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兒比去年已經長高了不少,卻瘦得脫了相,身上衣裳也是破爛地不成樣子。
鳳乘鸞小心走過去,“瓜兒,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你娘呢?”
那孩子愣在神像后的破洞前,看了兩人半晌,啪地扔了手里的碗,哇地一聲哭了。
她趕緊將孩子抱住,“這是怎么了?你娘呢?山神廟怎么會這樣?是不是長樂鎮發生了什么事?”
“姐姐…!”瓜兒仿佛許久都沒見過人了,哭了許久,才憋出兩個字,接著又是大哭。
阮君庭立在一旁,猜這孩子一定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便安慰道:“瓜兒,不怕,有什么事,你與叔叔說,叔叔來了,必定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他的話,果然還是管用的。
瓜兒從鳳乘鸞肩頭抬起頭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娘沒了,長樂鎮沒了,全都沒了!”
說罷,又是接著哭!
山神廟外候著的夏焚風和秋雨影聽見里面的哭聲,趕了進來,將孩子接過去,抱上供桌,又拿了一些干糧、干果哄他,瓜兒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等他一面吃,一面被夏焚風逗著樂時,秋雨影才過來稟報道:“王爺王妃,讓你們受驚了。屬下已經問清楚了,應該是暗城的人所為。孩子說的不清楚,我已派人出去打探,相信用不了就會知道來龍去脈。”
果然,到了天色將晚時,飛鼠就從外面回來了,結合瓜兒零零碎碎說的,事情的原委就很快被還原了。
原來,上一次他們離開時,傷了茅十七,唬得暗城撤了這里的據點,讓這里的孩子們暫時安全了,卻沒想,那些人豈是吃了虧就善罷甘休的。
既然長樂鎮有北辰太后的白虎令護著,讓他們撈不到油水,那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徹底劫個干凈!
只是一個晚上,長樂鎮所有男女老少,不分高低富貴貧賤,但凡能賣得上價錢,換得了黑金的,全部被帶走,而剩下老弱病殘,則全部就地活活燒死!
那一場火,整整燒了三天,整個鎮子,全部化作灰燼。
附近的官府,本已聞訊派兵前來增援,可聽聞是暗城辦事,竟然又立刻調頭退開三里,靜待大火熄滅了,才進來善后。
當時的瓜兒,因為他娘瘋瘋癲癲的,家里生活困難,無以為繼,剛好想起山神廟后面的那個山洞里,還有許多茅十七養活他們用的東西,就想過來撿一點回去,碰巧不在鎮子里,躲過了一劫。
等他晚上回去時,遠遠地就見到鎮上火光沖天,有人將人往火里推。
他一直在心中牢記那個戴面具的好看叔叔說過的話,遇到壞人,只有一個字,跑!
于是他來不及哭,掉頭跑回了山神廟,藏了起來。
后來也曾回去鎮上找了幾次,可不要說他娘,就連一個活人都沒見到,此后,就只好一個人,山上的洞里住著,有什么吃什么,一個人頑強地活到現在。
“暗城之人,越來越喪心病狂!”鳳乘鸞將手里撥火的樹枝啪地扔進火中,惹得火花四濺。
“是沈霜白越來越肆無忌憚。”阮君庭沉沉道:“這世上,除了生老病死,怕是已經沒什么能束縛他了。”
“他還想成仙上天不成?”
“呵呵,若是可以,你以為他不想?”阮君庭涼涼一笑,“按照他第一次露面的時間來算,此人如今應該年近半百,可你在九成樓見他時,可曾發現他顯出老態?”
“…!”鳳乘鸞暗暗心驚,“他莫不是還真的有長生不老之術?”
“長生不死,本是虛無,不過我知道,暗城之人,為了達到目的,的確是無所不用其極。”
阮君庭看了眼在火便與夏焚風玩鬧的瓜兒,特意將身子背對他,壓低聲音,“可還記得我曾說過,暗城抓這些孩子,到底用作何用,你是不會想知道?”
鳳乘鸞凝神想了一下,“記得。”
“你現在也不會想知道。”阮君庭重新轉身對著火光,用手里的木棍撥了撥火,“南淵比起北辰,實在是太單純了。”
鳳乘鸞與他并肩坐著,不知為何,明明烤著篝火,卻覺得分外地冷,下意識地抱緊了膝蓋。
“回去北辰后,凡事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們的計劃,我會盡快。”他伸手拉過她一只手,抱在懷中。
“能保萬無一失嗎?”
“進,則拯救天下。退,也可獨善其身。”
這么說,就是他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鳳乘鸞向山神廟外黑沉的天望了一眼。
人們都說,暗城就是那頭頂上的天,是一張看不見的網,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中。
他們若是真的在這羅網之下,又如何能傾覆得了它!
