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4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
4月1日，滬市。
章汝京把見面地點約在瑞金醫院，而且專程在門口迎接陸飛。
“章總，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陸飛下車，見到這一幕，腳步如飛地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你這身子骨…”
“陸總，我還硬朗著呢，沒有病。”
章汝京笑著解釋，之所以選在這里，是想帶他見一位故人，中芯的董事長江上州。
就是他把章汝京請進中芯，委以重任。
為了半導體的發展，費盡心力，說是滬市芯片產業的奠基人也不為過。
此時，護士正在給江上州拔輸液管針頭，血液順著輸液管回流出有好幾厘米，嚇得連說對不起，就見他付之一笑，擺了擺手。
“上州，你看看這是誰？”
章汝京人未到，聲先來。
江上州順著聲音看去，看到陸飛出現在門口，倍感意外，連忙下床：“陸總！”
陪護的兒子一手扶著他，一手接過陸飛遞來的果籃，又驚又喜地望著兩人握手。
陸飛笑道：“江董，你好啊。”
“算起來，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江上州應了一聲。
“是啊，一直想見上一面，可惜始終沒有這個機會。”陸飛在他的招呼下，坐了下來。
“嗨，要不是我患病住院，恐怕我們早就見上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平生不見陸股神，便稱英雄也枉然！”
“哈哈哈～”
一時間，空氣中充滿歡快的氣息。
江上州把護士、兒子等閑雜人等都請了出去，獨留下章汝京和陸飛在病房里。
三人寒暄了一陣，江上州感慨說：“我聽汝京說，中芯的40/45n制程多虧了復芯的技術支援，可惜我這里沒有酒，自從進了醫院，醫生、護士是一滴酒都不讓我碰，不然我非敬陸總三杯不可。”
說著倒了三杯茶，“只能以茶代酒，敬陸總一杯，你是華夏半導體的大功臣！”
章汝京隨聲附和，也舉起茶杯。
陸飛揚揚手：“可千萬別這么說，你們二位的貢獻一點兒也不比我低，要我說，我們都是華夏半導體的一塊螺絲釘一塊磚。”
“陸總就不要謙虛了，這些年，邏輯、復芯、長江存儲、中微半導體，除了新聞外看不到的，光在新聞上看得到的，就值得我敬你一杯。”江上州鄭重道：“尤其是為半導體專設的大基金，我知道就是陸總首倡的。”
“哪里哪里，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
“實話說，在大基金之前，半導體產業的投資完全不夠，每年的投入，最多只夠修2公里地鐵，現在不一樣了，又有大基金，又有四萬億計劃，也幫著解決了中芯的燃眉之急。”
“半導體是技術資本密集型，沒有人，沒有錢，什么都辦不成。”陸飛喝了口茶。
江上州說：“而且難就難在某一環節解決了還不夠，雖然復芯、中芯克服了制造環節，但從設計到封裝測試，再從材料到生產設備，缺少哪一環，整條產業鏈還是都不行。”
“是啊，我們的半導體產業注定要獨自挑戰全球各個領域最強大的企業。”
陸飛摸了摸下巴。
章汝京喃喃道：“材料要對抗住友、富士和三井，鏡頭需要對抗…EDA需要對抗…”
“路漫漫其修遠兮，也不知道是我多挺一年簡單，還是我們的半導體一年一個突破簡單？”江上州調侃之后，語氣沉重：“又或者說，兩個都挺難的。”
“又或許，兩個都挺簡單，我接下來說的，希望兩位能夠替我保密，不對外說。”
陸飛壓低聲音。
章汝京和江上州互看一眼，點頭答應。
萬萬沒想到陸老爺給了他們一個大驚喜！
對于整個半導體產業鏈的布局，陸飛有所保留，點到即止，只說能說的一部分。
比如鏡片上，德國有蔡司，霓虹有尼康，但現在邏輯有徠卡，有長春光機…
EDA，美利堅有楷登（ce）、新思（Synopsys），德國有Mentor，而邏輯已經把明導國際收入囊中，還有華大九天。
至于材料領域，硅片有“硅集團”，光刻膠有“博康化學”，總之就一個核心——
高筑墻，廣撒網，緩稱王。
江上州和章汝京面面相覷，震驚不已。
邏輯成立才七八年吧？
這特么是8歲！
“啪！”
江上州回過神，一拍大腿，喝口濃茶，卻覺得索然無味，“汝京，給我一支煙。”
陸飛看他身上的病號服，“江董還是注意身體，你不是要等著看華夏半導體崛起嗎？”
“這癌癥都快有10年了，搞不好明年就入土了，也許看不到了。”江上州笑道：“你們放心，我不抽，就是聞聞，這樣總可以吧。”
陸飛搖頭失笑，遞上一根華子。
江上州激動的心，顫抖的手，狠狠地吸了口煙草味，才平復內心的波瀾。
