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門開山祖師楚盛蓮,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阮君庭緩緩道來,抬起頭間,看見鳳乘鸞雙眼中,瞳孔果然驟地一縮。
“什么?”她身子微微一顫。
“九御皇朝九方氏,最后一個皇太子。”
“所以呢?他跟你有什么關系?”鳳乘鸞眼睛瞪得雪亮,等他說完,她不關心楚盛蓮是誰,她只關心她的玉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七十多年以前,九御皇朝內亂,九方一族正統血脈被全部斬盡殺絕,只有十二歲的盛蓮太子一人逃出生天…”
他牽著她的手,娓娓道來,手中力道有些重,生怕嚇跑了她。
當年,十二歲的盛蓮太子,逃到神山,也就是九御之人所稱的太沖山腳下時,身邊錦鱗衛已死傷殆盡。
太沖山圣教,乃九御國教,信奉神帝,供養龍君,立國千年間,一向以守護九御皇族為己任。
此時九方氏慘遭滅族之禍,皇朝遭逢千年未有浩劫,姜氏的大軍,一路血洗,意在連同護國圣教一舉鏟除。
關鍵時刻,太沖圣女忍痛決定,舍棄所有教眾,守護皇族最后血脈,只率領四名教中護法,冒險穿過太沖山,將太子送入太庸天水!
然而,他們剛剛進入西荒,擺脫了追兵,就又遭遇了黑沙暴。
狂沙席卷,不見白日,天要亡我!
盛蓮太子此時已身負重傷多日,氣若游絲。
十二歲的少年用盡最后力氣,抓住圣女的手,“孤不甘心,竊國之仇,滅族之恨,孤不甘心——!無論要用多久,無論用什么代價,孤都一定會回來,殺光一切!覆滅一切!孤定要讓所有背棄九方氏之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他在沙暴中張著雙眼,死死攥著圣女的手,說完最后一句話,便再也一動不動了。
圣女痛心疾首,逆著風沙,將他漸冷的尸體擺正,之后,對跪在周圍的四位護法,沉沉吐出兩個字:“雕!魂!”
雕魂,是神祗禁術,可令人起死回生,卻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來維持天地間的平衡,而且,誰都不知道那之后,究竟會發生什么事。
但是,若施術之人供奉的代價越大,復生之人遭受的反噬就越小。
最后,圣女與四位護法決定用自己的生命為獻祭,換取盛蓮太子一線生機。
可是,當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中,光芒重新聚攏時,他已經不再是九方盛蓮,而是入世歷劫的楚衣神帝。
而真正的九方盛蓮,則被送到六十年后的另一場黑沙暴里,他注定的來生之中。
阮君庭一直低著頭,有些忐忑,這世間唯一能讓他如此不確定又不安的,也只有面前這個女子了。
“你可還記得太庸山中,楚盛蓮陵寢壁畫中的楚衣神帝?楚盛蓮說,他注定要在正確的時間,正確地死去,其實,他的使命便是保存好那具身體,讓九方氏最后的血脈,能在將來正確的時間里歸來,肅清禍端,撥亂反正!”
阮君庭小心翼翼,生怕一個字的錯漏,將她嚇到,下意識地拔直脊背,將她的身形擋住,怕她突然炸了毛,從床角逃出去,跑個無影無蹤。
鳳乘鸞的心如被一只手輕輕攥著,若是輕了,就會跳出心口,若是緊了,就會將她窒息而死,“那你…”
他便戲謔一笑,“我就是那個倒霉蛋,被丟去了六十年后,又被人在黑沙暴中撿走,取了個名字,叫做阮君庭,而且,前不久剛剛又死了一次…,呵呵…”
十二歲死在了西荒,十二歲又回到西荒。
曾經被剝奪一切之人,注定歸來,百倍千倍地討回一切!
但是,他雙眼中的光,盡是數不盡的星辰,卻只映出她的影子,“其實,也許那個楚衣神帝費盡周折,只是為了讓我遇見你而已。若是沒有他,你又可會認得我是誰?”
噗!鳳乘鸞被他這樣一逗,沒忍住,笑出了聲。
“我若是沒遇見你,你便是我外婆每日跪拜的,畫上那個鶴發童顏的老爺爺啊!”
