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五月初二,五月份第一場雨在后半夜的驚雷中不期而至。
雁棲公社兩支生產大隊,都十分慶幸白天那會兒就把麥粒推勻曬干并收進糧倉了。
“這場雨不曉得要下多久,剛子那邊還沒拉好電線呢。”向榮新早早起來,披了件打滿補丁的發黃舊襯衫,站在自家屋檐下,看著飄起白霧的雨幕咕噥。
“應該下不久吧?這都五月了,大后天端午,一般端午都是開太陽的。放心放心。”鄧嬸子煮好稀飯出來,看到丈夫還在發愣,順口開解了幾句。
“也是。”
向榮新仔細回想往年端午,的確都是好天氣。今年上半年一直都挺風調雨順,導致冬小麥的收割期提前。往年的端午大伙兒都還在地里收麥子呢。印象里,沒有一天不是迎著毒日頭大汗淋漓。
這么一想,心放寬不少。
“這次冬小麥開了個好頭,但愿下個月早稻收割、晚稻插秧也能這么順利!”
向榮新探出頭看看天幕,一片白茫茫,唯有雨絲兒糊他一臉。
鄧嬸子見狀撲哧笑:“行了,吃飯吧。起這么早,害公雞都混亂得不曉得要不要打鳴了。”
“吃飯吃飯!”
向榮新抽了一下嘴,順手抹了把臉,跟著進屋吃早飯。吃完早飯找老師傅商量延期的事兒。
下雨了肯定沒法架電線啊,電工們的活只得暫先耽擱。至于耽擱多久,還得看老天爺賞不賞臉。
好在端午馬上到了,今年糧食收割打響第一炮,家家戶戶高興地拿出年前囤著的糯米,趁雨天沒活兒干,包起粽子、煮起茶蛋。
盈芳家也一樣,插艾蒿、浸糯米、泡粽葉、拌粽餡兒…忙得不亦樂乎。
家里糯米囤了不少,原先是想釀米酒的,結果直接問向二嬸的娘家買了一百多斤高粱燒,夠她泡幾十壇藥酒的了,糯米就省了下來。
說起來,這是找回閨女后第一個端午節,也是三胞胎過的第一個端午節,蕭三爺倆口子對此特別重視。
分管近山坳的公社干部,早先收過蕭三爺一包煙,出于好心,私下悄悄提醒三爺,說是包幾個粽子、煮幾個茶蛋沒什么,橫豎是吃的,可艾蒿要不就別插了吧,萬一上頭來查,好好的節日還要不要過了啊?
蕭三爺睨他一眼,一本正經說:“艾蒿是好東西啊!你家蚊子多不?多的話聽我的,房門上插幾片艾蒿,保管沒蚊子進去叮你。你冬天腿寒不?寒還這么理直氣壯?趕緊的用艾蒿泡腳啊,一準把你的大寒腿治好咯…”
公社干部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真、真的?”
“聽我的還能有假?我閨女可是學中醫的,早先跟著你們老張大夫學你是知道的,后來跟著我女婿隨軍,一直沒放棄自學,在省城那會兒還參加了一個醫學協會督辦的中草藥運動…啥叫中草藥運動啊,這就說來話長了,你不懂沒關系,反正就是一項推廣草藥的活動。艾蒿既能治病又能防蟲,當然是草藥,你說我們要不要積極用起來?”
公社干部信了,暈乎乎地回到家,瞅了幾眼空空無物的門板,讓自個婆娘去河邊摘些艾蒿回來,說是插門上。
他婆娘有點轉不過彎,早上還在下大雨呢,嘀咕著非要出去整個大隊轉一圈,給那些個好日子過脫線了的社員提個醒,免得一不留神又給公社攬來禍事兒。死一個事小,牽連群眾事大。可咋出去這么一小會兒工夫就回來了捏?回來就回來吧,還讓她去摘艾蒿,還說要插門上…中邪了吧!
