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這天,一大家子啟程去了縣里。
四年下來,社員們都知道,蕭老爺子在縣城有套房子,那還是以前首富的家,要不是出于照顧向剛的媳婦、孩子,蕭家人就算不回京都,也完全可以在縣里過舒坦日子。
這么一來,更加沒人說他們的閑話了。有也是羨慕。
“瞧瞧,剛子一家老小又去縣里玩了。”
“這個點去縣里,怕是今晚不準備回來咯。”
“那可不,人蕭老在縣里有房子,想住哪兒住哪兒。”
“大橋腳下那兩棟公房聽說是部隊的,那剛子家以后是不是要搬去縣城、徹底做城里人了?”
“真的?那公房是部隊的?山上那個部隊?”
“我是聽娘家隔壁在縣革委上班的堂兄弟說的,咱們縣沒別的部隊,多半是雁棲山上那個了。”
“可惜山上那撥解放軍很少下來,要不然還能給我家丫頭物色個對象。”
“你以為就你想到這一點啊,咱們公社多少人想把閨女嫁給山上的解放軍,隔壁公社也都虎視眈眈著。離家近不說,還有現成的公房,這么好的事兒上哪兒找去…”
盈芳順耳聽了幾句,笑著扭頭看向剛:“看來,你手下的兵很受歡迎啊。”
向剛什么耳朵,媳婦兒都能聽見,他能聽不見?搖頭笑笑:“她們也不想想,選入群英寨的,能有幾個還沒成家?小潘、小王么,去年回老家也落實終身大事了。不過家屬房的確建好了,本來就想抽空帶你去看看的,不如就今天?”
那里以后將會是他們的家,對新家么,總會有些激動。
盈芳其實早就想去看了,只不過大橋還沒通,碼頭下船走過去又著實有些距離。
有向剛在,這就不成問題了。
部隊的軍卡就停在老爺子院里,開車過去,沒一會兒就到了。
四層樓公房,擱省城或許不是最高的,但在寧和小縣城,那還真找不出比這更高的房子了。
兩棟樓,一左一右,中間隔了個大花壇,綠化已經搞好了,干凈又漂亮,看著讓人心情愉悅。
樓前是一片水泥澆平的空地,中間挖了口八角井,圍著井砌了一圈洗衣臺。洗衣臺四周是曬衣場,寬敞的場地,天好的時候曬被子、晾衣服,著實比陽臺那么個小角落方便多了。
樓宇四周圍起了一圈紅磚砌的院墻,足有兩米高。沿院墻間隔栽種著桂花樹、石榴樹、銀杏樹還有四季常青的水杉和青松。樹和樹之間的空隙,撒了草籽,不用等春天,這會兒就已有綠意冒出來了。
盈芳拉著向剛欣賞綠化時,蕭三爺倆口子帶著寶貝蛋們已經沖上二樓、三樓看過房子結構了,回來說:“一個單元兩戶,樓梯上去,左邊是三居室,右邊是兩居室。另一個單元反了反,這么看來,中間兩套的面積要來得小一點,東西邊套大一點。樓上樓下的結構倒是都一樣,衛生間設在房子里,不像以前,一層樓一間盥洗室,大家洗漱都擠在一起。現在的設計越來越人性化了。”
姜心柔順便補充:“別的都不錯,兩居室的結構瞧著利用率也很高。就是沒北窗,進戶門一關,南北不通透。冬天還好,夏天多個窗戶得涼快多少啊。剩下東西邊套,要是能選,乖囡你們盡量選東邊套,西邊套夏天太曬,西邊的房間,日頭落山了還能曬著床,住著太熱了!”
“太熱了!”
“太熱了!”