她口中調笑他,內力卻又是一陣心驚和后怕。
若不是她自己就是重生之人,眼前這些事,她是絕對不會輕易相信的。
她張大眼睛,仔細打量阮君庭的臉,指尖從他眉心狹長的猩紅一點上輕輕拂過,輕輕道:“那為什么還會有這個?盛蓮太子的額間并沒有。”
“我特意命雨影用劍氣傷的,怕嚇到你,也怕你不認得我。”他溫順地稍稍壓低額頭,瞇著雙眼,在床帳的陰影中,斂去了容顏上白日見那些曾經身為宸王的肅殺,和身為靖王的驕矜,只有與她一人得見的靜謐溫柔。
他的聲音,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她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不管怕他也好,嫌棄他也罷,不管是什么,若是她為此再也不肯在與了他,將他當成旁人,那么,前世今生的所有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就全都沒有意義了!
“傻瓜!”鳳乘鸞指尖忽然用勁兒,戳他額間,將他戳得一晃!“這個地方也敢給人隨便用劍戳!若是萬一…”
她將話說到一半,便不覺眼中閃出了氤氳的光,喉間如堵了一塊大石頭般,哽咽地有些痛,也顧不得自己到底是想怪他,還是心疼他,便用額頭重重撞他的心口,一頭扎了進去!
“這么說,我還要謝謝那神經兮兮的楚衣神帝,終究還是將你還了我!”
“傻瓜!”阮君庭將她擁在懷中,揉著她頭頂柔軟的發絲,“天地無情,若是世間真有神祗,也不會憐憫顧及蒼生螻蟻,他只是做了他應該做的事,真正救了我的,卻還是你。”
“我哪兒有?”鳳乘鸞鼓著腮,雖然不服,卻也聽著順心。
阮君庭眸光變得悠遠而溫柔,“太庸山陵墓中的最后一幅壁畫曾提及,只要有人愿意付出犧牲,楚盛蓮就會復活,重返人間。你在神山腳下,曾甘心為我赴死,又以九御大軍為獻祭,剛好促成了另一次雕魂。”
鳳乘鸞將頭拱到他熟悉又陌生的肩頭,那三個月如一場浩劫大夢,沖天的火光和爆炸聲,依然如在耳畔。
良久的靜謐。
鳳乘鸞忽而眨眨眼,“這么說,盛蓮太子那一生的事,你還記得?”
他揉揉她的頭,牙縫中有些發狠,“不忘。”
“哦,那你記不記得,他…,有沒有娶過妻室?”
阮君庭一愣,旋即求生欲極強地果斷回答:“沒有。”
鳳乘鸞跪坐在他面前,擺正他的臉,逼視,“那他可曾有過什么愛慕的女子?”
“從來沒有!”阮君庭毅然決然。
“他…,活了一輩子,這么清心寡欲?”鳳乘鸞后退了一下,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遍,“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
“沒有,絕對沒碰過!”阮君庭舉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
“那,有沒有多看過誰一眼?”她不依不饒。
問題真多!
變著法子撒嬌!
阮君庭,撲!
“沒有,絕對沒有!連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告訴我啊?”
鳳乘鸞,反撲!
推倒!
“所以,說來說去,就這么點事兒,你變著花樣瞞著我!你騙我!”
揍他!
騎他!
咬他!
“啊!我怕嚇到你!啊,鳳姮,傷口啊,疼!”
這一聲喊,鳳乘鸞心肝兒就是一顫。
她忘了他的脊背上全是傷,手忙腳亂將人拉起來,“啊,快給我看看!”
結果,這么一個放松。
被反撲!
阮君庭終于占了上風,驕傲將肩頭滾得凌亂的銀發甩開,銀牙精光一現,“咬人,也敢跟我比!”
“啊——!”
整個山寨又響徹了鳳乘鸞的慘叫聲!
剛好與此同時,門口一頭撞進來一個人,大高個,滿頭紅發,“殿下,您要的刺青墨找到了!額…”
夏焚風樂顛顛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看著床上那倆人奇怪的姿勢,頓時向后退了一步。
“內個,要不,屬下待會兒再重新進來…?”
“滾!”阮君庭怒吼。
“哎!”
門,被從外面小心翼翼關好。
屋頂上,日光正好,剛剛被嚇飛了的花喜鵲又落了回來,跳來跳去,喳喳喳喳,叫得甚歡!
