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激烈的抗爭漸漸緩和下來,身體的抽搐也慢慢漸停,死死抓著膝頭的手,緩緩垂下,整個人放棄了最后的掙扎,將頭一垂,便倒了下去。
溫卿墨口中葉哨戛然而止,“成了。”
梅蘭竹慌忙上前,將阮君庭扶起,將他一身單薄白衣連帶著上面的血痕,全部用猩紅的大氅掩蓋了起來。
“你方才在殿下耳畔說了什么,居然能令他放下那女人?”他問戰錚峰。
戰錚峰鼻子里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沒有理他。
溫卿墨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兩人,再看剛剛歷經一場生死劫,脆弱如一朵飄零蓮花瓣的阮君庭,唇角微微一勾,“盛蓮太子,當日鹿苑,你曾答應放我兩次,而我也承諾饒你一命,如今我們各自兩清,再無相欠。”
他轉身,對沙曼殊道:“還看什么,這里沒我們的事了。”
沙曼殊遲疑了一步,但還是隨著他走上下山的路。
兩人走出足夠遠,沙曼殊才道:“方才,你明明可以殺了他。而尊主的意思也很明確,能要了阮君庭的命,才是最好,七公子如何膽敢違逆尊主的意思?”
“是嗎?”溫卿墨全做后知后覺,“剛才你也看見了,阮君庭若是就這么被玩死了,戰錚峰會要了所有人的命!”
他回眸,對沙曼殊妖魔一笑,“況且,你也說了,義父只說最好弄死他,卻沒說一定。”
他說完,便不再理會身后的人,自顧自樂悠悠哼著歌,下山去了。
殺阮君庭?
如果沈霜白已經死透了,他自然是不會手軟。
可是,沈霜白的重生計劃居然成功了,那么,這世間總要留一個能再把他弄死的人才行。
不然,他這輩子都要被他的陰影掌控,永遠不得自由!
而弄死沈霜白這么了不起的大事,自然要交給煥然新生的九御皇朝盛蓮太子殿下了!
這世間啊,最痛苦的事,就是已失去和求不得,可阮君庭你偏偏不信,現在我就要讓你細細品嘗其中的滋味,讓你此生此世都沉淪在這種痛苦中,卻永遠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至于他自己,溫卿墨笑了笑,他最喜歡的就是尋個安靜的地方,自斟自飲,子落楸枰,有興致了,逗逗孩子,繼續將這世間的風云玩弄于股掌之間。
直到許久之后。
茅屋中一片黑暗。
鳳乘鸞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才從床上直直坐起身。
“阮君庭——!”
她醒來第一聲,便是喊他的名字,可茅屋,村子,還有外面的雪野,卻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阮君庭!”她滾到地上,兩手便是一陣劇痛。
那掌心上,各自似有一道極深的傷痕,又被人用繃帶仔仔細細包了起來。
是他替她包扎的,他的手法,她認得!
“阮君庭——!”鳳乘鸞手腳并用地爬起來,邁著兩條還不能行動自如的腿,跌跌撞撞沖出門去。
“玉郎——!”
心碎欲絕的呼喚,傳了很遠很遠,卻一聲回應都換不來。
“阮君庭——!你回答我啊!你在哪兒?”
你答應過我,不會悄悄離開我!
你答應了我,要帶我一起走!
你去哪兒了?你去哪兒了!!!
鳳乘鸞一路踉蹌,橫跨幾乎齊腰深的雪野,向摩天嶺方向奔去。
艷紅的大裘,滾跌在皚皚雪中,如清冷大地上的一顆朱砂痣。
直到奔到雪山之下,便見秋雨影、夏焚風等一眾人,跪在那里,齊刷刷仰望著雪山,木然如一尊尊雕塑。
一種絕望的預感,從她心頭一晃而過。
“怎么了?你們跪在這里干什么?”鳳乘鸞沖過去,撥過秋雨影肩頭,“你們在這里跪著干什么?阮君庭呢?”
