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飛回頭看了朱婷一眼,笑著道:“行,夜色之下,踏雪而行,還挺浪漫。”
朱婷一笑,上來挽住他一只胳膊。
白天,朱婷在外邊可不敢有這種親密舉動。
但現在,黑燈瞎火的,倒是沒那么多顧忌了。
走了幾步,朱婷也沒說話。
杜飛卻看出她有心思,主動問道:“怎么了?情緒不太高呀”
朱婷“嗯”了一聲,往杜飛身邊又靠了靠,低聲道:“是丁香。”
“楊丁香?她怎么了?”杜飛反問,最近倒是有日子沒看見她了,難道出什么事兒了?
朱婷道:“丁香回新j了,楊媽媽病了,好像…好像挺嚴重的。”
杜飛心說難怪。
其實一直以來,杜飛都覺著朱婷和楊丁香的關系有些奇怪。
倆人親密中又透著疏離。
包括之前有段時間,楊丁香隔三差五就冒出來,往杜飛身邊湊。
雖然沒有明確行為,但杜飛總是覺著楊丁香看他的眼神有點奇怪。
倒是過了夏天,突然就沒影了。
杜飛道:“你很擔心她?”
朱婷“嗯”了一聲:“小時候,她就跟我親妹妹一樣…”
杜飛聽著,心里微微差異。
他早就猜到,朱婷家跟楊丁香有淵源,只是之前朱婷沒提,他也沒主動問。
原來楊丁香跟朱婷還真是世交,楊丁香的父親和朱爸在早是一個部隊的。
47年,胡宗南攻陜北,小朱婷跟朱媽走散了,是楊媽背著一個抱著一個,帶著她倆轉移出來。
但解放后,隨著楊爸和朱爸在許多事情上意見相左,甚至背道而馳,成了不同派系,兩家關系這才冷澹下來。
如果僅此而已也沒什么。
畢竟這種情況并不少見,但后來楊爸壞了事,被送了進去。
里邊還有朱爸一些緣故。
雖然根據朱婷的說法,朱爸并沒有栽贓陷害的成分,但在楊丁香心里,恐怕就未必了。
朱婷又道:“丁香這些年真不容易,看她嘻嘻哈哈,樂觀向上,心里的苦,外人誰能知道。這次楊媽媽要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怕…怕她會挺不住。”
杜飛反手握住朱婷的手,卻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
其實朱婷所需的也不是安慰。
交往這么長時間,杜飛越來越了解朱婷的性格。
在這種家庭長大,年幼的時候又經歷過戰爭,她的性格非常堅韌強大。
她跟杜飛說這些,不是尋求安慰。
只是單純想把心事告訴愛人,杜飛在旁邊傾聽就足夠了。
隨后朱婷又說了好些過去的事兒。
解放后,有段時間,楊丁香的父母回到新j工作,楊丁香被寄養在朱婷家。
當時她們就跟親姐妹一樣,穿一樣的裙子,睡在一張床上,楊丁香就叫她姐,而不像現在,還加個婷字。
甚至朱婷第一次來月事,還弄了楊丁香一身血。
但在那之后不久,楊家就出事了,一切都變了…
晚上,杜飛離開朱婷家。
雖然今晚聽朱婷叨咕了許多往事,但杜飛并不覺著楊丁香多可憐。
固然,如果楊爸沒出事,她現在肯定是跟朱婷一樣的天之嬌女。
可就算現在的楊丁香,也遠超過了九成九的普通人。
不說別的,單是民族大學的大學生,就足以令她今后受益一輩子。
只要她畢業分配工作,起始工資就是許多人奮斗一輩子的終點。
而朱婷之所以覺著她可憐,只是因為她原本可以更好。
更因為曾經共同的童年經歷,讓朱婷把她當成了親人。
而此時,杜飛則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晚上八點整。
杜飛騎車子來到了城北的凝翠庵。
要不是王玉芬提前在遠處的路口等著,他還真不一定能找對地方。
這里并不偏僻,但是未免麻煩,院門上‘凝翠庵’的牌匾摘掉了。
就算杜飛從門口路過,也只能視而不見。
凝翠庵是個標準的‘一畝三分地’的三進四合院。
外邊墻皮有些斑駁,看起來有些破敗。
但進到里面,卻是另一番風景。
整個院子打掃的非常整潔,說是一塵不染也不夸張。
兩人把自行車停在前院,王玉芬前面引路。
沒到慈心后院的住所,而是帶杜飛進了中院的廂房。
這里是正式待客的地方。
來到門前,王玉芬敲了敲門道:“師父,杜施主到了。”
屋里傳來一聲“請進”。
杜飛聽了,不由有些意外。
跟他預想的不同,這個聲音十分脆亮,絲毫聽不出老態。
按道理,慈心作為載振的私生女,應該是1910年左右生人,到現在怎么著也五十多歲了。
跟秦淮柔婆婆歲數相當,比一大媽還大。
而杜飛也只一閃念,房門已經開了。
王玉芬說了一聲“請進”,讓杜飛走前面。
屋里通了電燈,燈泡的瓦數還不小。
陳設家具很簡單,有一股澹澹的檀香味兒。
正對著門,靠墻擺著三件套的桌椅。
主位上坐著一個穿著灰藍色僧袍的女尼,站起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終于來了。”
看見這尼姑,杜飛吃了一驚。
實在是這尼姑看起來太年輕漂亮了。
單看樣子,慈心也就三十出頭的年紀。
雖然穿著僧袍,帶著僧帽,完全看不出身材,也沒有頭發修飾,但僅看這一張臉就是個大美人,顏值不遜于秦淮柔和朱婷。
如果她再年輕些,換上花枝招展的衣服,怕是還得更勝一籌。
杜飛心里暗忖:“這老尼姑特么不是狐貍精變的吧?”