“玉郎,其實,我們可以什么都不管,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
阮君庭轉頭,深深看她,之后,淺淺一笑,有些苦,“乖乖啊,來不及了。”
你若是知道鳳家被人步步緊逼,進退維谷、內外交困的現狀,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他將她的小手緊了緊,“今晚我們稍加休息,明日留下一人帶著瓜兒慢行,其他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盡快抵達守關山。到了那兒,我們還有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要辦。”
能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鳳乘鸞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阮君庭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瓜兒繞過來,擠在了兩人之間,抓住阮君庭的手,“好叔叔,明天,我也跟你去北辰嗎?”
“是啊。”阮君庭拍了拍他的小腦瓜,“在北辰,叔叔家里還有好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你以后就跟他們一起讀書識字,騎馬射箭,練習武藝,不但有人作伴,而且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夏焚風補充道:“還可以管王爺喊爹!”
然后,被秋雨影瞪了一眼。
瓜兒樂得拍手,“那漂亮姐姐也一起去嗎?”
阮君庭笑瞇瞇看了眼鳳乘鸞,“她自然也是要去的,叔叔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瓜兒眨眨眼,好像懂了,“哦,那是不是到了那里,姐姐也可以喊你爹了?”
阮君庭:“…”
鳳乘鸞:“…”
這天晚上,夜似乎特別長。
眾人在山神廟中簡單安頓,臨睡下前,鳳乘鸞笑瞇瞇遞給阮君庭一壺酒,甜蜜蜜道:“王爺,按太師父的要求,您該喝酒了。”
她對他擠擠眼。
阮君庭就淺淺一笑,“喝了之后,你不可欺負本王。”
“放心吧,不欺負你,欺負誰呀!呵呵呵…”鳳乘鸞的小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推得他酒還沒喝,人已經暈乎乎地了。
等看著阮君庭將那一小壺酒喝光,之后,撲通,一頭栽倒,鳳乘鸞站起來,腳尖將酒壺一腳踢開。
回頭,目光在秋雨影和夏焚風之間選了幾個來回。
那倆人立刻安靜如雞,坐在火堆邊,不約而同道:“我不知道。”
接著又同時指向對方,異口同聲,“他知道!”
鳳乘鸞指尖將長鳳刀刀刃一抹,在阮君庭頭頂上比劃了一下,“你們兩個,主動站出來一個給我說清楚,南淵鳳家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到底還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老老實實地說清楚!若是有半個字假話,我就把你們王爺剃成一只禿驢,看等他醒了,是收拾我,還是收拾你們倆!”
這種沒道理的威脅,王妃居然也想得出來!
夏焚風用肩膀撞了一下秋雨影,“老秋,你嘴巴比我靈光,你去。”
秋雨影不動。
王爺不準說的事,誰說誰死!
夏焚風又撞了撞他,“喂,你怎么說,也是單身一人,無牽無掛的,死了也沒人心疼。我就不一樣,我還有聽聽在守關山翹首期盼著呢,估計都快變成望夫石了。”
說起詩聽,鳳乘鸞立刻網開一面,手指頭指向秋雨影,勾了勾,“你,出來說話!”
秋雨影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站了起來,“是,王妃。”
他始終是阮君庭身邊第一謀士,稍加思慮,就可以把一件事,想說重的,說重的,想說輕的,說輕的,三言兩語,不但將百花城中的情況,與鳳乘鸞說了個通透,而且還沒引起她很大激烈的情緒。
可秋雨影那雙手,卻還是在袖中暗暗蓄勁,王妃若是想要突然調頭跑回百花城去,他就得當機立斷,把她給摁住!
不然,明天沒法向王爺交待。
鳳乘鸞冷靜了一會兒,原地來回踱了幾步,稍加整理思緒,“如今半個月已經過去,皇上還在等景元熙巡查十七路軍閥的結果。但是景元熙怎么會那么老實地辦事?他這一次,收集父帥謀反的罪證只怕沒那么容易,但要借機拉攏各個鳳系旁支,分心離間各部與父帥之間的關系,釜底抽薪,倒是可能性更大!”
“王妃英明,所以景元熙這一次,只挑了十七路軍閥中的八個地處要塞,且手握實權的營部,親臨了一兩日,期間,還斬了兩名鳳姓將領立威。”
“殺雞儆猴。”
“正是。”
“那么,王爺是怎么打算的?”
“王爺…”秋雨影有些為難,“實不相瞞,王爺擔心王妃憂慮,不準屬下等擅自透露。”
“說!”鳳乘鸞一聲沉喝,之后又壓下胸中的焦灼,耐著性子道:“秋將軍,我一向敬你,也知你忠心無二,可這件事,是我的家事,出事的人,是我的父親,要怎么決定,無論王爺,還是誰,都不能替我做主。”
“王妃說的是。”秋雨影猶豫再三,“其實王爺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也并非有心隱瞞,只是怕嚇著王妃而已。”
“他自以為是!如今離百花城越來越遠,越來越鞭長莫及,如何幫父帥解圍?”
“呵呵,王爺的計謀,其實只有兩個字,開戰!”
“…!”鳳乘鸞心頭一驚,旋即冷靜下來,“他擅自開戰,只怕會中了北辰很多人的下懷!”
