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一班船才靠岸,碼頭響起哐哐哐、鏘鏘鏘的敲鑼打鼓聲。
向九提了個銅鑼,邊敲邊走在前頭喊:“縣里給解放軍同志表彰來了!大伙兒讓讓、讓讓,別堵在碼頭啊。”
最后一茬冬儲白菜摘收入倉后,農村進入臘月農閑期,平日里起早摸黑,也就農閑睡個懶覺,因此鑼鼓聲傳來時,社員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啥情況?咋這么熱鬧!是不是哪里的戲班子來咱們公社擺戲臺了?”
“快去瞅瞅!”
“我也去我也去!”
社員們披上大棉襖,雙手插在袖筒里,顧不上吃早飯,跑去碼頭看熱鬧。
走近了一瞧,才知是縣里派儀仗隊送錦旗來了。
可沒聽說有啥好人好事呀,這錦旗是給誰的?
再一打聽,才知是山上駐扎的部隊,六月份時,以向剛為首的七名優秀戰士選入百人精英團開往前線打仗,最終大獲全勝。
這七人在前線表現突出,尤其是向剛,多次立功,被授予一等功勛。
這不,上頭頒發表彰文件,縣委領導與有榮焉,親自將文件和錦旗送來了群英寨。
“嘩——”
得知真相的人們一片嘩然。
昨天還有人在背地里說向剛壞話呢,今天就打臉來了。
那幾個說壞話的婆娘,一張菊花老臉青紅交織。
其他人大多羨慕不已,真希望自己家也出個這樣的人物,不說每個月的津貼,單縣委干部親自送錦旗這份榮耀,就夠他們顯擺一輩子的了。
也有個別表示萬分驕傲。瞧!這是咱們公社的,以后雁棲公社就是英雄故鄉了,出門胸脯都能挺不少。
錦旗送去了群英寨。后頭跟著一群看熱鬧的社員。二狗子幾個孩子,更是激動得上躥下跳。嘴里嚷嚷著他們以后也要當兵,也要上陣殺敵,還舉著從家里順來的笤帚當沖鋒槍。看逗了同行的大人。
不過看熱鬧頂多到山腰,再往里就是部隊的地片了,沒部隊放行他們進不去。干脆回公社聽書記念表彰文書。
向榮新專門抽了一天,通過大廣播逐字逐條研讀這份表彰文件,好讓全公社的人都知道向剛等人的英雄事跡。倡導所有人學習他們不畏強敵、英勇拼搏的優秀品質。
“…同志們!向剛等七位英雄戰士的優秀品質,不光是解放軍同志適合應用在戰場上,同樣適合咱們廣大的勞動群眾體現在平時的工作中…同志們!今天,縣委領導還找我談話,表揚咱們公社幾名杰出的勞動生產者,但同時,嚴厲批評了個別幾人偷奸耍滑、不務正業,心思沒有放在勞動上,成天搞小團體、背后講這個那個的壞話,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希望這些同志,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從明天、不,今天起,管好自身、踏實勞動,爭取明年這個時候,也能出現在表揚名單里…”
“完了完了…書記說的肯定是我…”
“我在碼頭聽說向剛下半年一直待在前線打仗,上個月底才回來,我就知道,咱們都誤會他了…書記肯定是在說我們幾個…縣委領導真的批評咱們了?”
“這下咋整?”