秋雨影額頭上一片血跡,似是已經在這里以額頭撞地很久,向來一絲不茍的頭發,此時凌亂不堪,兩眼無光,神情頹然,任由她將自己推得身形一晃,又重新理了衣袍,重新在雪中跪好。
鳳乘鸞又抓了夏焚風,“他不說,你說,你們殿下呢?他人呢?”
夏焚風滿頭火紅的頭發,被山下的凜風吹動,抬起頭時,兩眼紅腫,一向鋒利的嘴角扁了下去,之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嚎起來了,“殿下他沒能下來!殿下他永遠留在那上面了!他帶著十萬黑騎,跟那些死人同歸于盡了!”
說完,那么大的人,竟然像個孩子一樣,捂著臉,跪在地上,縮成一團,放聲大哭!
“說謊!”鳳乘鸞暴怒,一腳踹過去,“他死了,為什么你們還活著!他出了事,你們為什么在這里?你說謊!”
夏焚風哭的聲音更大,“還不是因為你!尸潮暴動,殿下讓我們留下來看著你,他一個人帶著九御那些人上去,結果,你沒事,殿下他卻已經回不來了!他一定是被那些九御的人給害了!他為了你這個女人,又把命給搭進去了!”
“只有九御的人…?”鳳乘鸞身子晃了一下,“我要上山!準備火把,我要上山!”
秋雨影緩緩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神色,抬起頭,克制道:“鳳小姐,山上剛剛雪崩,所有道路已經全部被掩埋,十分危險,而且,此時又是深夜…”
“我不管,幫我準備火把,你們不去,我自己去!”鳳乘鸞已經什么都不顧了,“他若是還活著,就必定在什么地方等我去救他,他若是死了,我就是將摩天雪嶺一寸一寸挖開,也要將他的尸體帶回來!”
“鳳乘鸞!”秋雨影終于一聲怒吼,他說話一向都是斯條慢理的,從來沒對誰大聲過,可此時,卻直呼她名諱。
他深深一息,強行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你有沒有想過,殿下這么做到底是為了誰?他做的一切,他的任何安排,都有他的道理!就算他現在不在了,也任何人不得違逆!”
他緩緩站直身子,一身青衣,像個書生,卻有三軍不動的氣勢,手中嗡地一聲,青鋒出鞘,“殿下要我們看著你,不準你上去,你就不準上去!若是鳳小姐不服,今日就從我等的尸體上踏過去!”
唰唰唰!
身后一眾阮君庭的暗衛,全都隨著亮了兵器。
“就憑你們!”鳳乘鸞掉頭便要上山,他們不隨她上山,她便自己去!
身后,秋雨影劍鋒破空而來,她轉身揮袖,一擊摜出!
本以為,僅這一招,便可以將對方打飛出去,就此脫身。
誰知,那衣袖與大裘纏裹住劍鋒時的力道,居然無法阻止秋雨影的來勢!
鳳乘鸞一驚,秋雨影也是一驚,他慌忙撤招,身形湛湛落下時,鳳乘鸞仍舊被這一劍的余威逼退了丈許。
“鳳小姐!”秋雨影腳下動了動,想看她到底有沒有傷到,可終究還是沒有上前。
殿下將人留給他們看顧,她腹中還有殿下的骨肉,他非但沒有將人看好,一見面卻是第一個動手的!
鳳乘鸞踉蹌站穩身形,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上面纏著的雪白繃帶,因為方才動了真氣,而滲出血來。
她的功力怎么會退回到一年前的模樣?
她橫掃千軍的力量呢?
她體內相思忘的尸毒呢?
昏迷之前,她曾依稀看見,阮君庭用紅顏劍劃破了他的手,那為什么她的手上也有傷痕?
他…!
他一定是聽了梅蘭竹的鬼話!用推功過血之法,與她換了血!
他為了讓這個孩子平安降生,為了圓她做娘親的心愿,將她身上的毒,過到了自己身上!!!
