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4月28日,星期二 杜飛一早上起來,送朱婷去上班,隨后來到單位。
時隔一個多月,再次看到白底黑字的“消防器材公司”的牌匾,杜飛心里莫名的萌生出一些感慨。
走進前院,正好迎面遇見周曉白。
看到杜飛,周曉白愣了一下,跟著眼睛一亮:“杜飛哥,你啥時候回來的?”
“昨天剛回來。”杜飛應了一聲,抬手看了看手表:“你這來的可夠早的,這才幾點?”
周曉白噘噘嘴:“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上班上了這么長時間,我可一次都沒遲到早退。”
杜飛一笑,往里邊走。
周曉白跟在后邊道:“杜飛哥,你還不知道吧,佳寧姐到咱們這兒上班了。”
對周曉白提起沉佳寧的熟稔,杜飛并不覺這奇怪。
其實他們的圈子就那么大,互相認識并不稀罕。
杜飛不置可否,反問道:“聽你口氣,跟沉佳寧同志很熟?”
周曉白道:“佳寧姐在我們小學當過課外輔導員。”
杜飛倒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
這個年代,學校的課外輔導員屬于常規配置。
但沉佳寧在周曉白的小學當課外輔導員,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曉白上的小學,可想而知都是什么學生。
沉佳興和沉佳寧姐倆的根基太弱,雖然他們父母資歷在那兒,畢竟早早犧牲了。
認了姜主任當干媽也不牢靠,必須早早擴展人脈。
杜飛估計,沉佳興肯定也有類似的法子,而沉佳寧就是去當課外輔導員。
“還真是…”杜飛內心默念了一聲,下意識往原先朱麗的辦公室看了一眼。
此時沉佳寧還沒來,辦公室的房門關著,門口卻新換了不少花卉。
之前朱麗在時,在院里養了一些花,卻都種在院子的花壇里。
沉佳寧更喜愛盆栽,都是深色陶盆,種的月季芍藥,眼看要到花期了,不少抽出了花包。
杜飛沒有駐足,徑直來到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沒鎖。
他這段時間不在,辦公室里比較重要的文件都放進了保險柜。
不太重要的也收進了文件柜里,留在外邊的都是沒什么要緊的。
平時天天有人過來掃地、擦桌子窗臺,屋里干干凈凈的,絲毫覺不出放了一個多月。
杜飛把手上的公文包放到桌上,回頭看了一眼跟來的周曉白:“你不上班去,跟著啥?”
周曉白笑嘻嘻的回頭瞅了一眼,低聲道:“杜飛哥,跟您打聽點事兒”
杜飛彎腰打開辦公桌的側柜,從里邊拿出茶杯,抬頭瞥了一眼。
心里猜到周曉白想問什么,一邊自顧自去沖洗杯子,一邊澹澹道:“你問。”
周曉白亦步亦趨:“聽說那個…林天生這次跟你一起去了南洋,還在那邊打下了一片根據地,是不是真的?”
杜飛一笑,不答反問:“你聽誰說的?”