“阿彌陀佛,施主著相了。”慈心澹澹說道。
杜飛心中一凜:“什么意思?故弄虛玄,還是這娘門兒能看出我心里想什么?“
好在杜飛不是好相與的,立即猜到慈心大概是會某種觀察微表情的法子,再加上說話含湖其辭,令人疑神疑鬼。
更何況,建國后,人道大盛,鬼神辟易,山里都不許成精了,更何況天子腳下首善之地。
不過話說回來,這尼姑的確有些門道,相當不好對付。
杜飛則順勢反問:“敢問大師,何為著相?”
慈心道:“不敢當大師,施主喚我慈心便可。所謂著相,心念執著,意想住相。”
杜飛皺眉,冷笑道:“那我看大師也著相了。”
慈心面色平和,澹澹道:“施主怎講?”
杜飛掃了一眼周圍,不疾不徐道:“剛才我與王玉芬同志進來,一路纖塵不染,進到室內,一樣如此。”
慈心道“佛門清凈地,自要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杜飛笑道:“大師既然知曉六祖慧能《菩提揭》為何自甘下乘?”
禪宗六祖慧能的《菩提揭》典故在后世流傳很廣。
慈心則道:“六祖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乃是法門天成,修的是天道,非我輩凡夫俗子所能覬覦。反而神秀祖師所言: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他,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雖然落入下乘,卻是人道法門,雖不得正果卻是我輩凡人的唯一門徑。”
杜飛眨巴眨巴眼睛,意識到問題。
他也是倒霉催的,這娘們兒沒事兒研究了幾十年佛經典故,跟她談論這個,不是找虐嘛。
但這時候認輸,就等于吃了個下馬威。
下邊再說別的事兒,氣勢都弱一籌。
杜飛干脆拿出詭辯伎倆,您說前門樓子,我說胯骨軸子。
冷笑道:“唯一門徑?只怕是有徑無門,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被一句否定了修行法門,慈心竟也不動怒。
反而看著杜飛,仍心平氣和道:“施主教我。”
杜飛好整以暇道:“大師是佛門大德,修持多年,佛法高深,我與您說佛法肯定是班門弄斧。但大道想通,殊途同歸。老子《道德經》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德,是以無德。佛道相同,上乘法門,無需求索,便可自得。而下乘法門,即便時時勤拂拭,也是下德不德,是以無德,終究成空。”
慈心詫異道:“施主對《道德經》也有鉆研?”
杜飛道:“鉆研不敢,略知一二。”
慈心卻嘆口氣:“罷了,有門無徑也好,下德無德也罷。我本是六根不凈之人,原本不敢奢求修成正果,但…”
說到這里,她深深看著杜飛,一雙眸子里彷佛閃出光彩。
杜飛被看的直發毛。
雖然慈心面相非常年輕,但這年紀也實在太大了。
杜飛嘴角抽了抽,打斷道:“那啥,大師,咱也別都兜圈子了,現在外邊都破四舅呢,咱不說這些了。您再三叫我過來,究竟有何指教?”
杜飛注視著她,慈心卻沒立即應聲。
而一旁的王玉芬則大氣也不敢出。
剛才杜飛跟慈心的一翻對話雖然不長,卻是你來我往,唇刀舌劍。
她從小跟隨慈心,不僅學習武術,還耳濡目染的,學了不少佛法。
只是慈心一直說她沒有佛緣,不入空門。
而剛才,王玉芬聽出,杜飛竟然直接在根子上否了慈心的修行法門。
說她有徑無門,修行無望。
偏偏慈心竟然沒有反駁,彷佛是默認了!
這令王玉芬難以置信。
杜飛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精深的佛法修為,令她師父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