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送藥物的貨船在凌晨四點抵達碼頭。
這次,沒有人再敢鬧事。
江扶月和繁盛親自去接船,柳絲思帶著一眾黑衣保鏢巡視左右。
整個過程風平浪靜,順利得不可思議。
你問黃鮭魚人呢?
哦,柳絲思趁他睡著,提前把人綁了。
黃鮭魚:?
五點,藥品卸貨完畢。
大家有序運回駐地。
這時,江扶月選的二號地優勢就出來了,距離碼頭近不說,來回還都是平路,不用爬坡上坎。
船長撓撓頭走到江扶月面前,“那個…江教授,后艙還有東西沒卸完。”
剩下的人手不多了,江扶月準備親自帶他們進去。
“等一下。”
“你們這點人怕是不夠,如果可以,讓力氣大的男人來吧。”
“到底是什么東西?”
船長笑了笑:“…豬。大概六十頭。”
江扶月:“…”
眾人:“?”
“原計劃是裝200頭的,不過考慮到這趟主要是為運送藥物,對儲藏環境有嚴格要求,所以不敢運太多。”
“這回大家先將就,下次再多運點。”
因此,運送藥品抵達駐地的隊員們又紛紛返回碼頭,額,趕豬。
“江教授,這些豬都是活的,咱們隊伍里有殺豬匠嗎?”
江扶月一愣,這點她倒是沒想過。
問了一圈,大家都搖頭。
“我不會。”
“沒學過。”
“以前看過,有點嚇人。”
“傳說中的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嗎?”
“想想都腿軟。”
好在,島上男人幾乎都會殺豬。
繁盛:“我來安排人手。”
清晨,橘紅的朝陽灑向大地。
早起勞作的人們站在山坡上一臉呆滯。
他們看到了啥?
只見膘肥體壯的一溜兒豬正排好隊,連成一串兒,井然有序地往醫療隊駐地趕。
“天爺額!這得有幾十頭吧?”
“每頭還肥滾滾的,那肉膘厚得一顛一顛。”
所以,還等什么?!
趕緊去排隊看病啊草!
前五十名,每人五斤豬油渣,沖啊。
只見村民們一個接一個撒手撂下鋤頭,飛快朝山腳駐地奔去。
豬油渣——啊不,醫生!我來了!
駐地外,早已人滿為患。
保鏢們集體出動,維持秩序。
“完了,前面那么多人,肯定不止50個了,我還是回去明天再來排吧。”
“誒,你等等!”
“干嘛?”
“剛才通知了,50名之后也有東西送,雖然沒有五斤豬油渣那么多,但肯定也不差啦,反正白撿的。再說,你明天來也不一定能搶到前50,干脆今天排完得了。”
“說得也是哈,行,那我排著吧。”
幾個醫生在旁邊聽著,飛快交換眼神。
“還是江教授有辦法,分分鐘給這些人治得服服帖帖。”
“沒想到上個醫療隊頭破血流都沒搞定的事,讓咱們幾斤豬油渣給搞定了,嘖嘖…”
“豬油渣的誘惑啊!絕了!”
“這事兒我能吹一輩子。”
“你們有沒有覺得江教授對多浮島很熟悉的樣子?每個地方什么地形,大致居住人口有多少,這些人都什么脾氣性格,愣是摸得透透的!太神了!”
“據說,月姐的大腦就是一臺數據分析機,高效能,高輸出,功能強大不短路。總之就是想得比咱們多,轉得比咱們快!”
“跟這樣的頭頭做事好輕松啊,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做好自己那份。”
“是的,你可以永遠相信她!”
