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合香未走到王爺夫婦的臥房前,就遠遠聽見里面傳來慘叫聲。
“唉喲,疼死我了!疼啊…!”
那痛苦的呻吟聲不絕于耳。
她將手在心口一攥,對婢女道:“哎呀,我只知道靖王妃飽受惡疾之苦,卻不知道痛成這樣。”
那門開了,冷翠立在里面那一頭,對床帳里打滾的人道:“王妃,合香郡主來看您了。”
床里的人就更使勁地哼唧,疼得那聲音都變了,全不似那人夜宴中的嗓音,“早不來,晚不來,媽蛋!偏偏等本王妃疼得欲仙欲死時才來!”
她罵歸罵,蘇合香心中卻是許多幸災樂禍,“靖王妃娘娘的痛苦,合香感同身受,此番來王府侍疾,一方面奉太后娘娘懿旨,以示娘娘對靖王殿下和靖王妃的撫慰,另一方面,還專門為王妃娘娘帶來祖傳的祛疤養顏秘方,白玉髓。”
她說著,就從袖中掏出一只小盒子,遞給冷翠。
冷翠拿過盒子,打開,冷冷看了一眼,丟給婢女,“驗毒。”
蘇合香當下不悅,“怎么,還擔心我下毒不成?”
冷翠的臉一直是鐵板一塊,“王妃娘娘就是用了安成王妃送來的芙蓉膏,肌膚不耐,才導致周身潰爛,保不齊對郡主的這這一款,也消受不起。”
蘇合香倒是不怕的,“好啊,那你們驗吧。左右本郡主的白玉髓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一年中的白獺髓也就那么一點點,在輔以金貴的玉屑和琥珀粉,有時候啊,就算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床上,又是一陣哀嚎,那里面的人,疼得一陣打滾,搖得床帳都跟著晃。
這時,有婢女從外面端來湯藥,“王妃娘娘,該喝藥了。”
冷翠將手一擺,“剛好合香郡主是過來侍奉王妃娘娘的,那么就請吧。”
蘇合香想著,你們靖王府的人還真不客氣啊,我說來侍疾,你們就真的讓我端茶遞水?
她不情愿地稍稍斂了斂衣袖,端過盛著藥盞的托盤,那里面的藥,除了苦,還一股子臭味。
耶額!
她秉著呼吸,將藥端到床前,“王妃娘娘,合香服侍您喝藥。”
“哎喲喲!”帳子里伸出一只小手,上面除了紅點,爛肉,還淌著血呢,顫顫巍巍將藥盞拿了進去。
接著,“噗——!想燙死我啊!”
嘩!那一盞藥,回頭都揚在了蘇合香裙子上。
“啊——!”蘇合香當下乍開兩只手,不敢動了,她哪里受過這個!“你…!”
冷翠冷冷道:“郡主,既然燙了,就換一碗吧。”
蘇合香氣得牙根子發顫,好!我忍!
結果,第二碗,噗——!
“這么涼的藥,你想害本王妃胃疼?”
再潑!潑胸口。
第三碗,再噗!潑臉!
“這哪里是藥!這分明是藥渣!”
蘇合香兩頰濕漉漉的頭發淌藥湯,瘋了,“靖王妃,你不要欺人太甚!”
里面假裝聽不見,開始哼唧,“哎呀,疼死我了!我快死了!我要被這個合香郡主欺負死了!這哪里是來侍疾的啊,分明就是想弄死我!”
蘇合香:“…”
冷翠淡定道:“郡主,王妃自從生病,就脾氣有些古怪,十分難伺候,再加上正趕上小日子,內外交困,您多體諒。”
“我…忍…你…”蘇合香滿頭滿臉的藥,“容我回去梳洗一番,再回來伺候!”
她扭頭要走。
身后,床帳里一聲喝,“慢著!把這個拿去洗了!”
蘇合香回頭,兩只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一條用過的月事帶!
新鮮的!
“王妃娘娘——”她恨不得將一嘴的牙咬碎了,“您不會只有這一條吧?”
里面的人哼唧道:“沒辦法啊,就喜歡這一條,從南淵帶來的,你們北辰的,我不愛用,快點拿去洗了,烤干了本王妃還等著用呢,這葵水可不等人。動作慢了,說不定還讓你洗床褥!”
啊——!
蘇合香這次是真的瘋了!
她自己的月事帶都沒洗過,現在洗別人的,還是新鮮的!熱乎的!啊——!
“怎么?不洗?太后娘娘的懿旨里說過特許合香郡主不給王妃娘娘清洗月事帶嗎?”
冷翠牙縫里崩出倆字,“沒有。”
“那還不呈給合香郡主?”
