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皇還朝,百官朝賀,帝城深宮大宴。
月初升時,殿前張燈結彩,一片盛世繁華。
可阮君庭卻連鎧甲都未去,只草草亮了個相,便托辭疲憊離席,丟下姜洛璃一人端坐高臺,身邊空空蕩蕩。
身邊太監對她附耳道:“不出殿下所料,君上果然徑直出了宮,帶著錦鱗衛,去了桃林。”
他頓了頓,“要不,奴才這就去將君上再請回來?”
“不必了。桃花一年也就開上那么幾天,他喜歡就隨他。況且那孤僻性子,不喜喧囂,勉強杵在這里也是不好看。”姜洛璃嘴角不經意的一笑,“對了,本宮精心給他挑的人兒,可都交待好了嗎?”
“殿下放心,一早已經打點妥當,在那邊小心候著了。”
“嗯。”姜洛璃重新坐正身子,俯視下方。
她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什么沒見過?
九方盛蓮看她不新鮮,她不在乎。
男人,她的床笫間從來不缺,豈缺了他一個?
皇權江山面前,色授魂予、顛倒衣裳之事,又算是什么東西?
她從十五歲起,就扶著年幼的姜行宇,坐鎮這片江山,若不是因為姜氏血統殘缺,男子皆不長命,她自己又是個女兒身,現在被喚做“君上”的應該是她!
而且,九方盛蓮這種生得比她好看的男人,換做從前,在她面前只有一個命運,死!
就像姜氏先祖當年將九方氏屠殺殆盡一樣,她早晚也要將他殺了,就算是為這四年間的冷遇,也要好好地,認真地弄死他!
不過在這之前…
姜洛璃擺弄了一下奇長的指甲,羞辱他一番又何妨?
一代戰皇又如何?
回了這帝城,真正的主人,始終是她,姜洛璃!
城外山中,一所別院,門面不大,卻十分幽深。
這院子,一年四季無人居住,也鮮少有人出入,平日里看來,也沒什么特別,只像是哪個有錢人家在山中尋清凈的院落。
可這幾日,恰逢早春,那院中四年前栽下的桃樹,已初成氣候,盡數怒放時,滿庭春色,猶如一片綿長的花海,人間仙境。
倦夜替阮君庭將門推開,“公主知道君上還朝后,必定會來這兒看桃花,所以特意命人一早打掃干凈,恭迎君上。”
“嗯。”阮君庭依然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便向桃樹下走去。
他的眼睛,只有看到這些桃花時,才有了光。
這些樹,是他四年前離開時親手栽下的,卻并不知為何要這么做。
只覺得花開時,也許可以這樹下等到什么…
他趕在這個時候回來,戰甲未解,征塵未洗,也是急著看那個答案。
阮君庭立在樹下良久,兩眼癡癡地盯著面前的花,略生了薄繭的手指,不知不覺間,碰了初開的淡粉花瓣。
那一瞬間,四年鐵血殺伐,竟然心頭生起一抹溫柔。
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花香,院中,一片靜謐,只有桃花深處,山間引來的兩汪泉水,傳來潺潺水聲。
他竟然貪戀花瓣的溫軟,一時之間,不舍得放手。
倦夜悄然退了出去。
然而,院中,并非只留下阮君庭一人。
身后,溫泉中,悄然滑出一道光潔如人魚的背影,長長的烏發貼裹在曲線之上,美人玉足登上粗糙院中小徑,水淋淋地立在他身后。
“奴婢為君上解甲。”
甜膩的聲音在耳畔,有纖細雪白的手滑上肩頭粗糲猩紅的鎧甲。
院中的花色,水聲,女人香,仿佛天造地設的溫柔陷阱。
之后…
一聲凄厲的女人慘叫,響徹山中夜色!
不久之后,有人快馬加鞭入宮通報姜洛璃。
“公主,桃林中的香,起作用了。”
“哦?本宮送去的人,他可要了?”姜洛璃盯著下面的歌舞,這一批新來的少年,一個賽一個的鮮嫩,可卻不知為何,自從今日見了盛蓮,就總覺得這些孩子不入眼了。
“呵,男人,終究是敵不過這些的。”她語調莫名有些酸,“一個夠不夠,不夠的話,就把外面候著的那些都送過去。”
“這…,殿下誤會了,人…”來人吞吞吐吐,“人,君上沒要…,而且…,還給撕了…”
姜洛璃拈著翡翠杯的手就是一抖,“什么?”
那人小心翼翼抬起頭,兩只手那么一比劃,“撕了,就這么一下,撕成兩半…,那血都躥到墻外去了…”
“敬酒不吃吃罰酒!”姜洛璃震怒,將翡翠杯甩手砸了出去!
這一聲雌吼,驚得殿前觥籌交錯的所有人即刻如掐死了一般,鴉雀無聲。
姜洛璃強行克制胸中怒火,重整神色,緩聲道:“既然不合他心意,那就換,一個一個往里面送,一直送到他喜歡為止!本宮就不信,他會把自己活活憋死!”