“作為老粉,這些年跟著月姐混,從沒失手過。我甚至都懷疑月姐是有那個什么主角buff。”
在豬油渣的強大誘惑下,村民們傾巢出動,天不亮就來排隊看病了。
對于一些危重患者,尤其是抵抗力弱的小孩子,江扶月專門設置了綠色通道,不用排隊。
“那我們還能領豬油渣嗎?”一對父母擔憂之余,不忘詢問。
不是沒心沒肺,而是他們太窮,已經三個月沒沾過葷腥。
當生存都成了難題,能不能治好病也變得沒那么重要,因為,最終都會死。
區別只在于病死,還是餓死。
原本憤怒不已,為孩子有這樣一對父母而心涼的醫務人員都愣住了。
他們之中再貧窮的也不過是出身農村,但基本生活都得到保障,吃飽穿暖之余,還有機會上學讀書。
可多浮人呢?
沒看過電影,沒用過電燈,穿的還是麻布衣服,豬油渣被他們視為珍寶,沒有一所像樣的學校,也沒有一座可用的醫院,哪怕是簡陋的衛生所也沒有。
連五六十年代的華夏都不如!
當今社會,竟還有這樣一座孤島,活成了現代文明的絕緣體。
眾人心里不太好受。
江扶月:“給他們拿五斤豬油渣。”
“謝謝!謝謝!”夫妻倆拱著干瘦黢黑的手,不斷作揖表示感謝。
第二天醫療隊就開始大喇叭循環播放——
“由于人手緊缺,現急招幫工,要求身體健康,吃苦耐勞,不惹事,不作妖,每天工作八小時,報酬是兩斤豬肉,工資日結。”
消息一出,應聘者排起長隊。
江扶月讓劉偉華負責挑人,嚴格按照招工標準,不是誰可憐,就把這兩斤肉給誰。
而是競爭上崗,擇優錄取。
醫療隊也不是慈善機構,沒有義務為村民提供豬肉,但可以用勞動來換。
平等交易,各取所需。
但劉偉華心里清楚,大家雖然很忙,但也不是忙不過來,到了需要招工的地步。
到底還是江教授心善。
可她又不屑施舍,讓這些村民養成不勞而獲的惡習,所以她用最平等的方式,給他們活路的同時,也保全了他們生而為人的體面與尊嚴。
劉偉華在日記本中寫下這樣一句話:
“她雷厲風行的外表之下,有一顆最柔軟不過的心臟。”
很快這些新招的工人陸續到崗,開始在駐地干活。
有人被分配到廚房,有人被安排去做宣傳,還有人負責清理醫用垃圾,照顧病重患者等等。
各有所用,各展所長。
期間,他們見到了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比如手機,再比如電腦,還有一些聞所未聞的醫療器械。
親眼看著,那個針打下去,沒兩分鐘,孩子就不燒了。
原本渾身腫塊的嬰兒在放進醫療箱之后,第二天再抱出來,就完全好了,睡得無比香甜。
還有那些惡心、嘔吐、打擺子、忽冷忽熱的狀況,吃完藥,沒兩天大家又重新活蹦亂跳。
“太神奇了。”
“我聽他們說,這些東西在島外隨處可見,每個人都能用。”
“而且島外家家戶戶基本天天都有肉吃,豬油渣那么好的東西他們還嫌咧,頓頓精瘦肉,說是講究那個什么…均衡什么營養之類的。”
“還有還有!每個人家里都有可以放電影的大家伙,在家就能看了…”
“他們也不用煤油,全是電燈,一摁開關就亮堂了。”
“外面真的那么好嗎?”
這是長期封閉的他們第一次在心里發出疑問。
瘧疾的治療過程持續了整整兩個月。
期間,滅蚊滅蟲工作有序開展,效果顯著;村民們康復之后,身上有其他疑難雜癥的也都跑來醫療隊這邊看。
恰好這些醫生又來自各個科室,什么外科、骨科、腦科、呼吸道、心外等等,各展所長,把這些村民身上經年累月的老毛病治得妥妥的!
甚至還有難產的產婦,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來他們這兒生孩子,最后母女平安。
最值得一提的還是婦女健康工作!