“你才中邪了!讓你去你就去!婆婆媽媽的,家里誰做主?啊?快去!”公社干部吼了他媳婦一通。他媳婦撇著嘴,到底聽男人的話,冒雨去了趟河邊,擼了把艾蒿回來。
這事兒不久在近山坳大隊傳開了——沒別的原因,正是這位公社干部積極宣傳導致的。
省里頭還特地開展中草藥運動呢,鄉下地方,想要推廣如此高大上的活動貌似挺難,但落實到某樣具體草藥,這位思想覺悟特別高的干部同志覺得還是可以一試的。
等左鄰右舍、河前河后的人家都有樣學樣地插上艾蒿,并且個別熱心腸的鄰居還上盈芳家指導哪里的艾蒿藥香味兒重、驅蚊效果好,蕭三爺“噗”地噴了茶。
“嘖!這年頭還有這么實心眼的人啊,可真少見!”他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這人是傻子吧?相信他那通胡扯就算了,居然還大張旗鼓地推廣端午插艾蒿。要真把縣革委那幫龜孫子引來,怕是不能善了。
罷了罷了,誰讓這幺蛾子歸根結底是他整出來的呢,有事——老爺子兜著!
蕭三爺等不及粽子出鍋,帶上閑來無事搗鼓的小網兜,殷勤地給網老爺子最愛的泥鰍、黃鱔去了。善后之前,得讓老爺子吃上幾頓他心心念念的炸泥鰍才行。
“媽,這些線夠了嗎?”盈芳從房里找出一團三股合成的棉線,送到灶房。
棕櫚樹葉撕成的粽繩用完了,粽葉殼和糯米、粽餡卻有的多,姜心柔便讓閨女找了些棉線出來。
“夠了夠了,不需要這么多。放這兒吧,你快回屋看著仨娃,別從床上翻下來了。”聽到東屋傳出大寶貝咿哩嗚嚕的自說自話聲,手一揮,讓閨女趕緊回房。
三個寶貝蛋才這么點小,沒大人看能行嘛。
她和福嫂除了灶上煮的一大鍋粽子,還有兩木桶的糯米要包成粽子呢——五花肉粽一桶、豆沙蜜棗粽一桶,工程量不可謂不大。
別看要包這么多粽子,山上五十號人人手一個,剩下的就夠他們一家頂兩頓早飯的。
臨時又聽說夏老來了,看來還得再浸幾斤糯米。畢竟夏老不可能一個人來,十八九歲的警衛員,個頂個的大胃王。一頓早飯三個大肉粽說不定還忍著沒放開肚皮。
好在有個好消息——和夏老一起來的還有一輛撥給群英寨當交通工具的解放牌軍卡。老爺子高興地拍腿笑,直嚷“老夏總算做了件人事兒”…
夏老要是在場,一準冷漠臉:老子做的人事兒難道還少嗎?
本來嘛,軍卡停進上頭撥給老爺子的那大院子,夏老自個輪渡過江就行了,又不是沒來過。
不料,那院子面積是大,要不然也不會連里頭的主人一起被那啥了不是。可石獅子蹲守的大門高度卻有限得很,卡車卡車果真被卡在外頭了,怕是得削掉一層車頂才能擠進去。
夏老便等在院子里帶頂的石亭,讓警衛員跑了趟雁棲公社,問蕭老爺子要不要開墻。
“開啊!干啥不開!”
高墻大院高墻大院,合著只是個擺設?
連一輛載重才區區三噸的軍卡都開不進去,不是擺設是啥?
于是,老爺子帶著倆警衛員,匆匆過江砸墻開門洞(車輛出入口)去了。
至于蕭三爺…姜心柔內煩惱地望天,自從認回了閨女,那貨似乎變得比退役前還要抽風了。大概是覺得離開了那個圈子,沒人約束得了他了吧。
盈芳被她娘攆回屋,見大寶貝醒是醒了,卻沒有吵著要喝奶,而是翻了個身,奮力地扭動藕節般喜人的四肢,像爬爬蟲似地吃力地往床尾一點一點挪近,眼前沒有娘、也沒有依然還在酣睡中的弟弟妹妹,只有同它一般胖乎乎的布老虎。
盈芳抽了一下嘴,由他去吧,長這么胖,多運動總是好的。
她拿上針線笸籮,坐在對面大床上,飛快地縫起還差幾針就能收口的五色香囊。
隨著大寶貝四肢并行、吭哧吭哧地終于挪到床尾,心滿意足地夠到他最愛的布老虎,盈芳也縫好了最后一枚香囊。
三個嬰兒拳頭大的五色香囊做好了,挑了幾味驅蟲避瘟的草藥,縫在紗布里塞進香囊口,最后把口子也收緊縫合,免得小家伙們咬啊啃啊的把里頭的草藥當磨牙餅來吮。
倒不是她小氣,只給自家三個娃做香囊,而是這東西吧,和艾蒿一樣,悄摸摸地進行基本不會有人來管你,可要是和過年一樣隆重,就容易出事兒。
與其耗時耗力地做香囊給平素對她頗多關照的親戚朋友,還不如包些粽子、煮些茶蛋咸鴨蛋送人呢。這年頭,再沒有比吃的東西更實在的謝禮了。
“小芳!小芳!”向二嬸的大嗓門從院門口傳來,“剛子讓你二叔捎來話,說今晚拉電線的老師傅要來家吃飯,讓你多整幾個菜。別的沒事兒,我趕著去自留地,先前那么大雨,我怕把新開的白菜壟給沖了,就不進來了啊。”
盈芳聞言,忙從房里跑出來,隔著雨幕對向二嬸說:“知道了二嬸,謝謝你來通知。自留地回來繞趟我家,帶幾個粽子回去。我家包了咸甜兩種口味,你和二叔喜歡甜口的還是咸口的?”