冷翠目光挪向床帳,狠狠剜了一眼,之后從婢女手中搶過盛藥的托盤,將那條月事帶托了,遞到蘇合香面前。
蘇合香心口發悶,快要被惡心死了。
她兩只爪子發顫,去接托盤,卻沒想冷翠將手一收,“不好意思,郡主,這托盤,我們待會兒還要給王妃娘娘盛藥。靖王府一向崇尚節儉,您多擔待。”
里面床上的人:“…”
蘇合香:“…”
“怎么?郡主還有什么顧慮?若是實在不想洗也可以,明兒讓王爺入宮,呈報太后,就說郡主您身嬌肉貴,不宜做侍疾這種伺候人的事,還是快讓西南王接回去吧。”
“我…!洗…!”
蘇合香拈起一根月事帶的繩子,抻直了胳膊,木然向外走去。
本郡主帶來那么多金銀珠寶,隨便打賞了哪個下人,還不就給你這玩意洗了?
可是,身后冷翠吩咐方才送藥來的婢女道:“合香郡主親自替王妃娘娘洗月事帶,你還不快跟去伺候?”
“哎!”婢女一溜小跑地跟著來了。
她哪里是來伺候的,分明就是監視的!
蘇合香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父王,你把女兒扔進這虎狼之地,你可知道女兒有多慘啊!
她身后,臥室的門一關,床帳后,蹭的探出詩聽的腦袋,笑嘻嘻小聲兒道:“哈哈哈!敢來惦記我們家小姐的地盤,玩不死你!”
冷翠冷冷瞪她一眼,“月事帶的事,是你臨時想出來的?”
詩聽眨眨眼,“對啊,有什么問題?熱乎的呢!保證新鮮,今天早上才來的!”
冷翠:“…”
你果然超越了宮斗的套路!
十二座巨城外,一輛輕快的馬車跨過雪野,直奔西面高山。
阮君庭這次出來,帶的人不多,只有秋雨影、夏焚風和冬斬三人,可這三個人,便是危急時刻可敵千軍萬馬之人。
“你到底帶我去哪兒啊?”鳳乘鸞一路都在向外張望,身后那十二座城越來越遠,遠處都是茫茫一片銀白的山巒雪野。
“帶你去見一個故人,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阮君庭坐在她對面,對她微笑,“她若是見到你,一定也會很喜歡。”
他的眼光,有些悠遠,似乎并不是在看她,“只要我喜歡的,她就一定會喜歡。”
車子上了山,走到半山腰,便停在一處不大的墓園前。
雖是山中墓園,卻十分整潔,積雪早早被清理干凈,半點荒草都無。入門的竹籬上,懸著一塊木牌,上面只寫了一個字:“春”。
這里是春婆婆安息的地方?
秋雨影幾個,守在外面,鳳乘鸞被阮君庭挽著手穿過竹籬,她偷眼看他的側顏,這個春婆婆,對他真的很重要。
園子并不大,一間茅屋供守墓人休息之用。
那一抔黃土隆起地土包,孤零零在園子中央。
一方半人高的石碑,刻了簡單的三個字,“春婆婆”。
沒有死者全名,也沒有立碑人,就連著三個字,都顯得幾分青澀。
“她只是個奴婢,又死在冷宮。她死時,我不但護不了她,就連安葬她的能力都沒有,連她的尸體被丟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這里,只是個衣冠冢。至于墓碑,是從西荒回來時,封了王,有了一點錢,親手替她刻的,有點丑,呵。”
阮君庭帶她來到墳前,輕撫墓碑,“這些年來,她是我在白玉京里唯一值得留戀的,每次若是回來,就一定會來看看她,讓她能看到我還安好,在天之靈或許稍加安慰。”
他的五指,扣在墓碑上,不覺間有些骨節發白。
鳳乘鸞陪著他立在墳前,眼簾微垂,“她看到你現在今時今日樣子,一定很寬慰。”
阮君庭眼中的哀悼一抹而過,旋即伸手牽了她,“來,我們來給她上柱香,讓她見見你。”
“我…?”
我是被你騙來的!你一門心思當我是你的王妃,可我卻從來沒承認過啊!
從來都是你自說自話好嘛?
你現在讓我陪你祭拜,我怎么好騙一個已經去世的,又對你那么好的老婆婆?
鳳乘鸞猶豫間,守墓人已將祭拜的果子、酒水、香燭準備妥當。
阮君庭不由分說,已將三炷香遞到她面前。
鳳乘鸞沒辦法,這個時候駁他的興致,他一定會傷心的,說不定會發飆!