島上絕大部分女性在這之前都不知道醫院還有單獨的科室專門治療女人的“臟病”。
是的,她們管那些難以啟齒的癥狀叫“臟病”。
甚至以前還有婦女因為產后惡露、瘙癢等問題,羞憤跳海。
男人們對此也嗤之以鼻,如果自家女人得了那種病,他們也會覺得羞恥、抬不起頭。
這就導致了身體出現異樣的女性根本不敢說出來,也不敢去看巫醫,生怕被人知道以后戳脊梁骨,只能忍著,最后不體面地死去。
江扶月認為首先要做的還是科普。
只有從思想上轉變了,行為才可能得到改善。
不再像之前瘧疾科普那樣,把所有人召集到平壩里看視頻,這次要求男女分開。
女性那邊,先讓專業的醫生來講,然后再通過觀看真實案例,讓這些女人知道,很多癥狀只是普通的婦科病,百分之八十的已婚女性其實都有,這很常見,所以并不需要感到羞恥。
“甚至,在島外還有男婦科醫生。”
“真的嗎?男人給咱們女人看那地兒…這、能行嗎?不會被人指指點點?”
江扶月甩出那句最經典的:“醫生眼中沒有男女,只有病人。”
這群婦女瞬間就被震住了。
接著,江扶月告訴她們,很多婦科病其實是不衛生的夫妻生活導致的。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不愛干凈的男性才是罪魁禍首。”
然后她們又被打開了新世界的認知大門。
在多浮,其實女人的地位并不低,只不過因為無知,在婦科問題上她們自己都覺得羞恥,這才導致男人們也跟著嫌棄。
只要從今往后,她們能正確認識,理性對待,相信很快家里的男人也會被帶動,從根本上轉變思想。
據說這堂科普課之后,當晚回家就有女人跟自家男人干上了。
咳,干仗的干,謝謝!
“醫生說了,不愛干凈的男人不配睡床上。”
“以后不洗,休想碰我一下。”
“莫挨老娘!”
“說白了,就是你們男人鬧出來的事,還想怪到我們女人頭上?爬開!”
好在,白天男人們也接受了相關知識的科普,對于自家媳婦兒今晚的爆發,早有心理準備,所以都忍著、讓著。
有些體貼點的根本不用老婆責怪,自己就先道歉了。
所以總體來說,對于新知識大家普遍接受程度還挺高。
在這兩個月間,島外數次運送物資上島,這里面有上頭批下來的,也有江扶月自己掏腰包買的。
只見那一船一船的生豬,個個肥頭大耳、圓滾肉乎,漂洋過海,不要太壯觀!
四月底,隨著最后一位瘧疾患者痊愈,團隊開始準備離島事宜。
“待了這么久,還真有點舍不得。”
“其實相處時間長了,覺得多浮人也沒那么野蠻可怕,就是行為粗魯了點,脾氣暴躁了些,不過也能理解,畢竟他們都沒上過學。”
“這里的小孩兒是真的可愛誒!上次還抓螃蟹送給我們吃,放下之后就偷偷躲起來,探頭探腦地朝你笑,瞬間就被擊中心臟。比起外面那些被家長寵壞的熊孩子,乖巧了不知道幾千幾萬倍!”
“希望我們走了以后,上面可以派人來搞一搞這里的基礎設施建設。講真,你們是沒看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走了十幾里路,就為了來咱們駐地摸一摸燈泡。看她顫顫巍巍、愛不釋手的樣子,太讓人心酸了。”
“嗯嗯,回去以后我就在網上發帖,讓網友們都知道,其實多浮并沒有他們想象中那么妖魔化,這里風景真的很美,比起馬爾大夫也不差的,沒準兒將來還能發展旅游業呢!”
“反正我已經在海邊拍了好多照片,每張都自帶濾鏡。”
“這里的腌酸菜那真是絕了,味道巴適得板!給我一小碟,我能佐著干掉三碗飯。”
“你們有沒有發現其實島上的女人都有一雙巧手,織出來的絹布又軟又滑,拿在手上特別有質感?”
“還有多浮果,太好吃了!粉粉嫩嫩的果肉,一口下去,又甜又香!”
