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不要我了是吧?”千闕開口,就帶了哭腔,卻又硬著脾氣,興師問罪。
御駕停下,未等阮君庭和鳳乘鸞如何應對,阮諾諾卻第一個跳出來。
“哥——!”
她歡天喜地,一身軟糯的淡粉衣裙,絨花顫動,穿過層層重裝黑騎軍和錦鱗衛,朝著千闕飛奔過去。
千闕座下的巨狼,認得糯糯,從喉嚨里發出低軟的嗚鳴,邁了兩步迎上去,用鼻尖與她碰了碰。
糯糯抱了抱巨狼的大頭,仰頭對高高騎在狼背上的千闕,拉長了聲音,軟軟道:“哥——,父君和娘親其實可想你了,每天都提起你,時時都有人馬來報,將你的飲食起居,說與他們知道。”
“你別說話!”千闕板著一張小臉,指著御駕車馬,“我今天就是來問他們一句,到底還要不要我!”
車內的阮君庭和鳳乘鸞對視了一眼。
這孩子當初親眼見他爹娘殺了溫卿墨,之后便如失了至親一般,記了他們兩個的仇。
當時討伐沈星子在即,軍機不候,根本顧不上這個孩子,之后又幾年,兩人遠在怒雪川不能回來,與他之間的關系,恐怕非但沒有緩和的機會,甚至可能已經越來越僵。
阮君庭動了動,不知該如何哄一個暴脾氣的孩子。
若是按他的治軍之道來處理,大概暴打一頓,再恩威并施地嚇唬一番,就可以了。
他是父君,既是父,又是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軟話去求自己的兒子的。
更何況,溫卿墨該死,不是一日兩日,那人的所作所為,便是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就算真的殺了,他與鳳姮,也沒有錯處!
鳳乘鸞卻溫柔按住他的手,“千闕脾氣倔強,還是我去與他說吧。”
阮君庭便沉沉一嘆,默許了。
鳳乘鸞下了車駕,來到千闕面前。
巨狼見了舊主,立刻匍匐下來,將大嘴搭在前爪上,叩拜。
千闕騎在狼背上,就又矮了一些。
“闕兒,見了娘親,不該下來說話嗎?”
“哼!”千闕眼睛不睬她,“你都不要我了!”
他雖然不看她,可余光卻貪戀地挪不開。
雖然都快十歲了,心里卻還是想要娘親的抱抱!
但是他是來尋仇的,自然不能這么沒原則!
他忍住!
“娘親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即使那些年以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鳳乘鸞溫柔笑著,望著他滿身都是刺的模樣,仿佛看到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百花城小霸王。
他雖是個男孩,卻整個人都是她的影子。
“你胡說!既然要我,為何不帶我去怒雪川?既然要我,為何不與我說清楚?既然要我,為何許多事遲遲不與我講?”
千闕一身的怒摔:“在你們的心里,我是個什么都聽不懂的廢物,還是你們根本不屑于費時間說與我聽?”
鳳乘鸞有些愣,她本以為千闕來興師問罪,說的是溫卿墨的那段“殺父之仇”,可卻不明白,他現在惱的到底是什么。
“闕兒,怒雪川極寒,你和妹妹都還小,我們怎么可能帶你們去那里受苦?至于你要問清楚的…,不管是什么,娘親都愿意與你好好說話,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問。”
“好!我問你,這是什么!”千闕從懷中掏出一件薄薄的黑色軟綢衣裳,丟了過來。
鳳乘鸞揚手接住,看了一眼,該是件小男孩夏日里貼身穿的小衣,用料考究,裁剪精湛,那上面的刺繡…
配色低調奢華而針線非凡,定是出自溫卿墨之手無疑!
她低著頭,眸光動了動,不知這又是哪一出。
“娘親不懂。”鳳乘鸞抬起頭,笑了笑。
“你不認得,我告訴你!這是前幾日,師娘托人送來給我的!”千闕在狼背上憤憤道:“我師尊他還活著!你們根本沒有殺他!卻又為何當著我的面演那一出戲,騙我他死在你的刀下?”
鳳乘鸞:“…”什么情況?
溫卿墨已經被癡心蠱迷了心智,根本不會想到千闕。
那就一定是初初哄著他做的,又托人送來,她是為了讓他們一家人早日團圓,煞費了苦心!
可千闕哪里知道他娘肚子里在想什么!他還以為她不反駁不吭聲是內心有愧了。
他越說越激動,幾乎快要哭出來,“在你們心里,我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就是那么不通情理,不明是非,不分黑白?你們以為連糯糯都懂的道理,我就一定不懂了是嗎?”
鳳乘鸞:“…”
她溜了一眼阮諾諾。
阮諾諾無奈扁了扁嘴。
千闕見他娘一句話都不辯解,就更氣,索性從狼背上跳下來,大步上前,從鳳乘鸞手中扯過那件小衣,懟在她眼前。
“他做過的事,外公都與我說了,可我不信!但是我來了南淵,親口問了百姓,每個人都異口同聲告訴我,他曾經都干了什么喪盡天良之事!”
他越說越激動,一雙眼睛便泛起藍色的光,“我只想問一句,為何一個普通百姓都可以說清楚的事,你們卻從來不肯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想要我,你們嫌棄我!!!”
“我們沒有,闕兒!”鳳乘鸞伸手,不由分說,心疼地將這長得幾乎快要和她差不多高的孩子抱入懷中,“闕兒,沒有!真的沒有!”