背后說壞話的婆娘們急哭了。又不敢和家里漢子說,頭碰頭湊一塊兒想對策。
“喂!”二狗子的娘冷不丁打斷她們窸窸窣窣的商討,“要真做了對不起向家的事,我勸你們盡快去承認錯誤。”
“…不去不行嗎?”有人弱弱問。實在怕死了向剛那個橫眉豎目的丈人老頭。
“不去也行啊。”二狗子娘涼涼一笑,“你們就這么一直提心吊膽下去唄!或者,當著全公社人的面,通過大喇叭向他們道歉。”
那還不如上人家里磕頭賠罪。要是讓全公社的人知道,以后她們的臉還往哪兒擱啊。
于是,這天晚上,盈芳家吃過晚飯,照例聚在堂屋烤火聊天。
火盆里埋了幾顆紅皮番薯,蕭三爺還扔了一把帶殼花生進去,不時發出噼啪炸響。
“叩叩叩…”
落了栓的院門被敲響。
小李打開一看,不認識。
“那啥,我們找剛子,他在家不?”為首的婆娘支支吾吾地表明來意。
生怕小李關門不讓她們進,忙不迭把提來的花生、棗子、家雞蛋捧出來,“我們找剛子賠禮來了。”
來的人有六七個,都是換魚那天嚼過向家舌根的。老臉憋得通紅,逐個賠禮道歉。
不管她們心里怎么想,此時此刻的認錯態度還算不錯。
向剛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同一個村子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在家的時間少,但媳婦兒卻長年累月在家,少不得和村里人打交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論輩分,我該換各位一聲嬸子。我的工作,想必嬸子們都知道,在家時間少,即使回來,也待不了幾天。我媳婦自從嫁給我,家里的大小事,基本都是她在操持。生了三胞胎后,更是一天不得閑。說真的,要是沒有丈人、丈母娘幫襯,我在部隊真沒辦法安心。正因為有他們在,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外出任務。
在前線這半年,和我一樣剛成為父親不久的戰友,每每提起家里的媳婦兒、孩子就紅眼眶。他們之中,有父母早殤、家里就剩媳婦、孩子的,也有父母長期臥病在床,需要小輩照顧的…相比之下,我比他們幸運多了。為了更好地照顧我媳婦和孩子,丈人、丈母娘放棄養花養草的退休生活,爺爺放棄京都兩層樓的花園洋房,來到咱們這山旮旯。你們說,他們到底圖什么?”
圖什么?不就是圖閨女的日子能不那么辛苦。
這些婆娘也都是有子有女的,當即羞愧得老臉通紅。
若說來之前,還心存不甘。憑什么說幾句壞話,就要她們賠禮道歉。
聽了向剛一席話,方才意識到,她們原先的想法有多錯誤。
她們的閨女嫁的都不遠,不是同個公社,就是隔壁公社。隔三差五有往來。閨女家但凡有點什么事,她們也會放下手里的活,趕去幫襯一把。又或者把外孫、外孫女接回家來帶幾天。
反觀向剛家,他一個當兵的,一年到頭能回家的趟數屈指可數。他媳婦生了三胞胎,要是沒人幫襯,怎么挨啊?得虧他丈人、丈母娘放下京都的體面生活不過,千里迢迢來女婿家,給他照顧妻兒、給他整飭屋宇,這是人丈母娘心善。
“剛子啊,是我們老糊涂了。”婆娘們這下是真心實意地道歉。
向剛點點頭,神色淡然:“嬸子們想明白了就好,這些東西你們還是拿回去吧。”
“不不不!這是我們一點心意,你要是不收,那就是還不肯原諒我們。”
“對對對,剛子,嬸子們以后再也不說那種混賬話了。”
“剛子你就收下吧。東西不多,權當給嬸子一點面子。你放心,以后你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有工作要忙,盡管去忙,小芳和孩子,我們會幫忙照看的!”
村里婆娘匆匆來、匆匆走,留下一地雞蛋、瓜果,彰顯方才的確有人來過。
蕭三爺嘖嘆一聲:“算她們想通得早,要是遲遲不認錯,我還打算讓她們上縣里出出名。”
“你得了。”姜心柔好笑地拍了他一下,“其實除了極個別對咱家始終存有敵意,大多數人還是蠻好相與的。”
極個別指的是舒老太、里根媳婦那幾人。