“現在芯片設計上，陸總的邏輯也一點兒不比歐美的高通、英特爾、AMD、蘋果、ARM這些差，就是晶圓代工上…唉，陸總應該聽說中芯、臺積電的官司結果了吧？”
“中芯現在的情況怎么樣？”
陸飛轉頭看向章汝京。
“還能怎么樣，只能認罰，給臺積電賠款，讓臺積電入股，還有、還有我下臺。”
章汝京嘆了口氣，“事情由我而起，就由我來做個了結吧，章忠謀針對的是我，如果以我的出局能換取中芯的生機，我非常愿意！”
“章總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嗎？”
陸飛直直地望向他。
“打算？”
章汝京苦笑連連，“我已經簽了競業協議，暫時不能從事芯片相關行業，但我想過了，我不會就這么離開大陸，等協議期限一結束了，我就創辦一家硅片公司，專門研發攻克300，填補國內這個領域的空白。”
“何必等3年后呢？如果章總愿意，現在就可以。”陸飛因為他的競業協議，臨時改變主意，邀請他加入邏輯控股的硅集團。
“這…這…”
章汝京一怔。
陸飛嘴角一翹，“硅集團已經攻克了200及以下尺寸的硅片，現在正在突破章總想要攻克的300大硅片。”
章汝京不禁心動，但猶豫說：“可我簽的競業協議，要從第二年算起，三年之內不得再相關工作，恐怕…”
“對啊，不得從事芯片相關工作，可硅集團的主要業務是光伏上游材料，300大硅片，光伏產業同樣需要。”陸飛笑的更燦爛。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江上州也跟著一笑。
陸飛點了下頭，其實跟梁孟松如出一轍。
先安排章汝京到西工大當訪學教授，然后以合作的名義，安排到硅集團繼續發光發熱。
任臺積電，也挑不出刺來。
你芯片行業的事，關我光伏產業什么事！
“汝京，陸總說的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江上州好言勸著自己的老伙計。
章汝京心動之余，還有顧慮，“我個人的事小，現在其實我最擔心的是中芯。”
看到他們沉默，陸飛也一言不發。
現在擺在面前的中芯，是一個危局。
官司敗訴，形象受損，財務受創，客戶懷疑，人心浮蕩，最嚴重的是章汝京離去之后，他的老部下也陸陸續續離職，高層出現真空。
人心散了，骨架斷了，隊伍就不好帶。
本來有能力跟臺積電一較長短的中芯，很有可能會被臺積電趁機把差距越來越大。
“你放心，我已經請來特許半導體的首席技術官楊士寧，擔任中芯的COO，再加上你以前的老班底，至少能穩定住局面。”
江上州語氣里透著一絲自信。
陸飛凝眉，思索。
“陸總，你覺得哪里不對嗎？”
江上州投去疑惑的目光。”
“只是出于一種直覺。”
陸飛左看看，右看看，說出自己的顧慮。
雖然中芯的高管班子搭好了，但顯然之前以章汝京為首的寶島派，跟楊士寧為首空降的海歸派，不可避免地出現兩個山頭的紛爭。
這還只是管理層，股東就更復雜，中資、臺資、美資，各方利益訴求都不一樣。
從上到下，中芯就像捆滿了定時炸彈。
高速發展還好說，一旦停滯了…
“有道理，陸總說得有道理啊！”
章汝京和江上州一個激靈，頓時明白陸飛的意思，他們的好心給中芯內亂埋下了禍根！
“江董在，尚且能穩定局面，可若是江董不…退位了，立刻就是禍起蕭墻。”
陸飛認真說：“很有可能會爆發內斗。”
章汝京還抱著一絲幻想，“也許情況不會到這個地步，他們也有可能精誠合作…”
“章總、江董知道爾必達吧？”
“爾必達整合了NEC，日立和三菱三家的DRAM，但就因為派系內耗，逼走了日立和三菱，NEC雖然勝了，但也敗了，爾必達已經負債累累，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就會宣告破產清算，我們現在一直盯著，隨時下手！”
陸飛給自己的茶杯續滿水。
“陸總，假如、假如真發生了，你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避免？”江上舟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沒有強人鎮場的話，內斗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一派不把另一派徹底清除擠走，絕不罷休，現在章總走了，江董你又抱恙。”
陸飛咂摸著嘴，“除非…”
“除非？”
江上舟和章汝京好奇不已。
“讓其中一個派系的人另立山門。”
陸飛笑瞇瞇道：“我這里倒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本來一開始是想請章總的。”
章汝京越發感興趣，“陸總，你說。”
“那就是新能源汽車半導體！”
