個月呢,總不能一直躲家里吧。就算去了學校,日后也不可能不回來了,嗚嗚嗚…”
“哎喲。”羅燕群受不了妹妹動不動就哭的懦弱性子,看看天色不早了,回去還不知道要怎么安撫婆家人呢,心情不由得煩躁,跺腳道:
“躲家里有什么不好!要是能選,我也想躲家里。這天越來越熱了,地里干活簡直受罪…算了算了,你下地一天,掙的工分還沒我半天來得多,這陣子你就躲家里縫縫補補吧。等那幫長舌婦不再盯著這事了再說…”
羅燕虹依舊覺得很委屈,抱著被子嚶嚶嚶。
羅老漢坐在院子里搓著煙葉長嘆。
依他說,畢業了回來老老實實排隊多好,惹出這么多幺蛾子,連累他攢積了一輩子的英明也毀了…唉…
那廂,盈芳家可熱鬧了。
曬谷場散會后,向二嬸第一個沖到她家,問是不是真的,得知是真的,瞅向盈芳的小眼神不知多憐憫,而后回家抱來一壇酒,說是桂花樹底下埋了三年的桂花釀,送她壓壓驚。
“既然事情都這樣了,想開點,別和自己過不去。橫豎等一年,明年咱一準能上。縣里不是答應明年給咱公社三個名額嘛,哎喲便宜排在你后面的那些娃子了!”
“可不是便宜咱們了。”
江口埠劉慶國、劉愛國倆堂兄弟的娘結伴來給盈芳送醪糟雞蛋,握著盈芳的手感慨地嘆道:“剛子媳婦,書記說的事咱們都知道了,你受委屈了。你說羅老漢家咋想的,好好的不在公社排隊,跑什么教育局。原先,他那小孫女我還挺看好的…”
確實挺看好的,還想撮合她和自家兒子。
“…沒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種姑娘,就算上了大學,這心也是歪的,人能正到哪兒去?”
“沒錯!回頭咱可要好好提點傻小子,以后找對象千萬別找這種心術不正的,娶回家那就是往家搬禍害!”
妯娌倆同仇敵愾,站在盈芳家院子里痛罵羅家姐妹花。
罵得正起勁,又來倆,是村尾張永壽的媳婦還有矮墩橋東馮天富的媳婦,總歸都是有閨女、兒子等著排隊上大學的人家。
這次的事,正如書記說的,排后面的反而賺了,因為明年一下多給倆名額,意味著排后面的能提前一年上大學。最虧的可不就屬盈芳,許是覺得多多少少托了盈芳的福,又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跑去縣里申冤訴委屈,以至于落實的好處又被縣里收回去,因此懷著半忐忑、半憐憫的心情走了這一趟。
一個手上捧著一笸籮桑葚果,說自家院子里砍了半截的桑樹這幾年又發芽生枝,去年開始還結起果子了,就是鳥雀貪吃,人想吃幾口還得跟鳥雀搶。
另一個胳膊肘挎了籃雞蛋,說家里沒別的,就養的雞特別爭氣,六只雞娘平均每天五六個蛋,拿來給盈芳補身子。
盈芳真的扛不住了,不住朝她娘使眼色。
姜心柔笑呵呵地迎上來,左一口“嫂子”、右一口“大姐”,把幾人請進堂屋,讓福嫂端上剛下的薺菜香菇餡兒的魚尾巴小餛飩,干脆來了場女人間的對話。
這期間,還有陸陸續續的社員上門探望她、生怕她因為這個事難過呢。
迎來送往地直到天擦黑,才終于得以關院門。
“乖乖!這么多東西?這些人到底咋想的?”看著一地的“慰問品”,老爺子都忍不住抽嘴角。
“還能咋想,除了二嬸子那是真心關心乖囡。其他人,呵呵,還不是利益關系——她們孩子因為這個事能提前上大學,唯獨咱家乖囡要延后,這不擔心咱家繼續鬧,所以拎點東西過來探虛實唄。”姜心柔沒好氣地哼哼。
原先一點交情都沒有的人,突然間拎著東西上門,其心里的小九九,誰看不透?也就不點破罷了。
好在家里拿得出手的糕點、水果也有不少,各家分了分,她可不想占人便宜。
至于送來的這些,二嬸送的桂花釀被老爺子抱回屋去了,其他的…
盈芳瞅到三胞胎對桑葚果特感興趣,還沒洗就抓著吃了,一嘴的醬紫色。
不由想起山里似乎也有幾棵人跡罕至的野桑樹,樹齡最老的當屬美麗山谷里的那棵。
干脆提議:“娘,明天我懷疑還會有人來,干脆去山谷野炊咋樣?年初答應帶寶貝蛋們去看老金的,正好一塊兒兌現了。”
“成啊,一會兒收拾收拾,多帶些吃的,好好玩它幾天!反正你爸、你大伯外出辦事,起碼要一個禮拜才回來。咱們干脆上山玩去!”
去年也是這時候,見群英寨的宿舍、訓練場擴建地差不多了,蕭三爺領著小李在狹窄的崖縫這頭開辟了一片空場地,就地取材、連成排建了三間二十來方的木屋,充當護林房,好讓自己人進出美麗山谷時有個歇腳或是趕不及回去可以宿夜的地方。
說去就去。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帶上事先準備的吃食、簡單的炊具,迎著晨露進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