夏焚風這次回來,除了帶回西荒巫醫的刺青墨,順便還帶回了西荒諸部歸順盛蓮太子的血誓羊皮卷。
神山腳下,九御黑騎的旌旗遮天蔽日,無需踏動馬蹄,單憑這份威壓,已經足以令西荒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部落匍匐在地。
所以夏焚風這一趟,只靠一人一馬,一枚昔年靖王的徽記,就輕松替他將大半個西荒收入囊中。
聚義堂上,鳳于歸看著攤在桌上的那一整張羊皮,按滿了大大小小的血手印,兩道劍眉鋒芒愈顯,“殿下好手段,不動聲色就將太庸天水吞了兩成。”
阮君庭呵呵一笑,“鳳帥見笑了,我之一生所求,無外乎兩個字,如今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讓那兩個字能此生形影相隨,萬事安好罷了。”
他說完,目光挪向龍幼微,再瞥了眼她下首空著的,留給鳳乘鸞的位置,眸中笑意莫名蘊了一絲凜冽,看的龍幼微后脊梁有些涼。
他要的那兩個字,不過就是“鳳姮”罷了!
他做的所有這一切,也不過是為了能與鳳姮長相廝守,攜手白頭罷了。
所以,今后,誰要是敢再出餿主意,偷他的媳婦,讓他晚上獨守空房,必不輕饒!
龍幼微被看得如坐針氈,清了清嗓子,怎么說她也是個做丈母娘的,若是被女婿一眼給瞅慫了,以后還怎么混?
那雙與鳳乘鸞一樣華麗飛揚的大眼睛,唰地向天一翻,嚇唬誰呢!
這時,鳳乘鸞從外面進來,見所有人都在場,也沒吭聲,在她娘身邊乖乖坐下。
龍幼微就把剛才遭受的威脅都撒在她身上,“我們在商議你回百花城的事,你這個正主卻怎么才來?”
說著,目光剛好落在她搭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手腕上。
那上面,應該是昨晚被絲帶捆綁過后,又過分掙扎而留下的糾纏的紅印,赫然入目。
龍幼微一雙大眼睛霎時間瞪得大的不能再大!
挺會玩啊!
他變著法子禍害你,你就傻乎乎給他禍害?你咋不禍害他?
鳳乘鸞立刻感受到她娘飛刀一樣的目光,慌忙拉過衣袖,蓋住手腕,又摸了摸衣領,想掩住脖子。
她悄瞇瞇抬頭,偷看一眼坐在對面的阮君庭:脖子蓋好了嗎?
阮君庭眼簾幾乎不易察覺的忽閃一下,指尖牽了牽自己胸前的衣襟:蓋好了,誰都看不到。
昨晚,鳳乘鸞將他撲倒,騎住,獰笑著用夏焚風帶回來的遇熱即顯的刺青墨,在他胸口刺了一只團鳳,說是要在這個新的身體上拍下她的記號。
他也就笑呵呵地從了。
那墨,本是他預備著一旦盛蓮太子的事兒說不清楚,就索性再在脊背上刺上一只老虎,把謊話圓回來的,結果現在卻被她給用在了心口上。
此刻,他這個細微的動作,分明是在告訴她,昨晚下手太重,這里有點疼。
鳳乘鸞眉頭抽了一下,矯情!賤人!
之后,整了整神色,“爹,娘,回百花城的事,我跟他已經商量好了,三日后就動身。”
她連阮君庭的名字都不提,直接稱“他”!
鳳于歸的臉色立刻不好看了,“三日?你身子才有起色,諸般事宜都沒有打點妥當,不如再過些時日,從長計議。”
鳳乘鸞不敢跟爹娘提起,自己手上的相思忘并不多,而且他們的行動早晚會引起溫卿墨的注意,若是時間拖得太久,遲恐生變。
于是便道:“萬事宜早不宜遲,因為我這個毒,在這里已經耽擱了許多時日,景元熙新帝登基,表面上看起來,是民心日盛,實際上,已經危機重重,我們深入百花城,就是要替他在合適的時機,剖開這只爛瓜。”
秋雨影笑呵呵接著道:“鳳帥放心,此番重返百花城,無論人馬還是裝備,事無巨細,我家殿下都已經打點妥當,就連鳳小姐回去見駕時穿的鳳冠朝服,都已經命我等準備齊了。”
衣裳都替她備齊了?
連鳳乘鸞也有些意外,一雙大眼睛沖著阮君庭忽閃了一下。
阮君庭便嘴角輕牽,對她微微一笑。
龍幼微哼了一聲,“哼,王爺心細如發,戰場上運籌帷幄,滴水不漏。不過姮兒此番回去,不是上戰場,而是斗人心,特別是那后宮中的婦人心,你要知道,如今的南淵太后施若仙,可并不是那么好對付的。”
鳳于歸凝眉稍加思索,道:“夫人說的不無道理,妞妞該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回百花城,才不會令皇上和太后起疑,順利站穩腳跟呢?”