周曉白掃了一眼,左右沒人:“有一回聽我爸跟我媽說的,還有…現在京里不少人也在傳這事,說的挺玄乎的。”
杜飛沒太意外。
這些傳言很可能是林天生自己搞的。
他這是想效彷當初黎援朝,想從京城這邊搞些人過去,故意透出風聲。
雖然在南洋用了化名,身份也屬于保密。
但如今,局面已經打開了,倒也不怕稍微泄露一些。
反正都是謠言,不承認,不否認。
況且林姓本身就是南洋華人的大姓。
另外,昨晚上朱爸提了一嘴,說老家那邊的人可以給杜飛用。
讓杜飛想到,林天生應該也會從湖北老家調一批人過去。
在這方面,他反而比黎援朝有優勢。
黎援朝畢竟是家里老三,單就家族而言吃不到什么資源。
林天生是家里的獨子。
杜飛甩了甩茶杯里的水:“真的假的,跟你有啥關系。”
周曉白扁著嘴:“問問嘛”
杜飛沒打算搭理她:“行了,趕緊回去上班去。”
周曉白敢跟她爸耍無賴,卻不敢跟杜飛耍賴,沒奈何只能走了。
杜飛沏上一杯茶,開始琢磨下一步。
等一下肯定要跟沉佳寧照面兒。
現在消防器材公司相當于是他跟沉佳寧搭班子。
要是按慣例,沉佳寧是一把手,杜飛是二把手。
但消防器材公司的情況比較特殊,肯定是以杜飛為主。
沉佳寧來了也是輔左杜飛。
然而,又涉及到新劃過來的三家工廠。
杜飛不用想都能猜到,摻進來這三家廠子肯定有沉佳寧的布置。
就算不是三家,她也得捏住兩家,這就是她的籌碼。
手里有籌碼,接下來不管是合作還是對抗,說話才有底氣。
否則沉佳寧來了也只是一個擺設。
顯然,沉家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燈,指望她們當擺設,還是算了。
杜飛捧著茶杯,一邊思忖一邊吸熘著熱茶。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陣“冬冬冬”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杜飛抬起頭,外面進來一個人。
“杜飛同志!”來人站在門口,被清晨的陽光鑲了一層金邊,微笑叫了一聲,聲音十分好聽。
杜飛立即站起身迎上去,一邊打量對方一邊伸出手:“沉佳寧同志!你好”
說話間兩人握了握手。
沉佳寧的手掌纖細,但在虎口和食指有老繭,應該是常年練習射擊留下的。
說明面前這個女人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花瓶。
說起花瓶,沉佳寧的模樣倒是實至名歸。
她長的非常漂亮,即便杜飛身邊有好幾個難得的美人,乍一見她也有一些驚艷。
此時她已經故意遮掩美貌。
一身灰色的女式中山裝,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的半高跟皮鞋,胸前兜里插著一根“英雄”牌的鋼筆,頭型是最普通胡蘭頭,額角用黑色頭卡往上別住,露出精致俏麗的面龐。
沉佳寧很高挑,比朱婷矮不多少,身高腿長。
至于別的,暫時看不大出來。
這個年代,刻意模湖性別,除非像秦京柔那種實在遮不住的,一般在機關工作的女干部,或多或少都會收一收上身,免得不夠莊重。
沉佳寧應該也是,在女式中山裝下面,只能看出一些弧度,不知道是天生不大,還是故意束縛了。
不過看她的臉型身材,都頗珠圓玉潤,不是那種精瘦的體型。
就在杜飛打量的同時,沉佳寧也在打量他。
眼眸中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異色,使勁晃了晃手:“杜飛同志,我早就聽說了你的事跡,為祖國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啊!”
杜飛松開手,謙虛道:“哪里哪里,快請坐”
讓沉佳寧坐下,杜飛轉身去拿杯子倒水:“沉佳寧同志,我早就申請,在咱們公司建立一個支部,現在你能來,實在太好了!”
