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的那一頭,當即一聲極為輕微的聲響。
鳳乘鸞飛快扭頭,就只見猩紅一抹,從花磚洞中一閃而過。
被那人給跑了!
“你爹,姓阮?叫什么?”
“你答應我的刺猬呢?”
“告訴我你爹是誰,我就給你。”
“告訴你,不怕嚇死你!我爹——”阮臨賦挺了挺胸膛,“阮!君!庭!”
蹲在他面前的鳳乘鸞整個人凝滯了一下,騰地站起來,將手中的琉璃糖重重扔在地上,一腳踏碎,再也不理阮臨賦,轉身回屋。
“哇——!你騙人!”阮臨賦哇哇哭,“你說了給我刺猬的呢!我要刺猬——!”
外面,涵王府的人聞聲趕了進來,一見阮臨賦,呼啦啦跪了一地,“叩見皇帝陛下!”
阮臨賦原地跺腳,“大騙子!朕的刺猬呢!朕要刺猬!”
墻后,阮君庭將臉深深埋在火狐輕裘中,恨不得一腦袋將那墻撞穿!
完蛋了!好死不死帶這小東西來做什么!現在要跟那暴躁妞兒解釋清楚,怕是要費一番周折了!
皇上在涵王的別苑里,跟未來的涵王妃撒潑!
涵王阮君澤嚇得一腦袋汗,急匆匆從王府趕過來,下了轎子,兩只腳都不聽使喚了,那么高的個子,幾次差點跌倒。
等進了院子,便見到阮臨賦鬧著要刺猬,正在雪地里打滾。
太后不在,靖王躲在墻后不敢出來。
皇上就在這里鬧翻了天,一大院子的人都只能跪在雪地里陪著,小聲勸著,誰都不敢動手。
阮君澤一個頭兩個大,他到底招誰惹誰了,攤上這么多麻煩!
無奈,只好也跪下來,陪著哄。
皇上生氣是小,若是在這雪地里凍出毛病,回頭太后降罪下來,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阮臨賦只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平日里本就驕縱,此時不順了心思,再加上有這么多人跪著哄他,更是要上天,一時之間哭得那個慘,仿佛方才鳳乘鸞一腳踩碎的不是一塊琉璃糖,而是他的心。
鳳乘鸞方才騙的,不是一個刺猬饅頭,而是他的人!
“你還我刺猬!你個南淵女人!你就是個騙子!大騙子!你騙我!”
鳳乘鸞本就暴躁,正生著阮君庭的氣,無處發泄,耳朵里聽著外面的鬼哭狼嚎,忍無可忍,問西門錯,“刀呢?”
西門錯嚇壞了,“小姐,忍忍吧,外面那個,是北辰的端康帝!雖然小,那也是真的!”
“我問你,刀呢!”
西門錯將心一橫,“大的不行,刮胡子的有一把。”
“拿來。”
他就只好將心愛的小刮胡刀給了鳳乘鸞。
鳳乘鸞回手一揚,嗖地!
那雪亮的小快刀穿破窗紙就飛了出去!
外面,嗖地一聲,精光一閃,刮胡刀穿過阮臨賦頭頂上的貂皮小帽,從阮君澤臉側掠過,咣地扎進后面的花磚墻上。
整個院子頓時鴉雀無聲。
南淵的寡婦公主這么厲害!
上次的寡婦是怎么當的?莫不是殺夫?
眾人憐憫地望向涵王。
涵王剛才差點被切了半邊脖子,此時冷汗才唰地下來。
阮臨賦也終于反應過來了,自己的腦袋剛才差點被穿糖葫蘆啊!
他張嘴,蓄勁,正準備用更大的爆發力來反擊!
這時,屋里傳出鳳乘鸞的聲音,“給我憋回去,再哭!下一把刀從你嘴里過去!”
啊嗚…
他就真的閉嘴,憋回去了。
那小臉蛋兒,憋得通紅。
不得了了!天大的委屈,嗚嗚嗚嗚…
阮君澤趕緊使了個眼色,眾人七手八腳上前,這才將小皇帝給小心翼翼抬了出去。
等到好不容易將這尊神送走,阮君澤才知道自己攤上了多大的麻煩。
當初,九弟靖王還朝第二日,就來找他,人是笑呵呵地。
“大哥,與南淵和親這件事,你若是有什么難處,不妨直言。”
當時阮君澤哪里敢說一個“不”字啊!
和親這件事,是阮君庭談的。
和親的人選,是阮君庭定的。
就連請太后下旨,讓他降妃,也是阮君庭跟南淵講好的條件。
他雖然是太祖皇帝的長子,可卻是出身不高,打小就是慫人一個,就因為慫,所以活得久,當初太后上位那一場血雨腥風中,居然能全身而退,沒沾上半根雞毛。
如今的正妃,出身也不高,父親是花錢買的京官,家境十分殷實,再加上府上近些年,又添了幾個側妃、夫人什么的,大家隨便生幾個孩子,其實過的挺好。
本以為一輩子就這么幸福愉快地走下去了。
誰知道人過而立之年,突然被阮君庭盯上了,他要他降妃和親!