她用力揉著他的頭,喉間哽咽,卻不知從何說起。
在千闕心里,溫卿墨就是如父親一般的存在。
告訴一個孩子,他曾經至親至愛,唯一仰賴之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無異于是要一句話拆垮他的整個世界。
而溫卿墨對這個孩子的感情,也始終都是純粹的。
她不與千闕拆穿,也算是報答他當初親手接生,保全了她母子性命之恩。
“闕兒,父君和娘親要你,疼你都來不及,如何會嫌棄你?我們只是不想逼迫你,給你時間,等你長大!我們一直都相信,等闕兒長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只是沒想到,你會快長大得這么快…!”
千闕被她抱在懷里,就再也忍不住淚崩,剛才騎狼攔御駕的氣魄,立時間消散地無影無蹤,只剩下小孩子的一肚子寂寞和委屈,“可是,我以為你們不要我了!我以為你們當我一門心思認賊作父,真的不要我了!”
“闕兒乖,你從來沒有認賊作父,那人救了你的命,他始終是真的疼愛你,他對你好,你喜歡他,這都沒有錯!”
“娘親,您真的這么想?”千闕驚喜抬頭。
“真的!”鳳乘鸞用力點頭。
她不想再提溫卿墨是如何因為一己之私,害她母子骨肉分離,也不想提他如何將千闕當做棋子,獻給姜洛璃,小小年紀,就要寄人籬下,受了那么多委屈。
既然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給孩子留一個完滿的念想,總好過揭露事實的殘酷。
很快,千闕如一頭剛被馴服的小狼崽子,夾著尾巴,隨鳳乘鸞和糯糯上了御駕馬車。
他見了阮君庭時,想到自己剛才膽大包天,干了當今天下沒人敢干的事,就有些怕,只好厚著臉皮撒嬌,“父君,孩兒想您想得快要飛起來了!”
阮君庭又好氣,又好笑,明明心里想把這半大的臭小子抓過來使勁擼一擼,可臉上又要用君皇的威儀壓一壓他,免得哪天又毛不順,干出不知天高地厚的事來。
于是,他黑著臉色,沉沉道:“那你飛一下給孤看看?”
千闕:“…”
糯糯就憋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她悄悄牽了牽哥哥的衣袖,小聲兒道:“別怕,父君嚇你。”
千闕身子坐得筆直,嘴唇不動,也小聲兒而死要面子道:“我知道…”
鳳乘鸞與阮君庭,擺著太庸女帝和九御君皇的架勢進了百花城。
可百花城給鳳乘鸞的驚喜,卻是她想也沒想到的!
全城披紅,張燈結彩,千燈萬樹,皆盡紅妝。
兩個孩子要看熱鬧,出去騎狼走在前面。
鳳乘鸞從御駕中向外看去,有些不知所措。
“我爹他要干什么?”
阮君庭一雙眼睛只微笑望著她,“嫁女兒啊!”
“…什么?”鳳乘鸞聲音有點小,心頭一跳,仿佛自己能聽見砰砰作響。
阮君庭收了笑容,從未有過的肅穆,對她道:“孤要用這天下從未有過的儀仗,用真正的普天同慶,將你從百花城,親自迎回昊都為后!你可愿意?”
“…嗯。”鳳乘鸞忽然有點慌。
她跟了他這么多年,真正的大婚突然就在眼前,她竟然慌了!
“愿意?還是不愿意?”他望著她的目光,堅定而灼灼,又咄咄逼人。
仿佛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她要是還敢說不愿意,他就用眼神把她看化了吃了!
“愿意…”左右沒有旁人,鳳乘鸞捂住自己突然間滾燙的臉,咬了咬牙,狠了狠心!
之后,忽然暴起,猛撲到阮君庭身上,啃他!把他一襲本來連一個褶皺都沒有的龍袍揉了個亂七八糟,折騰得那御攆搖搖晃晃,令外面的人看了,浮想聯翩…
這一場大婚,從百花城起,轉經守關山,入北辰,巡幸八方,抵白玉京。
千年積雪的十二城,為鳳乘鸞披盡紅妝。
之后,又巡東方諸國,再進西荒,所經之處,列國諸部,皆以國婚之盛事相慶。
最后,綿延了萬里的迎親紅龍,經神山,回到九御,再巡過各地州府重地,才于三年后,返回昊都。
此時,攝政達七年之久的龍皓華,早已準備了傾城之喜,迎接他的心肝寶貝歸來。
迷羅坊中的舊園,此刻煥然一新。
白色的舊塔重建,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塔頂重又懸了四只金鈴,在風中輕晃,傳出清越的聲響。
禮炮隆隆,鐘鼓齊鳴,一場盛世大嫁,乘鸞封后,舉國同慶。
從此,那兩個人,一個江山盡在掌握。
而另一個,終將母儀天下。
糯糯牽著千闕的手,在萬民朝賀聲中,仰望塔頂的金鈴,“只有我們四個人的啊,聽說以前八千金鈴同時作響,整個昊都都能聽見。”
千闕卻道:“那有何難?讓父君和娘親再給咱們生一堆弟弟妹妹,將來你嫁了人,也多生孩子,我呢,娶他三千佳麗,努力地生!要不了多久,這舊塔上面,就又掛滿八千金鈴了!”
“嗯!”糯糯似懂非懂,努力點了點頭。
雖然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妥,但是只要是哥哥說的,就什么都是對的啦!
———后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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