傻子!
傻子!
天大的傻子!
鳳乘鸞兩眼直勾勾看著手掌,雙手不住地顫抖,“我要去找他,阮君庭,我要去找他!”
她不顧一切,扭頭重新向上山的方向大步走去。
“鳳小姐!”身后是秋雨影的喊聲,“殿下不準你去!”
鳳乘鸞豁然轉身,拔下頭上長簪,抵在喉間,“誰若是再攔著,我便立刻死在這里,一尸兩命,殉了他!”
這時,遠處嗷地一聲孩子嚎哭,“皇嬸嬸!皇嬸嬸你不要賦兒了嗎?”
阮臨賦穿著厚厚的裘皮,如一個雪地上翻滾的肉包子一樣,張著兩只小短手,一腳深一腳淺地向鳳乘鸞的方向跑來。
身后跟著個一步一滑的老太監,大概就是敏公公。
“回去睡覺,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鳳乘鸞始終對阮臨賦心軟,見他哭著喊著奔著自己跑來,始終不忍呵斥。
“朕不管!朕就要皇嬸嬸!”
阮臨賦不管不顧,跑到鳳乘鸞面前,兩團小臉蛋凍得通紅,大口大口喘著的粗氣,從小嘴兒里出來就變成了霜霧,一把將她抱住,“他們說皇叔已經沒了,朕不能再沒有皇嬸嬸,母后從來不疼朕,不抱朕,朕只有皇嬸嬸疼,朕絕對不會讓皇嬸嬸去死!”
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一面哭一面往鳳乘鸞身上蹭,任憑身后追來的太監如何哄勸,就是死死抓著鳳乘鸞的衣裳不放手。
“賦兒!皇嬸嬸不走,皇嬸嬸…,就是上去看看,我保證明晚天黑之前一定回來,好不好?”
阮臨賦仰起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臉,“不行,午時!”
鳳乘鸞有些愣,“賦兒…”
阮臨賦退后一步,指著身后夏焚風那些阮君庭留下來的暗衛,“明日午時之前,皇嬸嬸若是不回來,朕就將他們全都殺了,與你一道,跟皇叔陪葬!”
“賦兒!不可任性!”
鳳乘鸞一聲斥,對上阮臨賦的雙眼,發現自己竟然一時之間有些壓不住這個發瘋的小孩子。
阮臨賦見她怒了,那張臉轉眼間又皺成一團,哇地一聲,再次哭開,直接就地打滾,“總之朕不管,朕要你明日午時之前必須活著回來,否則朕就把所有人都殺了給你陪葬!朕是皇帝,朕的話就是命令!”
“…”,鳳乘鸞終究是受不住他哭,只得道:“好,賦兒不要哭了,皇嬸嬸答應你,午時之前,一定回來,你可放心了?”
她被他這么一鬧,剛才對秋雨影等人的火爆脾氣也消了幾分,一顆心里空蕩蕩的,如被人挖去了一塊一般,轉身頹然走向山腳下的黑暗之中。
“鳳小姐,我隨你去!”秋雨影提著劍追了幾步,跟在她身后不遠處。
鳳乘鸞沒回頭,也沒應,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后,進了山。
阮臨賦坐在雪地上,望著漸漸消失的兩個人,眨巴眨巴眼睛,抹了把臉上已經凍結的淚珠。
身后敏公公慌忙遞上一方帕子,“皇上,來,擦擦臉,不然該凍壞了。”
阮臨賦接了帕子,將自己的眉眼,鼻子,嘴角,以一種極為熟練地姿勢擦了一遍,之后隨手將帕子丟在地上。
“走吧,這兒沒什么好看的了。”
他穿得極厚,像個大雪團子一樣,扶著敏公公的手,從地上爬起來。
經過夏焚風等人時,見他們筆直地立在雪中,望著鳳乘鸞消失的地方,不知是在替女主人擔心,還是在為男主人默哀。
阮臨賦的臉色驟然一變,“明日午時,若是她敢不回來,朕就把你們全都砍了!把她所有在乎的人全都砍了!”
