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的話,讓李凌龍懵了。
讓他趕緊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周奕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其實昨天晚上他并沒有想通,直到剛剛從楊川那里聽到了一些信息,讓人反向推導出了史健在這起案件里真正存在的原因。
苗根花的交代,有真話,也有假話。
苗根花應該確實告訴了史健,葛芳芳可能是他女兒的事。
因為苗根花想要給葛芳芳找一個值得信任、周圍人和警方又不可能聯想到找到的人。
史健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父親,無疑是最佳選擇。
甚至于,史健到底是不是孩子的父親,都可能是苗根花忽悠人的。
不過無論如何,只有讓史健相信,葛芳芳是他女兒,他才會愿意、主動去替他管孩子。
但兩人見面,大概率不是七月二十三號那天,因為葛芳芳七月二十二號“失蹤”的。
至于是否用馬偉昌猥褻他們的女兒來當借口,周奕持懷疑態度,因為這可能會導致史健去找馬偉昌“算賬”,那就會橫生枝節、打草驚蛇。
所以肯定用的是其他什么理由,既合理,又不會讓史健節外生枝。
聽到這里,李凌龍問道:“可是這個史健自己都居無定所,他又能帶著孩子上哪兒去呢?而且所謂的父女關系,對史健或許有用,可葛芳芳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讓她跟著一個陌生男人走,或許管得了一時,但不可能管這么多天啊。”
李凌龍的疑惑和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首先是史健能去哪兒,一個連家都沒有的人,他能把孩子帶哪兒去?
投奔親戚?先不說親戚懷不懷疑,有幾個人能接納一個快三十了不務正業的親戚,帶著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女兒”。
不報警都是給面子了。
而且親戚關系本身就是一種相當奇特的關系。
明明是一群有血緣關系的人,卻很容易就會為了誰多吃一口肉而吵得老死不相往來。
不投奔親戚,難道去投奔史健那些個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倒可能無所謂,但還是肯定會感到害怕。
也不可能去住旅館。
所以李凌龍想不到如果苗根花把孩子交給史健,他會把孩子帶到哪里去。
“李局,孩子和史健現在具體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但我猜到了他們可能的去處。”周奕說。
李凌龍忙問:“哪兒?”
“史健母親那里。”
“史健的母親?他不是只有一個爺爺,而且已經過世了嗎?”
“我記得沙草鎮派出所之前找史健的親戚鄰居調查過史健的情況,史健好像八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了。之后他父親外出務工再也沒回來過,他就和爺爺相依為命,后面他爺爺死了,他也就輟學混跡社會了。”周奕說,“而他母親,我記得當時說是改嫁了。”
“如果史健帶著葛芳芳需要一個去處的話,他母親那里,可能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有道理!”李凌龍聽完,激動的一拍巴掌道。
“我馬上讓人調查史健他母親的情況!重點調查!”李凌龍興奮地開門跑出去喊人。
周奕知道,雖然李凌龍這么說,但這年頭沒有聯網系統,要查一個二十年前就沒了來往的人,可不容易。
而且有很大可能性,史健母親不管是和史健父親結婚,還是后面再嫁。
這個嫁可能僅僅是民俗認知上的嫁,而不是法律上的“結婚”。
那就意味著,民政局可能找不到這個人的信息,那就得從不同渠道尋找線索,然后再從戶籍資料里去撈了。
這個工作量可快不起來啊。
過了一會兒,李凌龍回來了,還沒坐下就說道:“讓人去查了,應該很快就能有消息了。”
周奕知道這位李局雷厲風行的風格,一刻都等不了。
不過估摸著事情不會像他想的那么順利。
“對了,你剛才說,史健可能馬上要被滅口了,這又是怎么回事?”李凌龍心說,審訊記錄自己也都看了,沒看出來有這個跡象啊。
“李局,你們是不是發現了馬偉昌的車?”