向二嬸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還提了個簸箕,擺了擺手說:“不了,瞅瞅,還沒走到地頭呢,兩個鞋底就全是泥了,回來豈不是更臟?還是不進來禍禍你家了。粽子我也有包,應應景就行了。倒是你泡的咸鴨蛋,回頭留兩個給我,你二叔最喜歡你腌的鴨蛋,嫌我腌的不出油,偏又好這一口,我厚著臉皮問你討了。”
盈芳忙道:“這有啥,咸鴨蛋今年腌了不少,一準給你留著。”
向二嬸告辭去自留地,盈芳重回到房里。
抬眼看到大寶貝借著布老虎的力道,居然歪歪扭扭地昂起身,攀著床護欄似要撲出來,不禁嚇一大跳。
“陽陽!”
她一個健步沖上前,抄起大寶貝。
“嚇死媽媽了!”
“咯咯咯——”
人小膽大的大寶貝還道他娘逗他玩呢,興奮地尖叫。
盈芳扶額:“陽陽乖,別把弟弟妹妹吵醒了。”
“咿呀!”
得!已經吵醒了。
暖暖和晏晏相繼蘇醒,倒是沒哭,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萌萌地看著你,盈芳只感覺心都酥了。
總的來說,三個小家伙還是很好帶的。聽河對岸的燕飛嫂子說,她家毛頭從娘肚子出來到現在,都快八個月了,每次醒來不哭鬧的一次都沒有過。餓了嚎得震天響,不餓也要嚎幾聲。因此看到自家寶貝蛋大多數時候醒來是咿咿呀呀躺床上揮胳膊蹬小腿、乖乖等大人給他們換尿布、喂奶,羨慕得不行。
不過有一點沒小時候放心了——大起來,翻身一個比一個溜,爬行也像模像樣起來,好幾次還看到他們歪歪斜斜地坐起來,就像方才老大那樣。要是沒大人在旁邊看著,從床上翻下來都有可能。
盈芳先是給老大喂了奶,完了放他在床尾玩布老虎,改而喂老二。
今兒輪到老三喝奶粉。喂完閨女,盈芳拎了拎奶粉罐,奶粉不多了啊。
堂嫂前封信里說,托奶粉廠的熟人打包郵寄了,就是不曉得哪天到。
好在三個娃陸續長牙,粉紅的牙床相繼冒出糯米般瑩白的乳牙頭,米糊糊、紅薯羹輪著當主食也不見他們有什么不適應。
這話要擱其他婦女同志聽見,一準翻白眼:當然沒什么不適應!誰家娃斷了母乳不是喝米糊、番薯湯的?奶粉?那是啥?莫說吃了,見都沒見過。
哦,見倒是見過的。
喝滿月酒的時候,見姜心柔泡過。
所幸那會兒姜心柔對外的說法是:海城的侄媳婦托人從奶粉廠弄到的內供貨,吃完這兩罐就沒了。后續奶不夠,只能米糊糊對付了。
大伙兒羨慕歸羨慕,倒也沒誰嫉妒。誰讓盈芳娘家霸氣呢。爺爺是開國元勛;爹媽是吃公糧的退休工人;堂哥據舒彩云那丫頭說是海城市革委的主任,妥妥滴高級干部;堂嫂…不管是干啥的,既然能托人搞到小縣城憑錢憑票都買不到的奶粉,能是普通人嗎?
要不是姜心柔一開始把話說死,這些七大姑八大姨,說不準會追著盈芳求帶奶粉。掏錢代買還算好了,怕就怕扛一袋陳米過來跟你換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