陽陽、暖暖咯咯笑著學了一嘴。
想必是姜心柔在樓上嘀咕時被他們聽見了。
姜心柔好笑地揉揉寶貝蛋們的頭,繼續說:“乖囡,你上點心,能挑的話一定要讓女婿挑東邊套。光線充足、透氣好,而且冬天吹不進西北風夏天曬不到西太陽。一般男人不會注意這些細節,但要想日子過得舒坦,還是得在意這些才行。”
盈芳點頭表示記下了。
一行人接著又討論三居室的房子回頭怎么布置。因為以向剛的軍職,肯定能分到一套三居室。
“你們要是搬來這里住,那我和老蕭就住爸那里。寶貝蛋們不管是跟你們住,還是跟我們住,兩個房間肯定要給他們的。”姜心柔說。
頓了頓,接著又道:“其實,我倒希望孩子們跟我們一起住爸那里。房子大不說,離學校近啊。你們這兒看著新,可四周的配套不齊全,要啥沒啥的,到時候光是送他們上學就夠手忙腳亂的。”
盈芳實在沒想好,等大橋開通要不要一鼓作氣搬來家屬房。
站在孩子們的教育角度考慮,肯定是住縣里好。
可從生活的便利來講,那還是鄉下好——屋前屋后自留地的蔬菜管夠、惦記肉了隨時上山打野味、撈溪魚,完了還有摘不完的野果山貨。
而住在縣里,啥都要買,啥都得憑票。關鍵是花了錢和票還不定買得到滿意的。
“媽,今年要不先讓孩子們在聯合小學上一年學前班看看。適應得好,明年開學咱搬縣里來。”
“寶貝蛋們那么聰明,哪用適應啊。”姜心柔嘀咕了一句,“再說,你今年應該穩上大學了,到時你不在家,還讓寶貝蛋們留在公社念小學啊?”
照理,盈芳去年就能上大學了。
七零年開始招收的工農兵大學生,一直以來實行的都是推薦制。
推薦標準是:政治思想好、身體健康,年齡在20歲左右,有相當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并參加勞動實踐滿兩年的工人、貧下中農、解放軍戰士以及青年干部。另外還有一撥在單位表現特別突出的人,經當地革委會推薦,經政審合格后,也可成為工農兵大學生。
全國人口這么多,符合條件且樂意上大學的人還是不少的。畢竟畢業后即確定干部身份,捧鐵飯碗吃國家米糧。因此每年都是僧多粥少。
尤其落到地方公社,給貧下中農的名額更少。像雁棲公社,因人口少,縣里每年就給一個名額。偏偏排隊等上大學的人不止一個兩個,這么一來,年年都要在三月份來一場明里暗里的競爭。
虧得向榮新這個書記公正嚴明,哪怕家門檻快被那些提著東西請托說情的村民踏斷,他也從來不在這個事上搞特殊主義。
名額少、符合推薦資格的人多咋整?好辦!按符合條件并向公社提交申請的先后順序排隊。
一年一個挨個往下輪。
盈芳在三胞胎滿兩歲時經深思熟慮遞交了申請報告,排了一年又一年,到去年終于輪到她了。
可沒想到的是,七月份唐城鬧了場大地震,死傷無數,總軍區號令所有部隊參與震后賑災。群英寨自然也去了。
向剛一身大力氣在救災現場發揮了領頭羊的作用,短短一個白天就先后搶救了上百人。那可都是需要搬開沉重的房梁、石墻、從廢墟里挖出來的。這時候時間就等于生命,快一分鐘興許就能多救一個人。
可畢竟不是鐵打的身子,到晚上時精力難免有些不濟,在救一對母子時,一時不察差點被支撐兩層樓的石柱砸中。虧得他反應快,要不然狠狠砸在腰背上,這輩子怕是要在病榻上度過了。
但幸運中也有不幸——抱著孩子躲避時,被廢墟里的鋼筋戳了個血窟窿,右肩也受了不小的擦傷。
盈芳紅著眼眶熬了兩宿,直到省軍醫院的骨傷科大夫給出明確答復“配合醫院治療,不會落下病根”,才身子一軟,扶著墻猛松一口氣。
她了解,做軍人的,都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遠大抱負。要是受的傷,注定他們再無法上戰場,那該多痛苦。
幸好沒事。
可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這么嚴重的傷。
盈芳考慮再三,決定延遲上大學。書總有的念,丈夫這時候萬分需要她的照顧。
于是果斷地把去年的名額,讓給了排在她后面的馮軍達。而她則往后順延一年。
向剛起初不知情,應該說除了盈芳,家里人都不知她做了這樣的決定。
直到八月底,縣里下文件通知新一屆大學生做好開學準備,向剛才得知自家傻的令人心疼的寶貝媳婦將好不容易輪到的推薦指標讓給了別人。
那時候盈芳怎么說來著?
