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華殿里,鳳乘鸞躺的腰都要變木頭了。
自從被施若仙強行給抬了回來,她就一直躺在床上裝病,病得吃飯要人喂,上廁所要人扶,話說不上三句話就要喘得背過氣去那種。
這一裝,就是好幾天。
因為兩命丹的原因,再加上施若仙將她好吃好喝地供著,太醫院的補藥一流水地送著,她的內傷倒是奇跡般地好了個透徹。
此時,距離清河碼頭的船期已所剩時日無多。
若是初初和若素上了船,離了百花城,只怕這輩子都再也找不回來了。
于是,鳳乘鸞在睡了一大覺之后,忽地大呼自己中氣十足,盛贊太醫妙手回春,之后就請宮娥幫忙梳洗打扮一番,換了身簡單的宮裝,去見施若仙。
此時,施皇后正在淵華殿的小花園里打點自己親手栽種的花草,聽見宮女稟報,也不抬頭,手中花剪咔嚓剪掉一枝花枝,任由那生得正飽滿的艷粉花苞落在腳邊,“身子可都好了?”
“承蒙娘娘厚愛,臣女已經沒什么大礙了。”鳳乘鸞在她身后行禮,抬眼間,將這小花園一掃而過。
淵華殿是南淵皇宮中最奢華富麗的所在,前世卻被空置了十七年,后來她解甲藏兵,入了深宮,許多地方,包括這小花園都還不曾看上一眼,就已經飲下毒酒,慨然去了冷宮。
現在想來,那時候真是傻!
以她當時的功夫,還有手下的兵權,不要說就此反了,殺將出去,就算是直接逼宮,端了他景氏的江山也不是難事,可她卻被那“鎮國”兩個字所負累,亦不愿辱沒父帥身后英名,硬生生將那杯毒酒給干了!
如果當初,她沒有走錯那一步,三年后再見藍染,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
“嗯,沒事就好,不然,本宮都不知道怎么跟鳳元帥交代了。”施若仙正稍稍俯身,仔細端詳自己面前那盆山茶,“鳳三啊,你看本宮這株十八學士,養得如何?”
那株山茶花上,此時正結滿了花苞,爭先恐后地半吐著,在兩三尺高的茶樹上,熱鬧非凡。而下面的一枝側枝上,已有一朵茶花率先綻開,艷粉的十八重花瓣,簇擁在一處,排列地一絲不茍。
“娘娘愛茶花,天下皆知,卻很少有人知道,娘娘是養茶花的高手。”鳳乘鸞不懂怎么養花,但是她知道怎么拍馬屁。
果然施若仙一笑,“還是你懂事。”她的花剪在那支盛開的側枝上游移了一下,之后又換了別處,細細將生得不夠好的花苞剔除掉。
“你知道本宮為何喜愛茶花嗎?”
鳳乘鸞仔細回想前世,這個施皇后在景元熙登基后,又活了很多年,一直都酷愛茶花,她好像曾經聽說過,她喜歡茶花是因為…
“回娘娘,牡丹雍容卻少了規矩,芍藥艷麗卻太過浮夸,唯有茶花,端莊典雅,美麗不遜旁人,卻又安守本分。”
施若仙一笑,這句話,果然是她心中所想,“姮兒啊,難怪太子那般看重于你。”
“臣女只是實話實說。”鳳乘鸞嘴角扯了扯,我只是想把你哄開心了,不要總往你那混蛋兒子身上扯。
施若仙轉身,將手中花剪遞給她,“既然你也懂得這蒔花之道,不如來幫本宮看看,這株茶花啊,本宮怎么看,怎么覺得別扭,明明侍弄了許久,有用的留,無用的去,卻依然看著不順眼,不知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又該如何修剪。”
她擺明了話里有話,在有心考她!
鳳乘鸞躬身接過剪刀,想都沒想,伸手一剪子,就將那側枝上剛開的花給剪了!
一旁的女官見了,大叱一聲,“大膽!那是皇后娘娘最心愛的一朵!”