涵王妃知道了,將女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全都用了一便,老丈人也去昆虛殿上跪了幾跪,然而,都沒用。
太后眼皮不抬,一句話,“靖王說了,讓你降妃,所以,你就要降妃。”
夫妻倆沒辦法,抱頭痛哭一夜,第二天,也只好答應了。
現在,他降妃的文書都已經寫好了,這始作俑者,又顛顛兒地上門來,問他有什么難處。
他的難處好多啊,但是他敢說嗎?一個字都不敢說啊!
阮君庭悠閑地喝著阮君澤專門替他備的姥山春茶。
其實,整個白玉京的達官貴人,聽說靖王回來了,都趕忙在自家備了姥山春茶。
因為這茶,靖王喜歡喝,萬一靖王什么時候駕臨,家里若是沒有這茶,用什么亂七八糟的,壞了王爺的心情,那就是大事!
阮君澤如坐針氈地陪著,“九弟說得哪里話,大哥能入得了你的眼,能以此身,為國分憂,那是大哥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即便是有難處,那也都是小事。”
“哦?”阮君庭享受著茶水中升騰起的水汽,熏著下頜,眼簾一掀,“有什么難處,說來聽聽,看看九弟我能不能幫您解決。”
“呵呵,”他還真要聽啊!阮君澤是個老實人,不會編謊話,也不敢在阮君庭面前編謊話,“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后院的女人鬧得厲害。”
阮君庭唇角一勾,“女人,的確是麻煩,但是,自己的女人,還是要疼惜的,對不對,大哥?”
阮君澤快要哭了,他今天來到底要干什么啊?
能不能給個痛快話?
他要不是他大哥,現在就給他跪下都行!
“九弟尚未納妃,自然不知這其中的煩惱。”
“嗯,不過,大哥以后,可能會難上加難了。”阮君庭擺弄著茶盞,不緊不慢。
阮君澤就更想哭了,“九弟,你的意思是…”
“近日,我在回京途中,收到南邊的密報,說是,南淵真正來和親的,根本不是景安那個寡婦公主。”
“不是景安?”阮君澤心中打鼓,不是景安,那會怎樣?
“不是景安,而是…,”阮君庭講話說了一半,抬起頭看他,似笑非笑,“鳳于歸的嫡出千金,鳳乘鸞。”
“啊?”阮君澤一個沒控制住,聲兒有點大,接著趕緊收斂神色,連忙起身,心中已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眼一閉,心一橫,“九弟,為兄沒什么本事,這一己之身,為了北辰,舍了也就舍了!”
阮君庭這時,臉上才是真的笑,“是啊,聽說那鳳乘鸞,十歲起就在百花城中無惡不作,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行止極為惡劣,大哥若是以她為妻,只怕…”
他頓了頓,憐憫道:“大哥的幾個孩子,都年紀尚小,實在是可憐。”
那意思,擺明了就是,你要是娶了鳳乘鸞,不但死得早,而且你的孩子,也都養不活!
阮君澤是真的信這回事兒的。
南淵百花城女霸王,十歲把北辰富商扒光了踢出城去,當年還在朝堂上鬧得沸沸揚揚,太后這邊顧慮糧草軍備不足,而天策將軍那邊則主張以國體有損為由,與南淵再次開戰。
當時,最后是阮君庭出面,將這件事給壓了下來,才有那么兩年左右的時光沒有打仗,國力得以稍稍恢復,民生得到了休養生息。
但是這件事雖然過去了,但是鳳家老三的惡名,卻是深深刻在了北辰軍民心中。
鳳乘鸞當時的形象,經過修宜策的深度加工,簡直就是十歲的母夜叉一般。
所以,現在阮君澤聽說自己要娶的就是當年那個鳳姮,真的覺得自己命不久矣。
他被這么一嚇,連剛才那點慷慨赴死的氣概都沒了,整個人一癱,哭了,“九弟啊!大哥求求你,你救救大哥!實不相瞞,大哥為了這件事,剛一答應降妃,你大嫂就尋死覓活,現在又帶了世子跑回娘家去,死活不肯相見。這些,大哥為了北辰,也都忍了,可現在若是再娶回來的是那鳳三,這涵王府,豈不是要淪為人間地獄啊!”
阮君庭笑吟吟起身,伸手將一把年紀,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漢子扶起來,“大哥這么痛苦,九弟也于心不忍,其實眼下,還有一個辦法,能幫到你。”
“啊?什么法子?”阮君澤抬頭。
“我,替你,納妃。”
“啊——!”
“噓——!”阮君庭豎起一根手指,“事成之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否則,被鳳三知道了,一定要嫁到你府上來,九弟我就沒辦法了。”
阮君澤趕緊也豎起手指,“噓…”,雞啄米一樣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謝九弟大恩。”
可他也不傻,又抬起頭想了想,“那太后那邊?”
阮君庭詭秘一笑,“奉旨行事。”
“哦,那大哥就放心了,但是…,那母夜叉…,哎呀,九弟,你的終生幸福豈不毀于一旦?”