“遵命。”那人轉身便要離去。
“慢著。”姜洛璃忽地又是一笑,“若是他肯來求本宮,解藥也不是沒有,呵呵…”
桃林別苑那一頭。
事兒是大長公主挑起來的,女人也是大長公主送來的,倦夜也不敢攔,也不能勸。
活的,倒的確是一個一個往里送的。
可死的,都是零碎的,一塊一塊抬出來的。
桃林深處,是阮君庭困獸般的低吼,狂躁地恨不得將自己也撕成碎片!
姜洛璃想用最低劣的手段,折辱最高貴的人。
他此時若是退讓半步,也就滿盤皆輸!
如此,便是一天一夜。
宮中那場宴席不歡而散。
姜洛璃越來越坐不住,在九部長老面前,反復踱來踱去。
當初商量出這么個餿主意時,九部可都送了人過來,本想著無論君上幸了誰的人,那都是他們共同的收獲。
只要阮君庭肯開這個口子,大婚的事就好辦了。
如今卻沒想到,他竟然一點面子都不給!
鬧到這個程度,送進去的女人也都是九部之下各大族有身份的名門閨秀,說撕就撕了,還撕了二三十個!
九位老爺子不要說臉沒地方放,底下的人也都已經哭哭啼啼地來討女兒了!
梅蘭竹拈著胡子,“如今已過了十二個時辰,再這樣下去,只怕對君上御體有損,公主還當適合而止。”
“讓本宮認輸,給他拱手奉上解藥?做夢!”
九部首座青遠山,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將手掌在案上一按,“不,公主不用去給君上送解藥,公主這個時候,就該是君上的解藥!”
他的手從案上拿起時,赫然留下一只深深的手印。
裸的威脅!
“…你們!”姜洛璃豁然回身,盯著這九個老東西,“原來你們在這兒算計著本宮呢!”
梅蘭竹嗤笑一聲,“公主不是一直想要自己的親生骨肉承襲九方氏血統嗎?眼下正是個好機會。公雞打鳴,母雞生蛋,本該各司其職,莫不是…,公主面首太多,忙于枕席,忘了您該有的職責?”
他居然敢當眾嗤笑她是個母雞!
“你們…!我姜氏為帝時,你們中的哪一個敢如此羞辱本宮?你們不要忘了,國璽如今,還在本宮手中!本宮到現在,還是九御的攝政大長公主!”
姜洛璃袖中的手,氣得發抖,她本是要給阮君庭一個下馬威,卻沒想到要淪落到自解衣帶,自取其辱的地步!
“正因國璽還在公主手中,公主就更應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青遠山起身,撣了撣袍子,“我等實在不該再耽擱大長公主與君上的良辰美景,就此告退。”
其他長老隨之起身,梅蘭竹還拱了拱手,幸災樂禍道:“君上神功蓋世,有萬夫莫敵只勇,公主,保重啊!”
之后,一行老妖怪,拂袖揚長而去。
“混賬——!”姜洛璃暴跳如雷,掀翻了所有座椅,將殿內能砸的全都砸了一遍,卻終究無可奈何。
外面再次來報,說君上在桃林中許久沒有動靜,進去查探的人,也都再沒出來,也不知里面到底什么情形了。
姜洛璃震怒之后,重新冷靜下來,細細思索想想,這筆賬倒是也可以這么算,反正不過是一番,說不定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那么冷酷的性子,若是開了葷,保不齊不一樣了。
她只是不甘心第一次角逐就拜下陣來,還要被人說,堂堂姜氏大長公主,年紀大了,要淪落到給男人下藥才能爬上他的床罷了!
姜洛璃扶了扶鬢角,挺了挺腰背,“來人,沐浴更衣!”
別苑門口,一乘低調的軟轎落下。
姜洛璃無視跪在門口的倦夜,徑直推門入內。
院中,一望無際的幽深桃花林,花香中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味。
她果然在一另汪冷泉中找到了阮君庭。
他發冠早已不知丟到哪里去了,濕漉漉的銀白長發,凌亂地披落在冷硬的戰甲上,染滿了斑駁的血跡。
那冷泉之中,一片殷紅,如同血池!
他已經被那香折磨到如此地步,都不肯解甲,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嗎?