不過這幾個最近還算消停。
不消停不行啊,都吃夠苦頭了。
舒老太打從小兒子的新媳婦進門,一直過得很不舒坦。
新媳婦性子溫溫和和的,和劉巧翠的刁蠻霸道大相徑庭。也因此,舒建強總擔心媳婦受老太太欺負,每天收工回來就找媳婦問這問那,連親兒子寶貴都趕不上新媳婦在他心里的分量。
加上這是二婚,生怕再失去媳婦的舒建強一改頭婚時的懶怠,家務活搶著和媳婦干,降溫升溫不忘噓寒問暖。
老太太見狀不高興了,兒子越是如此,她越是討厭新媳婦。于是,逮著機會欺負新媳婦。連農忙下地,都能看到她指著新媳婦破口大罵。在家罵也就算了,誰也看不到。在地里罵,又是當著大伙兒的面,這不馬上就有好事者把消息傳遞到親家耳朵里了。
那親家可不是省油的燈。雖不疼閨女,但到底好面子,嫁出去的閨女被婆家人欺負,不上門鬧一鬧,少不得被人說長道短。
于是,兩邊的老太太怒氣沖沖地碰頭,歇斯底里鬧了一場。舒老太不小心崴到腰,這幾天正哎喲喲地躺床上唉聲嘆氣呢。
再說里根媳婦張紅,因為上回的事關了好久牛棚,吃足了苦頭,出來之后老實不少。即便心里有怨憤,也不敢表現出來。
只要不表現出來,誰管你心里想什么。罵破天都沒人理。
所以,這段時間,盈芳耳根還算清凈。今兒登門道歉的婆娘們,往日里笑瞇瞇的沒見誰和她紅過臉,但也許都喜歡在背后嘀咕吧。
不過這次之后,應該沒人敢再亂嚼舌根了吧。
盈芳把地上的雞蛋撿起來,煮了一鍋茶葉蛋,讓向剛帶去山上和隊員們分享。
向剛的休假快到期了。
盈芳正給他拾掇吃的。但凡家里有的,都給他裝了一包。
“菜干就不多帶了,聽春妹說,現在不缺新鮮的菜蔬。臘肉、魚干帶些去。小魚干曬得很透,能放不少時間,食堂菜吃膩了放飯盒里清蒸…豆瓣醬一罐夠嗎?要不帶兩罐吧…果醬也帶一瓶,偶爾夾饅頭里吃頓甜口的…”
向剛哭笑不得。
“我又不是孩子,帶這么多吃的干啥。何況又不是不回來了。年前不出任務,有空我就下山看你們。”
“有空等有空再說。過陣子家里炒瓜子、花生,回來的話正好給戰士們帶些去。”盈芳兀自收拾著,“這些也不全是給你的,一份給老教授,一份給春妹。”
聽她這么說,向剛便不再推拒。
“你回去問問隊友們,要是需要把葵瓜子炒熟,拿來我幫他們炒。我配了五香水,炒之前浸一夜,炒出來的花生、瓜子兒可香了。”
山上的向日葵林收割后,大部分運去省軍區換米糧,留了一部分給隊員做年終福利。每人五斤,編外人員李寡婦、老教授、姜春妹分到了兩斤。
瓜子這東西,是人們閑暇期間的最愛,不僅耐放,還經吃。炒熟了放著,得閑了抓一把當零嘴兒,沒花生的時候拿來下酒,在成人眼里,不比水果、糖果差。
向剛吃過自個媳婦炒的五香瓜子兒,再吃別人家拿鹽巴炒的咸津味,立馬分出高下。
當即說道:“我問問他們。不過山上有大灶,不用你來炒,配點五香水給我,我帶山上去,讓他們自己泡、自己炒。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
“那也行。”盈芳把配好的五香水,拿了個廢棄的酒瓶子裝好,布頭做的瓶塞子塞實瓶口,晃了兩下,沒加溢出,放心地裝到了竹筐里,“那我給你放這兒了,浸泡的時候,一份原液兌兩份涼白開,別用生水,也別亂放水,多了味兒淡,少了味道咸。”
“知道了。”
男人見屋里就剩他們倆,三胞胎再次被丈人、丈母娘哄去西屋睡覺了,摟過媳婦兒由輕到重地親了起來。
“不是說再去給小金烤點肉的嗎?”盈芳嬌羞地躲開,手抵著男人胸膛說,“小金很喜歡你烤的肉,這次去,多給它烤點兒。還有老金它們,有一陣沒見到了…”
“不急,明天還有一天。”男人低啞而克制的聲音從她頸窩傳來,“媳婦兒,你不能光顧那幾只小家伙…”
“哪有…”
“哪兒沒有?親熱的時候還想著它們。”
盈芳啞然失笑。不過想到明天晚上他就要歸隊了,接下來到臘月底,恐怕又不得閑,心疼他,于是閉上眼,溫順地由他帶領自己飛。
漸漸的,室內升溫。女人小聲的吟哦,似乎讓窗外的月亮都覺得害羞了,拉過一層云朵面紗,遮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