阮君庭抿抿唇,忍住笑,按了按他肩頭,“無妨,習慣了。”
阮君澤不懂“習慣了”三個字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問,總之,有人肯替他頂缸,而且是奉旨行事,他自然是樂得抽身,此后,凡是關于和親的事,就不管阮君庭吩咐什么,都立刻飛毛腿一樣,雷厲風行,辦得相當利索!
現在,阮君澤站在別苑外面,是真正知道,所謂的母夜叉是什么意思了。
剛剛那一刀,是留了情面的,不然一刀插一串,連帶著皇帝和他這個親王,團滅!
他們北辰,男權為天,女人什么時候不是低眉順目的?
誰家的女人,見了男人,不是小心翼翼的?
新婚過門,第一拜是跪自己的夫君,那是開玩笑的?
那是立威,讓女人知道,誰才是她的主人,她的王,她的天!
就算是太后,那也是仗著男人撐腰,站在昆虛殿上的,做什么決定,也要問問靖王和天策上將軍的意思。
就算是他媳婦,那就是關起門來哭鬧一下,小拳頭捶兩下是最狠的了。
堂而皇之地這么兇?甩飛刀殺人?
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他小心翼翼抬頭,看到從角落那邊披著火狐輕裘出來的阮君庭。
靖王殿下的臉比他還黑。
“九弟…,呵呵。”
阮君庭抬眼,“大婚的吉日,盡快催促太后敲定,不等了。”
“額…”
太后的丹霄殿中,青煙繚繞,肅德一只手,指尖殷紅,撐在額角,另一只手,正逗著架上的鸚鵡。
那鸚鵡體態如鷹,通身雪白,甚是英姿勃發的模樣,是雪域中十分稀罕的雪鸚鵡。
身后,女官攬星正小心替她揉捏肩膀,邀月則將皇上隨靖王出去玩,卻在涵王別苑里哭鬧了一通的事情,細細稟報了一番。
“目無尊卑!膽敢欺君!”攬星怒道:“多虧皇上洪福齊天!娘娘若不是看在靖王的面子上,對于這種明知是皇上御前,還敢甩刀子的,就應該砍了她!”
肅德寸長的指甲,勾了勾鸚鵡短短的下頜,沒吭聲。
邀月道:“其實當時,靖王殿下就在附近,他那么疼愛皇上,必定不會讓皇上有半點損傷的。”
說到這個,肅德才微微一笑,“是啊,他自是會護著賦兒的。”
她的眼簾,輕盈地忽閃了兩下,賦兒喊他做爹?
呵呵,這個誤會,哀家喜歡。
那眼尾戴了絨羽為飾,顯得睫毛奇長且卷曲,甚至有些妖異和魔性。
她年紀輕輕,無論是入宮之前,還是攝政之后,妝容趣好向來都是整個白玉京女子的典范。
太后喜歡用假睫都的女子就流行戴假睫毛。
太后額間的花鈿換了雪蓮,帝都女子就都不再崇尚梅花。
太后燕居時喜歡胭脂紅,帝都女子裁衣必定不選石榴紅。
就連太后喜歡養雪鸚鵡,那帝都女子也都在后院圈起了白鴿子。
放下太后的頭銜不談,修照拂,這三個字,就是北辰女子中,最最崇高的象征。
連攬星和邀月都覺得,這世上唯一能與太后相提并論的,唯有靖王。
若是太后有朝一日想通了,肯下嫁親王,兩人攜手,輔佐小皇帝,開創北辰的盛世,那該是怎樣一番光景!
至于那些世俗的眼光,什么朝中老臣的非議,算幾個錢?
兩個權傾天下的人,走到一起,誰還敢說半個不字!
正這么琢磨著,那人就來了。
小太監進來通傳時,本來倚在香榻上的肅德當即想要起來,剛正了正身子。
又旋即歪了回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
可能是覺得自己這樣歪著更好看。
或者,沒必要讓阮君庭覺得,她見到他會緊張!
反正她就繼續用一只手指頭撐著額角,等著看他的身影,逆著光,出現在門口。
“見過娘娘。”
阮君庭進來,兩個女官就識相地下去了。
“君庭,你今天來,是幫她求情的?”
肅德并不花癡,更不蠢。
“娘娘明鑒,如此一來,臣就省得拐彎抹角,揣摩娘娘的心思了。”阮君庭難得說句軟話,就那么筆直地立在丹霄殿中央。
他何時需要,又何曾揣摩過別人的心思?
他上一次低頭,是要娶那女人。
這一次低頭,又是要替那女人求情。
肅德再沒心思懶著,收了額角的手指頭,重新坐正,“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哀家又沒有怪她,明明是皇上淘氣,跑去人家的院子無理取鬧,又終究只是個娃娃,給點教訓,長個記性,也是情理之中,況且,君庭你不是盯著呢嘛,哀家向來信得過你。”
“娘娘寬宏,臣替鳳姮謝過。”
肅德眼尾纖長的絨羽微微一顫,替她?
看來他言語中,不經意之間,已經將那鳳乘鸞當成自己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