“寡婦啊!”阮君庭兩條長腿換了個姿勢,交疊起來,懶懶靠向椅背,“北辰靖王的遺孀,奉肅德太后懿旨,回母國祭拜先父靈位,順便尋找母親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那種。”
他一句話,把自己和鳳于歸、龍幼微全都說死了。
阮君庭自己倒沒什么,反正是真的死過了,而且是死了兩次!
可鳳于歸是詐死啊,龍幼微只是失蹤而已,加上人若是上了點年紀,就最忌諱什么死不死的,于是那兩張老臉,就又都黑了!
秋雨影不失時機雙手奉上一面古舊的鏤金錯銀白虎玉牌,遞到鳳乘鸞面前。
“凜州附近尋不到合適的匠人,也不宜興師動眾,殿下便親自動手,雕了這塊北辰符節,如今經過稍加做舊,就算是拿到肅德太后本人面前,也分不出真假。有了這塊符節,鳳小姐的身份就是奉旨歸國寡居的北辰靖王遺孀,而非鳳帥孤女,南淵上下,忌憚肅德太后,相信無人敢輕易擅動于您。”
北辰以白虎為國之象征,無論是肅德的白虎令,還是阮君庭的魔魘徽記,均為不同形態的白虎紋。
鳳乘鸞接過牌子,翻看了兩個來回,正是那日阮君庭在房中雕的那一塊。
玉牌上,白虎和云雷紋雕刻的惟妙惟肖,刀工十分圓潤老道,沒個十幾二十年的時間練不出來,再加上又用血竭等藥材浸泡后,以川白蠟打磨過,看上去與老玉沒什么差別。
“這種造假的事兒,你經常干啊?”她調侃他。
對面的阮君庭一笑,莫名竟然有些慘淡,“時光漫長,太過寂寞,聊以打發罷了。”
鳳乘鸞眉梢一挑,了然。
他說的寂寞,該是宸王的那二十年。
一個單相思了二十年的老男人,深更半夜,每每獨守孤燈時,對著塊玉件發狠,練出一手好活兒,也是情理之中。
嗯,挺可憐的。
她將玉牌在掌心攥了攥,“可是,施若仙豈會輕易相信我的一面之詞,她必定會向肅德核驗此事。”
阮君庭又是淡淡一笑而不語。
秋雨影道:“守關山向北三百里,自有雄關天險一道,鳳小姐盡管放心,如今南淵和北辰之間一切消息往來,無論天上的,還是地上的,只要經過天機關,就都逃不過殿下的耳目。”
龍幼微與鳳于歸交換了一下顏色,“如此一來,倒是給我們贏得了充裕的時間。”
鳳于歸凝著兩道劍眉,還是不放心阮君庭對他女兒看護的能力,“百花城中,非奉旨不得帶兵入城,一品公候回京面圣,隨行侍衛入城不得超過二十人,你這次以北辰王妃身份回南淵,按律,身邊多少可以帶些隨從,爹回頭就給你挑二十個精英,扮作仆役隨身跟著吧。”
龍幼微點頭,“再加上有你外公的龍牙在城外接應,相信應該能保證萬全。”
這兩夫妻掰著手指頭替女兒盤算的空檔,阮君庭不高興了。
孤已經事無巨細都替你們謀劃周詳,你們居然還不放心,你們兩個老東西,當孤是假的,還是當孤手中的“紅顏浩劫”是假的?
他指尖在椅子扶手上一敲,周遭氣息陡然一沉!
鳳乘鸞怕他下一秒就拆房子,連忙道:“爹啊,娘啊,安全的事情,你們就不用太過操心了,我有玉郎陪著,到什么時候都不會有事的。”
“他?”龍幼微撇嘴,“他以什么身份隨時隨地陪著你?”
“額…”鳳乘鸞語塞。
“侍衛。”阮君庭倒是不介意自降身價,“貼身侍衛!全方位,貼身照顧!”
他一句話,“貼”了兩次。
惹得鳳乘鸞又忍不住偷笑。
一面笑,又一面含嗔地瞪他。
嘴皮子上讓著她爹娘一點能死哇?幾輩子活的時間加起來,夠當她祖宗了,卻半點不讓勁兒。
“貼!你貼!”龍幼微向天翻了個白眼,“妞妞若是進淵華殿給施若仙請安,你一個男人,怕是要被攔在外面了!我看你怎么貼!我們妞妞,為了你受了多少苦,你要是再把她貼壞了,貼丟了,老娘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跟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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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要孤擺出什么姿勢,妹砸們才肯給個評論安撫孤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