而且,她也不想讓他在死者面前難堪,只好將香接了。
阮君庭立在墳前,微微含笑,拜了三拜,鳳乘鸞也學著他的樣子,拜了三拜。
“婆婆,玉郎帶了個人來看你,她叫鳳姮,以后每年,玉郎都會帶她來看你。”
他回手牽了她的手,“以后有她相伴,婆婆你就不用擔心玉郎睡不著了。”
鳳乘鸞見看他那副欣喜的模樣,就像是個第一次帶媳婦回家的愣頭青,只好對著墓碑心里嘀咕,“春婆婆,您死人不記小人過,我不是有意要騙您的,我就是被他騙來的,搶來的,劫來的,我…,我可還沒答應做他的媳婦呢。”
她那么想著,一雙嘴唇就不自覺地嘟了起來。
事到如今,該怎么抽身啊?
她難道真的就在這里做他的王妃,白天時刻防著肅德那個老女人出幺蛾子,防著各種被人塞進王府的女人,晚上還要防著他爬床?
那日夜宴,蘇合香有一字謎說的對。
“乘”字,若是折了雙翼,那便是“乖”!
鸞鳳乘風,青云直上,不肖說如何鳳舞九天,可總要自由自在,快意人生。
她若是被困在一個王府之中,躲在男人的庇護之下,沉.淪于女人之間的爭斗,頭頂上只有四角天空,那又與肅德、安成王妃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
上天讓她重生的意義,絕對不是讓她從一個家國天下的囚籠,再走進另一個以情為名的囚籠。
“乖,你怎么了?”阮君庭的聲音響起,接著,鳳乘鸞的額頭就被彈了個爆栗子。
“啊,我在想…,”鳳乘鸞飛快地回過神來,“我在想,你與春婆婆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故事,讓你身為親王之尊,卻對一個老嬤嬤如此懷念。”
“呵,那我講給你聽。”阮君庭拉她在春園中的小亭中坐下,守墓人搬來炭盆,泡了茶水。
“也好,今日不冷。”鳳乘鸞陪他坐下,替他倒茶,在這山中陪著死人好,至少清凈,免得還好回去對著那些鬧哄哄的活人。
也不知道詩聽她們將蘇合香禍害地怎么樣了?
她小心翼翼抿了口茶,這茶,味道還不錯哦。
“怎么樣?可還習慣?”阮君庭問。
“嗯,姥山春茶?”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眼簾輕掀,看著她在水汽繚繞后的臉,之后眉眼間帶了淺淺笑意。
靖王所到之處,相迎之人都必是要備了姥山春茶,這是北辰不成文的規矩,是他的尊榮。
鳳乘鸞也剛巧抬眼,撞見他的笑,又慌忙重新垂下眼簾。
這茶,沁透心脾,清幽綿長,似光風霽月,又似萬水千山。
就如同他的笑。
“春婆婆,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
阮君庭將手中的茶盞轉了轉,“我從來到人世第一眼,便見了她,可惜,她卻看不到我長大成人…”
阮君庭,是出生在西荒的。
那一年,太祖皇帝西征,帶了當時的莊貴妃,也就是阮君庭的生母隨行,一去就是一年多。
莊妃娘娘在伴駕途中懷了身孕,被太祖皇帝派了一隊人馬護送回北辰。
可這一路,險阻重重,他們不但屢屢遭遇小股蠻人偷襲,還遇上了黑沙暴,莊妃幾經顛沛,險些難產。
就在這場黑沙暴過后,他們救了同樣遇險的蠻人女子,春婆婆。
因為春婆婆伺候過婦人,懂得些許安胎之法,莊妃就將她留在了身邊伺候。
如此,一路艱難,歷經坎坷,莊貴妃在還未抵達北辰國土時,便早產生下了阮君庭,她是抱著這個孩子回到白玉京的。
后來,北辰的大軍兵敗神山腳下,遭受蠻人聯軍重挫,實力大損,狼狽潰退。
太祖皇帝回朝后,莊妃立即獻上這個剛出生的九皇子,希望一解皇帝心中煩悶。
誰知太祖皇帝只看了阮君庭一眼,便立時心中不喜。
在他之前,宮中已有八個皇兒,各個生得酷似太祖皇帝,嬰兒時便是皮膚黝黑且極胖。
可莊妃懷里的這個孩子,卻是粉嫩清秀,口如含丹,與太祖皇帝幼時大相徑庭!