姜洛璃嘴角冷笑。
“君上…,冷泉寒涼,恐傷了身子,先上來吧。”
她向他伸出手,卻依然是倨傲的姿態。
阮君庭沉沉合著雙眼,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不必了,恐傷了公主,還是請回吧。”
姜洛璃伸在半空中的手,討了個沒趣,尷尬地握了握,收了回來,在池邊緩步徘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怪我擅自給你安排了女人。其實…,我只是宮中諸事繁忙,脫不開身,又顧念你殺伐四載,滿身征塵,應該會需要一個溫軟的人兒撫慰,誰知她會那么大膽,竟然在溫泉中下了猛藥。”
她轉到他面前,輕輕抽解衣帶,赤著腳,蹚入冰涼的水中,不禁一個激靈。
“君上,這香,我問過太醫了,的確沒有解藥,可雖然霸道,卻也不是無法解除。”
她忍著徹骨寒涼,走到他面前,將手輕輕落在他肩頭,如安撫一頭發狂的兇獸,心頭被忽然襲來的強悍的男子氣息撼得,漏跳了一拍。
他被這香摧折了一天一夜,掙扎地如此慘烈,可越是慘烈,就越是美麗。
姜洛璃忽然發現,自己以往所見的九方盛蓮,并不是他的本來面目,他所展示人前的,也并非他的真性情。
她忽然有種沖動,想要重新認識他,認識那個真正的他!
“阿璃…,愿為君上解去苦楚。”
冷泉極寒,她身子不住微顫,保養得極好的臉頰,便有些楚楚可憐,令人心動。
阮君庭掀起濕漉漉的睫毛,鳳眸之中,瞳孔幽深,“辛苦公主…”
姜洛璃便嘴角一彎,身子向他傾去,溫軟繾綣,唇中傾吐,“無妨。”
那心中,便是一抹涼笑。
終歸是個男人,不過爾耳。
然而,就在整個人都依了過去的時候,姜洛璃忽然腰間一硬,被阮君庭用穿著戰甲的手肘給抵住了。
“孤已命人,去樓臺館所中隨便尋個女子來了。此地血腥味重,不適合公主逗留,請回吧。”
“…!什么?”姜洛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君庭這才疲累地一絲冷笑,比她的笑更冷,更涼,“公主金枝玉葉,就不勞了。下等館子的女人也好,越低賤,就越好。”
“盛蓮!”姜洛璃簡直受了莫大的羞辱,一步向后退開,“你自甘墮落,自取其辱!”
他竟然寧可尋最下等館子里的最下賤的女人來紓解,也不要她,更不要她給的女人!
阮君庭重新沉沉閉上眼睛,強行克制體內狂涌得幾近沸騰的血,“今日,自取其辱的,不是只有孤一人。你我,彼此彼此。”
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苦苦熬著自己,熬到她承受不住九部的壓力,前來投懷送抱,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好好地羞辱她一番!
傷敵八百,他卻寧愿自損一萬也在所不惜!
這就是她想要重新認識一下的九方盛蓮!
姜洛璃水淋淋地狼狽爬出冷泉,“盛蓮,本宮忍了你這么多年,已經到了極限!你不要逼本宮!”
阮君庭仿若沒聽見她的咆哮,將自己整個人沉入冰冷的水中。
他什么都沒有,連記憶都沒有,能有什么怕的呢?
就像眼下,任由身體被這些迷亂的香折磨,活著,或者死了,又有什么分別?
外面,姜洛璃出門時,又有一乘艷粉而簡陋的小轎停在了門口。
里面出來的姑娘,被人用寬大的黑絲帶蒙了眼睛,不知樣貌,可一看那嬌小的身子,和那軟儂的粉色七重軟煙羅就知道,是下等館子里的南淵劣種。
姜洛璃全身被冷泉濕透,即便披了斗篷也直打寒顫,根本沒空在這種劣種身上浪費時間,更不想被人知道,她堂堂九御攝政大長公主,巴巴地來自薦枕席,卻如此狼狽地鎩羽而歸。
于是,她一頭鉆進軟轎,根本看都沒看那劣種一眼。
按九方君庭如此的性子,完事之后,那劣種也不過是死路一條!
倦夜立在門口,長長吐了一口氣,看那身姿嬌小的南淵女子,姑娘,今晚全靠你了!
她大概是出來做得久了,什么場面都見過,此時被蒙著眼睛,又不知被帶到何處,竟然未見半點怯意。
很好,蒙了眼睛,便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
也正好免得待會兒見了里面的被血染透的桃花林,嚇得魂飛魄散,再惹怒君上。
“姑娘隨我來。”
他將千殺刃帶著刀鞘,遞到她面前,女子便伸出未染蔻丹的手,將鞘握住,隨他進去。
“姑娘倒是素凈。”倦夜覺得有些稀奇,青樓中的姑娘,哪個不是濃香妖艷的?
女子低著頭,并未接話,他也就沒再問。
兩人來到冷泉邊,血腥味愈濃。
“在這里候著,不準動,不準看,不準聽,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準出聲,否則誰都救不了你,記住了?”
女子乖順地點了點頭。
倦夜四下不見人,也不敢久留,便丟下女子以身飼虎,自己迅速溜了。
那女子靜靜候在別苑中,聽到除了兩只泉眼的汩汩之聲和潺潺水聲,周遭再無其他時,才緩緩抬起頭。
她微微偏了頭,靜靜地聽,想捕捉到一絲活人的氣息,卻尋不到他在哪里。
卻不知那水下,有一雙不愿相信任何人的沁了血的鳳眸,正警惕地審視著她逆著月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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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你們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