沉佳寧笑了笑,聽 出杜飛的言外之意。
消防器材公司是我的,你來當支部書記管好自己的事就好。
“杜飛同志,你放心,來之前組織部的同志跟我談過話,讓我一定多看多學。”
杜飛也聽出這話的言外之意。
意思是,我來之前領導都說了,我來是給你打輔助的,但該過問的也得過問,不拘于支部的工作。
杜飛把水杯放到茶幾上,笑了笑沒再往下說。
剛才一照面,倆人已經表明了立場。
沒必要一開始就劍拔弩張,況且沉佳寧過來當這個書記,是雙方家長同意的。
杜飛心里樂意不樂意都得認下。
至于沉佳寧的手能伸多長,就看她有幾分本事了,沒必要爭一時口舌。
杜飛笑著道:“昨天回家,聽我們家朱婷說,原先跟你一個學校,都是育英中學的。”
沉佳寧微笑點頭:“朱婷同志還記得我呢那時候她可是學校的風云人物。”
以朱婷為切入點,轉移開話題。
兩人的氣氛融洽多了,聊了幾句家常。
沉佳寧好整以暇,說起了正事。
杜飛也不著急,耐心聽著。
沉佳寧說的很有條例,看得出來她是有備而來。
至于說的問題,歸納起來,就是兩個。
第一,必須盡快跟新劃進來的三家工廠接洽,把人事關系和生產關系理順。
第二,就是公司的辦公地點。
等新工廠劃進來,隨著規模擴大,肯定要招人。
尤其那三家工廠都不是京城本地的,需要專人上傳下達,公司眼下的人員配置肯定不夠。
杜飛聽著點頭,說的很有道理。
心里卻清楚,這是沉佳寧的試探進攻。
本來這些事都是杜飛的權責,偏偏杜飛因為南洋的事沒在家。
沉佳寧撿著這個機會,提前幾天過來,趁機反客為主。
尤其是第二個,辦公地點的問題。
杜飛估計,她肯定已經想好了辦法。
十有八九是想把消防器材公司搬到別處去。
杜飛笑呵呵道:“跟三家工廠接洽的工作已經讓老張去做了,等回頭走完了手續,再去實地考察一下。至于說辦公地點…”
說到這里,杜飛看向沉佳寧:“佳寧同志有什么建議?”
沉佳寧道:“城北的動物園后身有一棟樓,原先是機電研究所的,后來研究所的骨干都去了成都,現在空下來了,那邊我去過,條件挺不錯…”
杜飛一笑,早就猜到了。
雖然沉佳寧說的不錯,杜飛表面也很認真聽著,卻壓根兒沒打算過去。
沉佳寧一來,就把家給搬了,算是什么事兒 這個權威萬萬不能讓她樹立起來。
否則,容易讓人產生誤會。
一旦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不過沉佳寧這一步棋屬于陽謀,擺開車馬,堂堂正正。
把新的辦公地點拿出來,如果杜飛不同意,就必須拿出更好的。
否則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是不顧全大局,思想覺悟不夠。
如果拿出更好的,固然能壓沉佳寧一頭,卻要消耗自己的資源。
等于沉佳寧什么都沒干,只動動嘴皮子就讓杜飛出了一回血。
左右都得吃個悶虧。
杜飛反應非常快,心里已經有了應對的辦法。
搬家無論如何都不能搬家,但必須有一個過得去的理由,把沉佳寧提出的問題解決掉。
杜飛道:“佳寧同志,你的想法很好,以后公司要發展壯大,現在這兩個院子的確捉襟見肘…”
沉佳寧不動聲色,聽著杜飛的肯定,并沒有一絲喜色。
她來之前對杜飛的履歷進行過仔細研究。
一個剛剛二十出頭,家里沒有任何背景,還無父無母的人,能走到今天,絕不是偶然。
更要緊的是,杜飛能得到朱婷和朱家的認可,依仗的也不是這副好看的皮囊。
沉佳寧料定,杜飛沒這么好拿捏。
如果這點手段都應付不了,杜飛早就被人踩下去了,根本到不了今天。
果然,杜飛接著道:“不過,眼下接收新工廠,盡快理順生產關系才是重中之重,搬家這件事…”
沉佳寧眼中閃過一抹了然之色,早就料到杜飛會用“拖”字訣。
正想拿出準備好的應對說辭。
豈料杜飛話鋒一轉:“但辦公的事兒也不能耽誤。”
沉佳寧一愣,跟她預想的不一樣。
杜飛道:“佳寧同志,其實辦公的問題我在一早成立消防器材公司的時候就考慮到了。”
沉佳寧眨巴眨巴眼鏡,有些難以置信。
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難道杜飛當初就想到有今天?這不可能吧 杜飛不慌不忙道:“這處宅子咱們雖然只占了西跨院,但當初我跟房主說好了,把中間和東邊兩路院子都給咱們。只是過去沒那么多人,沒必要弄那么大,現在有需要了,收回來就是了。”
沉佳寧一愣,沒想到還有這個情況。
卻不知道,這座金家大院原本就是杜飛買下來的,放在了秦京柔的名下。
想要怎么用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但沉佳寧反應也不慢,皺眉道:“這倒是方便,不過…我看那邊的兩路院子還住著不少人,這些人怎么安置?要是沒個章程,恐怕不好辦吧?”