對于多浮的好,大伙兒如數家珍。
“對了,江教授有沒有通知具體什么時候走?”
“暫時沒有,不過應該就這兩天吧,反正報告已經打了,上頭一批,咱們就該回家嘍!”
板房內,江扶月正埋頭敲報告,鍵盤噼啪的聲音聽得黃鮭魚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想,這玩意兒有這么好敲嗎?
不就是一塊長方形板子,上面裝了幾個按鍵?
這些外頭來的醫生基本人手一臺,給人看病的時候都要敲上幾下。
他問了,對方回答說這是在做記錄。
那做記錄不是該用紙和筆嗎?
這敲一敲就能記下了?
短短幾個月時間,黃鮭魚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這個世界了。
“…找我什么事?”敲完最后一個字,江扶月存檔,這才抬頭看向被晾了多時的黃鮭魚。
比起三個月前,他帶人堵在碼頭兇神惡煞的樣子,此時的胖漢笑得一臉討好。
見江扶月總算肯搭理他了,立馬打起精神:“是這樣的,鐘先生想請您去喝杯茶。”
鐘先生?
江扶月挑眉:“那個巫醫?”
“對對對!就是他!”
說來也奇怪,這三個月江扶月不止一次防備對方搗亂,可人家根本沒有出手的打算。
按理說,外面先進的醫學技術被帶到島上,首先撼動的就是這位巫醫的地位和權威。
她都做好要與對方一戰的準備了,然而實際上,人家悄咪咪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甚至后來黃鮭魚也沒再帶村民們鬧過事。
這跟江扶月的預料多多少少有些出入。
也讓她對這位“巫醫”產生了好奇。
掩映在綠樹花叢中的竹樓小院,背靠山丘,前有小溪,空氣中飄來海風的咸腥,夾雜著花草的芳香,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味道。
江扶月置身其中,仿佛來到世外仙境。
黃鮭魚搓搓手:“嘿嘿…這竹樓漂亮吧?這可是咱們島上除了族長家以外,最好看的房子了!”
江扶月環顧四周,忍不住暗暗點頭,不管從格局,還是陳設,抑或是風水,這座小樓的設計都很突出。
優雅,端莊,大氣,脫俗。
可見修筑之人必是行家,而且審美水平極高。
以前富老頭當巫醫的時候,可沒住過這么漂亮的小竹樓。
黃鮭魚嘿笑兩聲:“鐘先生自己修的,厲害吧?
江扶月:“…”
穿過花圃和藥田,兩人停在一扇竹門前。
黃鮭魚替她推開門,自己卻沒有進去,而是做了個請的姿勢:“鐘先生就在里面。”
江扶月抬步入內,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扇水墨畫屏風。
屏風之后,一個人影端然而坐,面前擺著一張案幾。
看不清臉,但從身影輪廓來看,身板筆直,很有一番沉著氣度。
繁盛說,他是十八年前上島跟富老頭學習醫術,那么年齡應該在四十到五十之間。
“江小姐,坐下來喝杯茶吧。”
對方緩緩開口。
嗓音有些淡,可說的是標準普通話,沒有一點多浮口音。
江扶月盤腿落座,面前已經放著一杯泡好的清茶。
兩人隔著屏風,隱隱綽綽能夠看到對方的身影,至于具體長相,卻是難以分辨。
江扶月:“你會醫術?”
“我是這里的巫醫。”
“那你學的是中醫還是西醫?”
“都學過,但平時給大家看病大多遵循中醫醫理。”
“那你應該知道這次的流行病是瘧疾。”
“嗯,猜到一點。”
“那為什么不及時告訴大家,讓他們向島外求助?”
男人嘆了口氣:“民意不可違。有些事,非我一人之力能夠改變。”
江扶月啞然。
是了,如果她沒有帶著隊伍,帶著保鏢,帶著整船整船的物資上島,誰又愿意聽她的?
可能還沒到碼頭,就被黃鮭魚帶人趕走了。
所以,哪有那么多幸運?