因為不似父皇,阮君庭一出生就倍受冷落,莊貴妃的榮寵也從此一落千丈。
她本是嬌生慣養的金玉之身,又經受了從西荒歸國途中產子的磨難,已經身心受挫,如今滿懷希望地將兒子獻上,換來的竟然是徹底地冷落,一顆心立時都涼了。
她從那時起,就再沒抱過阮君庭,甚至連看一眼都嫌煩,每日都是西荒路上撿來的春婆婆照顧這個皇兒。
再后來,阮君庭稍稍大些,在兄弟之間,也是生得太過秀氣好看,而經常遭受排擠的那一個。
可他偏偏天生力大,經常控制不好,就每每傷了比他大上好幾歲的皇兄。
一來二去,太祖皇帝震怒,加上莊貴妃的脾氣也越來越不溫順,甚至幾次膽敢出口沖撞御駕,頻頻搬出西荒產子這段悲慘經歷來拿捏皇帝。
三歲那年,太祖皇帝一怒之下,便將這一對母子全部打入冷宮。
當時,隨著一起去冷宮的,還有春婆婆,可是,她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就啞了。
莊妃自打進了冷宮,就更加性情反復無常,仿佛整個世界都是錯的,都在與她為敵,于是對阮君庭這唯一的兒子,從冷遇發展到虐待。
罰跪、餓飯幾乎成了每天日常,動輒拳腳相加,經常半夜三經突然將小小的孩子從破棉被里拎出來,不管天寒地凍,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從屋里扔出去。
甚至有時候,明明聽見兒子在窗外被冷宮里的太監欺凌,不但置之不理,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特別解恨的意味。
如此一過就是好多年,阮君庭不知不覺間落下了無法安睡的毛病,每晚都會一個人去院子里的樹上躲著,即便是狂風暴雪的日子,寧可凍死,也不敢向喜怒無常的母妃尋求溫暖庇護。
那時候,唯一護著阮君庭的,就只有已經不會說話的春婆婆了。
她為了他,不知挨了莊貴妃多少責難,也不知受了冷宮里那些閹人的多少毆打欺凌。
七歲那年,阮君庭被太監們揪著頭發欺負了一通后,就躲回樹頂睡覺,聽見下面有人拍手,見是春婆婆在下面對他笑,才小心翼翼地下來,結果,剛一下來,就被躲在暗處的太監們蜂擁而上,拳腳如雨點般落下。
春婆婆不會說話,也沒辦法求饒,只能護著他,將他抱在身子底下,太監們對這個啞巴更加惱怒,便紛紛拾了地上的石頭向她狠狠砸去。
當時,被護在下面的阮君庭,漸漸覺得頭頂上的身子沉了下來,接著,就有殷紅的血從春婆婆的脖頸間滑落,滴在雪地上。
他們竟然用石頭將她活活打死了!!!
七歲的孩子,眼睜睜看著這世上唯一疼他,愛他,護著他的人,在他的面前,死不瞑目!
一股怒火從心底如狂狼猛虎般咆哮而出。
他當時也不知自己都干了什么,也不管周圍有多少人來撕扯他的頭發,衣裳,手臂,他只知道抓住那個領頭的,將他打死!打死!
他緊緊勒住管事太監的脖子,用七歲的拳頭,一拳一拳砸他的太陽穴,就真的硬生生將人的腦袋給砸成了血葫蘆!
起初,他身形瘦小,攀在那人背上,周圍的太監還撲上來幫忙。
可后來,便沒人再敢上前了。
整個冷宮里,不管是被吵醒的年老妃嬪,亦或是關起來的瘋子,或者隨著進來服侍的宮女,零星的參與或者沒參與這件事的太監,包括莊太妃,全都躲地遠遠地,直愣愣地看著這個自幼被打入冷宮的皇子,瘋了一般!
那管事太監已經栽倒在地,一動不動,就撲在春婆婆的尸體旁邊。
阮君庭就騎在他的背上,一拳!再一拳!再一拳!
直到那腦袋被砸得已經看不出囫圇個兒,才終于停了手。
那并不大的拳頭上,全是人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有管事太監的,也有他的。
七歲的孩子,筆直地立在黑黢黢的冷宮深處,周遭削瘦如惡鬼的棄妃瘋婦,還有猥瑣如魍魎的太監,誰都不敢再靠近半步。
那晚,他殺了第一個人。
從那以后,冷宮里,再也沒人敢欺負他。
他用春婆婆的命,換來了求生之道!
而正因他殺心太重,太祖皇帝就更加避之不及,莊貴妃出冷宮的希望,也徹底滅絕了。
從此她對阮君庭,更加地冷,更加地無情。
她既厭惡他,又怕他,更恨他,雖然再也不敢對他拳打腳踢,可身為母親,孩子的依戀便是最大的籌碼。
他還是個孩子,她是他唯一的親人,他總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可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咒罵他,折磨他,徹夜讓他跪在門口盡孝,就成了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