“這也是無奈之舉,眼下,這是唯一既能將王妃安然離開南淵,又能助鳳帥從危難之中脫困的兩圈之策!”
“他打算什么時候開打?”
“待王妃過境。”
鳳乘鸞微微低下頭,沒再吭聲,心頭有些酸楚。
“王妃今夜,可再看看南淵的山水,戰火一旦燃起,您身為北辰的靖王妃,只怕,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我知道了。”鳳乘鸞立在原地,袖中的手,緊了緊。“我想一個人靜靜,有勞秋將軍了。”
“王妃,你不會擅自離開的,對吧?王爺的脾氣,您比屬下更清楚。”
“放心。我現在就算快馬加鞭趕回去,也無異于飛蛾撲火,什么忙都幫不上。”
“王妃清楚這個道理,屬下就放心了。”秋雨影對著她的背影,躬身一揖,之后回了廟中。
鳳乘鸞兩步飛身,躍上山神廟不高的土墻,望向南方。
這晚的月色,有些昏黃,不甚明朗,就如人心,紛亂莫名。
守關山一旦開戰,南淵朝廷驚懼之下,必定會重新祭出父帥。
可這也只是緩兵之計而已。
鳳家,以后該何去何從?父帥接下來的路要怎么走?
難道還要一次又一次跪在那金殿之上,負荊請罪?
景帝在位,至少還敬重外公,仰賴父帥。
可他若是有一日崩了呢?
景元熙本就是一個陰險卑鄙,食腐為生的鬣狗,如今,這鬣狗還是個殘了的,一旦得勢,必定一方面更加沒有底線地肆虐,另一方面,更加依賴暗城的勢力!
還有北辰這邊,戰火一旦燒起來,又豈是說停就停的?
北辰的主戰派一向強硬,定會趁此機會,想辦法向守關山增兵,阮君庭稍有不慎,這場仗,就會弄假成真。
而且,她身為南淵和親的公主,必定會成為肅德牽制他的把柄。
只要她在,阮君庭就要有所顧忌。
而他身上的瑞龍腦尚未清除,本身就在與太后的勢力進行一場暗戰。
這一步步,一樁樁,實在令人不敢深思。
進,則拯救天下,退,則獨善其身。
阮君庭說得倒是容易。
可是有她在,他真的能來去那么灑脫嗎?
還有最重要的!
肚子里的孩子!
他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有了孩子。
鳳乘鸞低頭,看著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本打算等到回了北辰,一切順遂的話,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他那么喜歡孩子,一定會高興地不知所措!
可眼下看來,還是暫且拖一拖吧。
不能在這個時候,分了他的心。
與此同時,百花城上空,星光璀璨,卻照不穿整座城的一片愁云慘霧。
溫卿墨在屋前花園里,伸伸胳膊,伸伸腿,舒展一番筋骨,深深呼吸外面的空氣。
在床上生生躺了半個月,真是悶死了。
“太子殿下身子大好了?”身后,一個聲音,很輕,卻堅定。
他毫無意外地回頭,果然是鳳靜初,“你還是忍不住來找我了?”
他笑得依舊妖艷,卻是幸災樂禍。
“殿下來鳳家,到底做什么?”鳳靜初的眼睛,在星光下,閃閃發亮。
“你現在是鳳家的叛徒,有資格替鳳家問我嗎?”溫卿墨轉身,逆光而立,“我若說,是來求救的,你信嗎?”
鳳靜初溫婉的勾起嘴角,“呵,我一直以為殿下是無所不能的。”
“我娘她居然還沒處置你?”溫卿墨現在是大模大樣,人前人后,都厚著臉皮喊龍幼微作娘。
“夫人忙于正事,無暇顧及我這等螻蟻。”
“夫人,你不喊她母親了?”
鳳靜初微微頷首,沒說話。
她早就沒資格做龍幼微的女兒了。
“嘖嘖嘖,”溫卿墨一嘆,“看你楚楚可憐的,又是被我牽連至此,不如,我再給你指條明路,想不想聽?”
“我的路,自在腳下。”
鳳靜初經歷過那么多事,卻依然能如此沉靜,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溫卿墨倒是對她這個人真的刮目相看了。
“嗯,果然有成大事的性情,卻始終少了契機。如今鳳家天劫將至,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可你…”他就像是在說一場游戲,“你這種螻蟻,若是聽了我的話,不但可以從死神的指縫里逃出生天,甚至將來,還可能有機會彌補你昨日的罪孽哦!”
鳳靜初眼光動了動,抬起頭來,“殿下請明示。”
溫卿墨的嘴角,彎的那般華麗,“你不怕我再坑你了?”
“已經身在地獄,怕什么?”
“哈哈哈!好!身在地獄,卻還如此淡定,我果然沒看錯你。過來。”
他對她招招手,示意她附耳過來。
鳳靜初就邁了兩小步,走到他面前。
溫卿墨俯身,與她稍稍耳語了兩句。
鳳靜初那一雙始終沉靜的眼睛,立時唰地睜得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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