鳳乘鸞把剪子扔給女官,將那朵花雙手呈到施若仙面前,“娘娘,這花,本生在側枝,卻率先綻放,不但擾了一樹繁華,還占了許多本不屬于它的恩澤。娘娘舍不得除之,乘鸞就替娘娘動手。現在娘娘既贏了整株的顏色,又多了一朵如此絕色,豈不兩全其美?”
施若仙一笑,轉身在花亭的石墩上坐下,“那就由你,來為本宮簪上吧。”
鳳乘鸞就算再糙,也是做過皇后的人,就算常年駐扎邊塞,品味見地也非尋常女子可比。
她見施若仙今日梳的是大十字髻,發間已經簪了支碩大的金步搖,周圍輔以花朵、降龍、荷葉和各式蓮花,已經十分繁復,這個時候,若是再加上一朵手掌大小的艷粉山茶,只怕就要變成一個糖葫蘆腦袋,不但熱鬧非凡,而且十分艷俗,不倫不類。
但是話不能說,事兒也不能不做。
施若仙正眉眼和順地等著,嘴角卻是心機一抹。
她就想看看這鳳家丫頭如何應對這一道道難題。
鳳乘鸞心頭一動,“娘娘,恕臣女直言,這花,您簪不得。”
一旁女官立刻厲聲喝道:“大膽!娘娘母儀天下,如何一朵花都簪不得?”
鳳乘鸞微笑,“這位大人誤會了,我所說的簪不得,正是因為娘娘母儀天下!所謂皇天后土,人間至尊,娘娘的頭上,怎么能簪這臣子之花呢?”
施若仙淡淡一笑,“好一副巧嘴。可你剛才又說,本宮剪了它,便得了一朵好花,現在又說簪不得,難不成,是將本宮當成三歲的小孩子哄騙?”
“深宮偌大,臣女想來,無論是誰,得了娘娘親手栽植的鮮花,都會感激涕零的。”
“嗯,你說的也對。”施若仙扶著女官的手,重新站起來,“那么鳳姮你說,本宮將她賞賜給誰才合適呢?”
她一轉身,“焰姬怎么樣?”
鳳乘鸞當然對什么異域美人沒興趣,“回娘娘,焰姬夫人固然美艷不可方物,可卻是未開之花。”
言下之意,她沒生孩子,沒資格與你爭。
施若仙若有所思地點頭,“哦,那靜妃如何?”
靜妃,就是三皇子的生母,這會兒兒子在馬球賽上遭了橫禍,只怕正哭呢,而且鳳乘鸞也對她沒興趣。
“靜妃娘娘此刻,只怕無心簪花,但若是皇后娘娘賜的,又不敢不受,只怕于您仁德有損。”
“嗯,說得也有理,”施若仙又瞇瞇眼,“那你覺得誰才合適呢?”
鳳乘鸞低著頭,唇間輕啟,蹦出兩個字,“董妃娘娘。”
施若仙人到中年,卻一雙明眸甚是美麗,眼光稍加流轉,“好,那就由你替本宮走一趟,將這花兒,賜了她吧。”
“是,娘娘。”
很快,鳳乘鸞由一小隊宮人引著,鄭重用盛了水的金翠碧羽匣,供了施若仙的茶花,小心翼翼去了董妃的依蘭宮。
等到她遠去,施若仙才有點心疼地看著自己那盆十八學士,吩咐身邊的女官,“這丫頭變著法子要去董美蘭那兒做什么?派人跟著。”
“是。”
鳳乘鸞端著那朵茶花,隨著宮人進入董美蘭的依蘭宮時,便嗅到一種淡淡的甜膩香味。
這宮門口,有一汪淺池,池邊種滿了一種樹!此時盛夏,正開滿了明黃的花朵,花瓣絲絲縷縷卷曲著,有些妖嬈之態。
夏日熏風吹過,時不時有花瓣落入池中,也無人清理,就任由那些花瓣在池中浸透。
這庭中的香味,不是來自樹上,而是來自池中。
原來是依蘭花油!