“不就再等一年嗎?上學哪有你要緊。再者,我也舍不得寶貝蛋,多陪他們一年也好。”
盈芳都這么說了,當爹媽的蕭三爺倆口子自然也沒話講。反正只要閨女開心,怎么樣都行。
好在向剛的傷,愈合得挺好。加上有媳婦兒一錯不錯盯著,豬蹄、骨頭湯喂著,三個月沒讓踩地、半年沒讓劇烈運動,到去年底,調養得比受傷之前還要健壯。
寧和縣的學生,推薦去外省念大學的機會并不多,除非特別出挑、并受過省市級別榮譽,那或許有資格推薦去京都等外省的知名大學,一般最遠就到省城了。
就算有指標落到寧和縣,那也是考慮縣里的居民,譬如連續三年評上勞動標兵的工人、再譬如基層活躍的小干部等。像盈芳這類擦不上邊的農村窮學生,有機會去的最好學校就是X省大學。
要是X省大學的名額也招滿,那就隨機安排到就近的地級市學校了。
盈芳琢磨著既然去不了知名大學,索性分到就近的市級學校也挺好的,至少離家近啊。不考慮那點車錢,每個禮拜都能回來。
離寧和最近的地級市學校有兩所,一所屬師范類編制,還有一所是衛校。
畢業后,前者分配到轄區內學校當老師,后者分配到縣級以上醫院從事醫護工作。
盈芳覺得都挺好的。尤其是后者,和她本身感興趣的行業挺貼切。
姜心柔卻不贊同閨女的想法。依她說,既然要花三四年時間念大學,干啥跑去小地方念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師、衛校?既然念了那就念國內最好的。要是盈芳愿意跑那么遠,她指定催丈夫回京都找熟人、通關系,怎么滴都要讀上那兩所大學。
夏老則覺得X省大學也挺好的,一來比京都離家近,二來也是省城最好的大學,將來分配工作,指定比普通院校畢業的容易,再往后升職稱什么的也快捷。
總之婆說婆有理、公說公有理。
盈芳攤手,表示不糾結這些,看錄取通知書把她分哪兒就讀哪兒吧。
爹媽、夏老說得輕巧,可真要實施起來盈芳心里清楚還是有一定風險的。與其被有心人揪到小辮子,倒不如把機會交給老天。
盈芳一直覺得自己很受老天爺寵愛,沒準是老天爺遺落在人間的小閨女。沒見上輩子地龍翻身死得不能再透了都能換個地兒繼續活著,比運氣還有誰賽得過她?
而且她和向剛分析了一下,無論分到哪兒都有解決辦法。
要是去京都念大學,那就順爹娘的意——帶著三胞胎搬回京都,這樣她每天放學都能看到寶貝蛋們。向剛休息了也可以去京都看他們。
要是分到省城的大學,那也好辦。每個月回兩趟家,其他時候,爹媽或是向剛有空帶著寶貝蛋們也可以上省城看她。
至于分到附近地級市的學校,那就照她原來的想法。
結果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唯獨沒想到向剛會出任務受傷。得!白糾結了。
不過換到今年也一樣。
“那就這么說定了!要是乖囡出去讀書、每個禮拜都回家的話,咱們都搬縣里來。這樣省的還要搭渡輪回江北,節省點時間不如用來陪咱們寶貝蛋呢。”姜心柔說。
“你傻呀!”蕭三爺調侃媳婦兒,“下個月大橋就能通行了,以后江北肯定會設個公交站,哪里還用搭渡輪。說不定碼頭過不多久就關閉了。”
姜心柔一想也是,放松地笑道:“那就不著急了,想住哪邊住哪邊唄。”
“本來就是啊,就你在那兒干著急。”
“蕭延武你皮又癢了是不是?”
“別別別,媳婦兒我錯了,別掐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