夏焚風登時一眼瞪了回去,滿頭紅毛隨著凜風霎時間幾乎立了起來,如一只炸了毛的獅子。
敏公公怕皇上挨揍,趕緊從旁陪著好話,“哎喲,皇上啊,您是活祖宗,快回去歇著吧,這大晚上的,跑到這兒來哭了一通是何苦來的,凍壞了身子,老奴便要提著腦袋跟太后娘娘交代了!咱們快回去吧。”
“哼!”阮臨賦氣呼呼哼了一聲,一面走,一面繼續回頭瞪夏焚風。
夏焚風也一直瞪著他,一直瞪到再也看不見。
可他瞪著瞪著,就越發覺得不對勁。
這孩子的神情,哪里是在跟他較勁,他分明是在嘲笑他!
嘲笑他們死了主子,如喪家之犬般跪在這里,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他們越是悲傷、憤怒,他就似乎越開心!
夏焚風用力揉了揉眼睛。
小皇帝有問題,但他又說不出問題在哪里。
要是殿下在就好了,他那般心思,一定看一眼就知道問題所在。
可是…
殿下他可能已經被埋在那萬年積雪之下,再也回不來了!
想到這里,夏焚風鼻子一酸,就又忍不住想哭了。
黑夜的摩天雪嶺上,鳳乘鸞與秋雨影,一前一后,靜默攀登,終于在東方泛出魚肚白的時候,踏過了雪線。
雪崩之后,許多地方的甚是松軟,盡管兩人盡量沿著山體小心前行,卻依然險象環生。
有時候,鳳乘鸞腳下的雪一軟,整個人就嗖地陷了下去,又被秋雨影眼疾手快給拉了回來。
她重新站穩,重重甩開他的手。
他就默不作聲,退后半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有時候,明明鳳乘鸞走過時并沒有問題,而秋雨影再踏上一腳,就隨著一大塊雪坨一起滑落了下去。
鳳乘鸞又甩出衣帶將他硬生生拽了回來。
他借勢躍起,沿著峭壁重新爬了回來,也不言謝,只轉過身去,抖去身上的雪,等她將衣帶重新束好,之后兩人繼續前行。
鳳乘鸞恨秋雨影,這個人明知阮君庭一個人帶著九御那幫人上山,必定不會有什么好事,可卻依然抱著一片愚忠,就老老實實在山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主上被埋在千尺冰雪之下!
可眼下,她除了他,再沒有任何人能依賴,能信任。
秋雨影也恨鳳乘鸞,若是沒有這個女人,殿下此生此時該是如何的一番風景,數不盡的榮光,更有道不盡的逍遙自在,而如今,卻在這茫茫雪山中,生死不明!
但是,她腹中有殿下的孩子,那也是他們這些效忠了阮君庭一輩子的人,剩下的余生唯一寄托。
他只能牢牢跟著她。
兩個人一前一后,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字。
等臨到登頂時,已是日上三竿。
摩天雪嶺上,一片耀眼的銀白。
大雪崩,改變了整座山的樣貌,偶爾得見一兩樣事物,遠遠依稀分辨,似是黑騎的兵器,或是尸煞的殘骸。
這里,在過去的一日一夜間,到底發生了如何慘烈的戰斗,那沖天的殺聲在山中隆隆回響,只需有人稍稍推波助瀾,就可以將一切掩埋干凈。
茫茫雪嶺,浩瀚無垠,莫要說山頂的一紅一青兩個人,就說這下面長眠的十萬黑騎,甚至三百萬尸煞,相比這天地,都渺小脆弱如螻蟻。
“他沒那么容易死。”鳳乘鸞冷漠轉身,繼續前行,按照之前的記憶,尋找昨日那條隧洞。
秋雨影隨在她身后,“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