不過是準備充足,有人有錢罷了。
但凡江扶月軟弱一點,如今島上都不可能都是這番景象。
“你知道占星嗎?”男人突然問道。
“…什么?”江扶月一愣。
“占星。”
“你指…星座運勢?”
“嗯,可以這么理解。”
江扶月皺眉,不知道對方為什么突然說這個。
“我可以幫你測一測。”
江扶月:“你還會算命?”
那頭傳來一陣愉悅的低笑:“會的。”
不知想到什么,江扶月目光微閃,很快就點頭答應:“好啊。”
屏風中間打開一扇小窗,恰好可以看到對方的案幾。
上面擺著三枚水晶骰子,跟普通骰子不同,這些骰子都是標準的十二面體。
每一面都有符號,分別代表行星、星座和宮位,共計36個。
“能告訴我你的出生時間嗎?”
江扶月如實說了。
只見一雙干凈修長的手拿起骰子,再輕輕一擲。
三枚骰子發出清脆的響聲,在桌面急速旋轉后,又穩穩停下。
“水星、處女座、5宮。”
江扶月:“所以你算出了什么?”
“江小姐,你這輩子會順風順水,事業有成,家庭幸福,你想要的一切都會如愿以償。”
江扶月看著桌面上的水晶骰子,倏地笑了:“為什么只說后半段?”
對方微愣。
她端詳著骰子每一面的信息提示:“我看看…前半段應該是——大夢成空,強極必折,星落命隕,非死不可!”
那頭倒抽一口涼氣:“你也懂占星?!”
“一點點。曾經的死對頭喜歡拿著撲克牌神神叨叨,說是占星算命,窺測天機。想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所以我也了解了一下。”
了解一下能張嘴就說出前半段?
騙鬼呢?
那頭靜默幾秒,又深呼吸,好像在調整情緒。
再開口,聲音已經恢復如常:“所以,你相信占星能夠預測命運?”
江扶月搖頭,又點頭:“曾經我不信,用馬克思唯物主義把那個死對頭氣得跳腳。但是現在有點信了,不過還是跟他的不一樣。”
“哦?哪里不一樣?”
“那個人說,占星算命,窺測天機。我覺得應該是,科學占星,唯物算命。”
“…什么意思?”
“我認為的占星就好比…命理學大數據,占星師的工作就是數據分析。先收集信息,再尋找規律,最后得出結論。運用到個人身上的時候,再根據個體差異,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呵,第一次聽說占星還能跟科學沾邊。”對方有些不以為然。
江扶月淡淡反擊:“可能是你孤陋寡聞。”
“那照你這么說,占星師也可以當科學家?”
“占星師能不能當科學家我不知道,但很多科學家都是占星師,比如牛頓,再比如開普勒。”
話題到這里似乎有些僵住。
江扶月喝了口茶,入嘴清甜,回味甘冽,幾秒之后舌尖稍稍帶苦。
這樣豐富的層次感,并非來自茶葉本身,而是泡茶人的手藝。
而這個味道——
似、曾、相、識!
她眼神微動:“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不客氣。”
“說起來,我那個死對頭跟你一樣,都喜歡請人喝茶,然后幫人算命。”
“…是嗎?”
“沒錯。你們很像。”
“而恰好他也姓鐘,你說巧不巧?”
“…抱歉,我不姓鐘,只是名字里有個鐘字。”
“哦?那你姓什么?”江扶月端起茶杯,置于鼻端優雅輕嗅,問得漫不經心。
“傅。我叫傅綏鐘。”
江扶月勾唇,慢慢放下茶杯:“名字可以變,長相總不會騙人。”
話音剛落,她突然起身,推倒面前的屏風。
入目是一張略顯錯愕的臉。
江扶月皺眉,不是鐘誠?
可是這茶,這給人算命的調調,都和那人一模一樣!
但眼前這張臉,頂多二三十歲,年輕得有些過分了。
見江扶月突然暴起,對方臉上還有幾分來不及掩飾的驚惶。
而這種表情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鐘誠那只老狐貍臉上。
“你、你干什么?”