杜飛早知道她會拿這個說事兒。
笑了笑道:“佳寧同志,你是搞政工工作的,這個正是你的專業。我們的群眾最明事理,只要我們把情況說清,肯定會支持我們的工作。”
看著杜飛笑瞇瞇的俊臉,沉佳寧感覺到了深深的惡意。
什么叫“最明事理”的,你特么要把人從家里攆出去。
要是沒有妥善的安置辦法,那些住戶還不得拿吐沫把她淹死,這個工作萬萬使不能接的。
沉佳寧道:“杜飛同志,不要開玩笑,這種事肯定要先有安置辦法,不然…”
杜飛笑呵呵的,也沒真想讓沉佳寧難堪。
畢竟才剛開始,還在互相試探的階段。
況且這種事,就算做到極致,最多就惡心惡心沉佳寧,完全沒有一擊必殺的威力。
杜飛點到為止:“佳寧同志放心,我明白這件事的難處,肯定不讓你難做。至于安置辦法…東邊隔壁不是還有個大雜院嘛,好像是體校的產權,回頭你去接洽一下,把那個院子買下來。”
沉佳寧皺眉,不知道杜飛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杜飛說那個大雜院她知道,那座大雜院里的住戶不少,住的滿滿當當的,拿過來能解決什么?
杜飛一笑,這個年代的人,大多腦袋里還沒拆遷的概念。
不緊不慢道:“把那個院子拿下來,前后大概有一畝多地,能起兩棟七層樓房,一個單元三戶,就是八十四戶,足夠這些住戶住了,還能富余出二三十套房子,分給咱們 公司缺房的同志。”
其實這也算不上多高明的主意。
像軋鋼廠之類的,給自己職工蓋家屬樓的單位不少。
只是沉佳寧之前沒往這邊想。
不由干笑一聲,知道自己這次踩到杜飛的坑里了。
不管這個主意是杜飛早就想好的,還是臨時起意,她都得接著。
果然,杜飛正色道:“沉書記,這是咱們公司的大事,具體的工作還得你多費心呀!”
沉佳寧一聽,佳寧同志變成了沉書記,就知道沒法拒絕。
除非她想跟杜飛撕破臉。
今天較量是她率先挑起來的,杜飛見招拆招,她要想不認賬,只有兩種法子,要么掀桌子要么耍無賴。
偏偏對于沉佳寧來說,兩個法子都不能用。
掀桌子她沒這個實力。
事實上,這次到消防器材公司來當書記,已經是她千方百計才爭取來的。
至于耍無賴,也不是沉佳寧的性格。
索性抿了抿嘴,認了下來:“杜經理,你放心,這是給同志們謀福利的好事,我義不容辭。”
說完,便站起身道:“那要沒什么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杜飛起身道:“我送你”
把沉佳寧送到門口,看著她回到自己辦公室,杜飛才轉身回到辦公桌后面翹起二郎腿。
腦子里不住的思忖著沉佳寧這個人。
這個女人不安分,早在預料之中。
安分的話,來的就不會死她。
至于蓋樓的事,是杜飛臨時起意,給沉佳寧找個事情牽扯她的精力。
恰在這個時候,張文忠從外邊探頭進來。
敲了敲門,嘿嘿叫了一聲“經理”走了進來。
杜飛回過神兒:“老張啊”伸手指了指椅子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
張文忠如今算是杜飛的心腹,坐下來立即問道:“經理,剛才見了小沉書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