董美蘭這個人,在南皇的后宮算是一朵奇葩,生得并非美貌絕倫,也并無什么特別的才情,就連子女都不曾生養一個,但自從十幾歲入宮至今,二十年始終盛寵不衰,就連施皇后也拿她沒辦法。
原來她就是靠著這些依蘭樹。
依蘭樹的花,含有一種奇異的花油,若是將花瓣置于水中,再通過夏季日光照射,溫熱之下,就能沁出一層薄薄的,帶有甜膩香氣的花油。
這種油,原本只是輕微的床笫之間助興的功效,可若是這么大一個池子,全都“不小心”落滿了依蘭花…
鳳乘鸞撇了撇嘴,夠皇上他老爺子喝一壺的啊!
按說這種事,她這個年紀的少女本是不應該懂的。
但是奈何人活得久了,就會什么都知道一點。
尤其是她這種活了兩輩子的人!
鳳乘鸞打了施皇后的旗號,堂而皇之地入了依蘭宮,沒給董妃什么容空的時間。
董妃正慵懶地斜倚在香妃榻上,長發并未挽起,凌亂地垂著,大白天的,依然只裹了一件浴袍,蒼白的雙手,染了殷紅的指甲,迷醉地抱著溫卿墨賜的那只羊脂瓷瓶,在鼻子底下深深一吸,之后一陣情不自禁的通體舒暢!
聽外面通傳,說皇后遣人賜了東西過來,她也不起身,將瓷瓶在指間把玩,懶洋洋地啞著嗓子道:“不是年不是節的,送什么東西,必是沒安好心。”
說著,從宮女手中抽了帕子,沾了沾眼角因吸了曼陀羅花粉而淌下的淚,稍稍端正了一下身子,“讓她們進來說話吧。”
董美蘭只當來送東西的是施皇后身邊的哪個女官,卻沒想抬眼一眼,到卻是個看著幾分面熟的小丫頭。
不用想也知道,這個年齡,這身風骨,這張臉蛋兒,還能有誰?
必是施若仙前幾日強搶回淵華殿的鳳家三小姐,鳳乘鸞!
她能在中宮安心這么多天,必是還不知道自己的爹已經出事了。
董美蘭嘴角輕挑,一抹冷笑。
“臣女鳳乘鸞,見過董妃娘娘!”鳳乘鸞行了個臣女該行的禮,開門見山,“皇后娘娘的殿上,山茶花開得正好,今日特命我帶來上品一朵,為董妃娘娘簪花!”
她抬頭,見董妃如此衣冠不整的模樣,不由地有些奇怪,身為宮妃,就算是在自己的宮中,也不應該是這副模樣!
而這寢殿中,似是有種隱約的氣息,令人嗅了,不覺身心暗暗舒暢。
來時路上,她就問過隨行的女官,這董妃患了風寒已經有數月,病情時好時壞,太醫院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卻始終不見好轉。
后宮寵妃,流連病榻,于姿容有損,數月不能伴駕,本是大忌,可鳳乘鸞怎么看,怎么覺得眼下這個病得姿色全無的董妃,正舒爽得很!
董美蘭剛用了曼陀羅,眼底泛紅,顴骨微凸,臉上未施粉黛,就尤為蠟黃憔悴,可說氣話來中氣十足。
“呵呵,鳳家的好女難求,滿天下皆知。鳳三啊,你小時候,本宮還抱過你呢,沒想到幾年不見,竟出落地如此楚楚動人,難怪五皇子他時常在本宮耳邊提起你。”
她懶洋洋坐起身,招呼鳳乘鸞,“過來吧,將皇后娘娘賜的花,替本宮簪上。”
“是。”鳳乘鸞恭謹地雙手從金翠碧羽匣中托了那一朵“十八學士”,走近董美蘭。
她的身上,那種嗅過之后,令人莫名亢奮的味道越發清楚。
這味道,極為淺淡,卻不同脂粉的香甜,若是此時董美蘭稍加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再擦上些胭脂香膏,便輕易地蓋了過去。
可她偏偏今日懶了,什么都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