江扶月上前,一把拽住他領口,雙眸危險半瞇:“傅…綏鐘?”
“…啊?”
“你是多浮的巫醫?”
男人點頭,“…是我。”
“你跟鐘誠什么關系?”
男人臉上閃過疑惑,“鐘誠是誰?”
江扶月皺眉。
“那個…你先放手,咱們有話好好說,行嗎?”
江扶月沒動,換了個問法:“你的占星術誰教的?”
“沒、沒人教啊,我看星座視頻學的。”
“真的!哦,還有分析星座的書,我有整整一墻!”
江扶月:“這茶你又怎么解釋?”
“茶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我覺得挺好喝啊?”
“這杯茶誰泡的?”
“我自己。”
“不可能!”
“我跟富老頭學了好久,你、你要是不信我當場泡給你看!”
江扶月眉心愈發收緊,看他的眼神透著犀利,仿佛要他靈魂看穿。
在這樣的注視下,傅綏鐘忍不住縮了縮脖頸,喉結不安地上下亂滾。
先前仙風道骨的神秘感蕩然無存,只剩一個字——慫!
不知過了多久,江扶月才放開他,收回目光,緩緩站直。
“喂!你砸了我的屏風就這么走了不好吧?!聽說你有很多豬,能不能分我兩頭啊?要不一頭也行?!其實最好還是兩頭,一公一母好下崽…”
江扶月加快腳步。
傅綏鐘撇嘴,“連一頭豬都不給,小氣!”
隨即,抬手撫平被她抓亂的衣領,唉,都起皺了。
他不高興。
很不高興。
一口氣喝完茶壺里剩下的茶,然后氣沖沖跑到二樓。
“師父——”推開門的瞬間,男人轉過身。
他身姿挺拔,原本負手立于窗邊,聽聞響動,轉過來,露出一張皺紋遍布的臉,青絲夾雜著白發。
光看身材,明明正值壯年;可那張臉,卻蒼老不堪,猶如耄耋老人。
“師父,你的那個朋友是不是懷疑我了?”
“嗯。”
“那怎么辦?我是不是演砸了?”傅綏鐘抱歉地撓撓頭。
“不打緊,她雖然懷疑,卻沒辦法證實。”
憑他對她的了解,在這種情況下,她通常不會輕易下判斷。
“師父,其實我不太明白。”
“哪里不明白?”
“您肯定是想見她的,所以才會讓黃叔把她叫過來;可是人家來了,也差點認出你,雖然口口聲聲說你是死對頭,可眼里沒有丁點兒殺氣。既然如此,您為什么不露面呢?”
他能察覺到江扶月在掀開屏風,看到他臉的那一刻,眼里閃過失望。
在他說出不知道鐘誠是誰的時候,更失望了。
“師父,她是想見你的。”傅綏鐘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男人卻只笑了笑,朝他搖頭:“不能見,也見不得。”
這輩子,他只要她活著,自己能再看她一眼,便已足夠。
至于這張臉…
男人轉頭,玻璃鏡面照出他蒼老的模樣。
還是不要讓她看見了。
自己也是要面子的。
“師父…”
“你不是想要豬嗎?讓老黃去說,她會給的。”
“真的假的?”傅綏鐘將信將疑。
那個女人漂亮是漂亮,可兇巴巴的,還喜歡動手,看上去很不好惹的樣子,她會這么好心?
男人點頭,給了他篤定的回答:“真的。”
她強大又柔軟,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看不得人間疾苦。
“你讓老黃把你的情況說得越慘越好。”
傅綏鐘離開房間之前,停下來,再度確認:“師父,我聽說醫療隊這幾天就要離島了,您…真的不見她嗎?”