陸飛邊給他們的杯子里倒水，邊保留地說邏輯在汽車半導體的布局，既跟華為研發車機系統，又幫比亞迪研發車規級芯片，正需要大量的人才，與其留在中芯內耗，倒不如給他！
“真不愧是陸總。”
江上州撫掌而贊，瞧瞧陸總的說話藝術。
把“挖人”都說的這么清新脫俗。
叫化解中芯內耗，拯救中芯危機！
“陸總本來想讓我去新能源汽車？”
章汝京眼前一亮。
“對，那里還缺一位能統領全局的元帥。”陸飛一本正經，“國內車規級芯片的關注度、資源和人才很少，新能源就更少之又少，高端的微控制芯片嚴重依賴進口。”
隨即看向章汝京，“我現在是這么想的，3年時間，硅集團足以攻克300大硅片，到那個時候，我就只掛名董事長，把CEO和汽車半導體業務，全權交給章總來負責。”
“那代工方面，中芯是不是…”
章汝京心里依舊牽掛中芯。
“當然沒問題，我本來也有這個打算。”
陸飛信誓旦旦保證，如今陷入低谷的中芯，也不會袖手旁觀，之前的產能訂單不變以外，接下來32n以及32n以下的制程工藝，復芯還會繼續拉中芯一把。
就像臺積電拉著聯電結成攻守同盟一樣。
“陸總，仗義！”
江上州露出笑容，豎起拇指，高聲稱贊。
“我這是為了中芯，也是為了我們，唇亡齒寒。”陸飛也是在為極限施壓留下后手。
復芯的光刻機設備出口許可可不比中芯。
章汝京說服了美利堅五大教會集體為中芯背書，而且說服了主管芯片技術出口的4個部門：國會山、商務、國防、能源部。
陸老爺靠著做空次貸、企鵝軋空、做多黃金等利益捆綁，才讓復芯享受同樣的待遇。
去年，中芯已經拿到了32n光刻機，梁孟松一直在中芯的設備上搞先進制程突破。
而復芯的申請，今年才剛剛批準。
“是啊，光刻機，光刻機！”
江上州無奈道：“我是個癌癥病人，只剩下半條命，如果能為guo家造出光刻機、蝕刻機來，豁出我這半條命都可以！”
“會有的，都會有的，你別太激動。”
章汝京連忙扶住了他。
“是啊，江董，把身體養好，一定能見到光刻機、蝕刻機追上國際一流水平！”
陸飛也搭把手，出言安撫。
“我記得中微已經做出了90n光刻機。”江上州抓住他的手，“華夏半導體就拜托陸總了！”然后抓住章汝京的手，“拜托你們了！”
章汝京眼眶微紅，思來想去，最終接受了陸飛的邀請，完全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就在此時，屋外響起了敲門聲。
護士提醒江上州該休息了，于是陸飛站了起來，和江上州、章汝京，握手告別。
看著兩人花白的頭發，憔悴的容顏，還是于心不忍，臨走之前，對他們說了一個秘密。
“今天是愚人節，陸總不會開玩笑吧？”
江上州、章汝京瞪大雙眼，激動萬分。
“我這可是違反了公司的保密條例。”
陸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哈哈哈，哈哈哈哈～”
頃刻間，響起了爽朗的笑聲。
正當門外的護士、家人們疑惑之時，就見江上州把陸飛送出病房，嚇得他們上前攙扶。
令人意外的是，他仿佛回光返照般，氣色紅潤，除了眼眶，跟章汝京一樣，有些濕潤。
“爸，你怎么了？”
江上州的兒子不無擔憂。
“哈哈～”
江上州噙著淚，“看來我當年對領導們放炮說2020年到2025年，華夏半導體產業會成為世界一流，也許真的不是吹牛！”
“會有那么一天。”
陸飛鄭重道：“江董要多保重，不要為中芯的事過于憂心，如果遇到股東方面的刁難，可以報我的名兒試試，也許能給我個面子。”
章汝京替老友道了聲謝，“是啊，就像陸總說的，你要保重身體啊，爭取多活幾年，親眼看到那一刻。”
“我當然也希望如此。”
江上州擺擺手，“就算見不到也沒事，到時候麻煩到我墳前倒壺酒，茅臺可以，五糧液也不錯，洋酒就免了，我喝不慣。”
“爸，你說什么呢？”
江上州的兒子埋怨道。
江上州自然不會說出剛剛聽到65n光刻機的驚人消息，“到時候也請陸總賞光。”
“不要說的有多么悲傷，江董，難道你不想看我怎么對付臺積電，為你們和中芯報仇雪恥嗎？”陸飛眼里閃爍著精光。
“哈哈哈，我拭目以待。”
江上州露出欣慰的笑容。
陸飛和章汝京等人告辭，但架不住江上州執意要送出醫院，只能恭敬不如從命。
抓緊時間上車，給江上州兒子留了電話。
望著汽車緩緩離開，章汝京攙扶著江上州，“這下你我可以輕松點了，有陸總在，就算半導體的天塌了，我想他也一定能頂住！”
“是啊，陸總的擔子比我們重多了。”
江上州不禁感慨：“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還看今朝啊！”
夕陽西下，余暉照下兩位老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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