這一走,可能就不會再來了。
男人卻沒有半點動搖,還是那個回答——
“不見。”
“…好吧。”
傅綏鐘也只能嘆口氣,為師父感到遺憾,明明那么想見,躲在樓上偷偷摸摸也要看…
為了島上的人能信任她,放心讓她治病,還親自出面給來看病的族人做思想工作,勸說他們相信西醫。
甚至不惜砸了自己的招牌。
明明他開點中藥就能幫他們穩住病情…
哦,還有,讓黃叔送上門去當出頭鳥,給人家打了立威。
背后布局,苦心孤詣,到頭來面都見不著,圖什么啊?
哼!那個女人不會真以為光憑她自己能收服這些野蠻的族人吧?!
江扶月也在思考這個被她下意識忽略的問題——
多浮人排外由來已久,怎么這么輕易就讓她說服了?
回到駐地,她隨便找了兩個來看病的島民——
“巫醫鐘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
“啊?鐘先生嗎?他醫術很好,為人也很好,還會跟天神說話,為島上降下示警,總之就是非常好、非常讓人敬重的人!”
江扶月:“我是問他的長相,你見過嗎?”
“見過的!見過的!鐘先生老年輕了,長得白白凈凈,帥氣得很!咱們島上許多小姑娘都想給他當媳婦兒!”
江扶月:“…”
難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此“鐘”非彼“鐘”?
第二天上面發來消息,批準江扶月率隊離島。
消息傳到下面,大家都很開心——
“終于可以回家了!”
“雖然舍不得,但是爸爸媽媽還有老公孩子都想我了,還是回去好啊!以后如果有機會再帶全家上島來玩!”
“經過這次,相信上面會派人解決島上的基本生活問題,開發指日可待!等過個三五年,多浮成了旅游勝地,到時我們故地重游來不來?”
“必須來!”
“那說好了啊!一言為定!”
離開那天,陽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毒。
海面無風,靜謐平和。
來時五艘貨船裝得滿滿當當,回去的時候,就只剩下少許物資和幾十號人。
大鐵鍋、大蒸籠、投影儀、幕布、發電機、電燈,還有那批建好的板房,以及剩下沒殺的幾十頭豬,江扶月都交給繁盛安排了。
島上村民們自發前來碼頭送別。
“江醫生,你是好人!一開始…很對不住!”
比起“江教授”這個稱呼,他們更喜歡叫她“江醫生”。
“謝謝你們!一路順風!”
“這是野雞下的蛋,你們帶回去吃,可有那個什么營、營養了!對,就是營養!”
“這是我家今年剛打的新米,可香了…”
“還有木薯粉!隊里有幾個小姑娘特別愛吃!說是可以用來做珍、珍珠奶茶?”
“這一袋多浮果也帶上,路上渴了就吃一個,保證解渴!”
大家送米送糧不說,還個個熱淚盈眶。
江扶月只能吩咐船長盡快開船,不然甲板都得給他們塞滿。
“我們走了,大家保重。”
五艘大船依次從碼頭駛離,逐漸消失在茫茫海面上。
“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再見了——”有小孩兒跳起來朝他們離開的方向揮手。
此時,島內最高的山丘上,鐘誠靜然而立,凝望著海面,目送船只越走越遠。
他看見了,重生后的她那么光鮮明麗、健康耀眼,所以,這些年一切都是值得的!
“師父…”
“我們回去吧。”
兩小時后,船只平穩前行,眾人的離情別緒也逐漸平復下來。
“…是,我們已經離島,預計三天后停靠支州灣。”江扶月正在專門的通訊艙內,向上級匯報。
那頭傳來老領導既欣慰又興奮的聲音:“好!祝你們一路順風!我在支州灣迎接你們凱旋!”
“謝謝。”
就在她準備掛斷的時候,海面一聲巨響乍起,緊接著船體出現顛簸,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掀翻。
江扶月被狠狠甩到地上,通訊儀器也摔得七零八碎。
老領導緊張的詢問戛然而止。
很快,隔壁船艙傳出尖叫聲,驚懼,恐慌,大家亂成一鍋粥。
江扶月爬起來,抓起對講機,呼叫駕駛室——
“船長在嗎?聽到請回答!現在什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