“嗯,在距離西坪溝西北方向的一處山坳里。”
“您覺得,這車為什么會在那里?”周奕問道。
李凌龍笑著指了指周奕:“你這是考我呢。”
周奕趕緊擺手:“沒有沒有,我哪兒敢啊。”
“這輛車出現在那個地方,確實很反常。按理來說,如果馬偉昌是自殺的話,車子應該停在采石場才合理。但偏偏出現在了這么遠的地方,所以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輛車可能是用于處理葛芳芳尸體的。”
“我們確實也在后備箱里發現了一些血跡,但是在這輛車的附近,并沒有找到任何拋尸或埋尸的痕跡。”
李凌龍說:“說實話,我當時認為,兇手應該是故意用這輛車來誤導我們的。畢竟從你對死者遇害方式的分析可以知道,兇手至少是兩人以上的,那一個把車開到這個地方誤導我們,另一個瞞天過海去別的地方處理掉葛芳芳的尸體。”
說著他笑道:“我本來還想繼續擴大搜查范圍的,不過大伙兒確實也已經人困馬乏了,這時候剛好楊川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跟我說了你的分析看法,我覺得很有道理,這才暫緩搜查的。”
李凌龍這番分析,還是讓周奕有些驚訝的,因為其實像他這樣七八十年代的高材生,一般都是被當做儲備干部來培養的。
這個方向,更擅長的是組織管理,是承上啟下,是大局觀。
所以這類人才,在他們那個年代,不太會放在危險的刑偵第一線。
但李凌龍剛才的分析,卻相當的不簡單,他居然能想到那輛車是用來轉移注意力的。
周奕都沒往這一層去想。
雖然這里面其實存在一個非常致命的邏輯漏洞。
那就是如果葛芳芳真的死了,兇手何必大費周章不讓人發現葛芳芳的尸體呢。
馬偉昌都“畏罪自殺”了,葛芳芳卻還沒找到尸體。
這不就更能說明問題了嗎?
一個成年人都殺了,兇手難道還解決不了一個小孩子嗎?
不過周奕自然不會說什么,畢竟不熟的領導發言,夸和糾錯都是不正確的行為。
夸,顯得你比領導還懂。
糾錯,也顯得你比領導還懂。
所以頂多點點頭表示贊同就夠了。
“所以你是怎么通過這輛車,聯想到史健可能被滅口的?”李凌龍好奇地問。
周奕微笑道:“其實李局剛才您已經說出原因了。”
李凌龍一愣:“啊?我有說嗎?”
“您說,這輛車出現在那個地方,確實很反常。按理來說,如果馬偉昌是自殺的話,車子應該停在采石場才合理。”
李凌龍點點頭:“對啊。”
“殺死馬偉昌的兇手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
“那肯定啊。”
“既然知道,又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葛芳芳還活著,如果葛芳芳被史健帶走了,那就沒有故布疑陣拋尸的可能了。所以這應該是兇手故意留下的后手。”
“后手?”
“對,如果我們警方相信馬偉昌是自殺的,那汽車后備箱里留下的血跡,就會引導我們認為是馬偉昌死前拋尸的行為,雖然還是存在疑點,但畢竟死無對證了。”周奕一點點的抽絲剝繭,“但如果我們不相信馬偉昌是自殺,想要繼續深入調查呢?”
李凌龍頓時如夢初醒:“兇手就需要一個替罪羊。”
周奕表情凝重地說:“沒錯!苗根花在接受審訊的時候,就已經在頻繁向我們暗示了,這就是見形勢不對,故意在引導我們。”
“我懂了,我懂了。”李凌龍連連說道,“如果史健也自殺了,那這起案件就徹底成了一宗無頭案。就跟俄羅斯套娃一樣,馬偉昌因為奸殺葛芳芳所以自殺,但如果穿幫,那就變成了史健因為替女兒葛芳芳報仇殺了馬偉昌,然后自殺!”
這位年輕的縣局局長瞪大了雙眼,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管轄范圍內,居然會出這么復雜,這么駭人聽聞的謀殺案。
這簡直不是俄羅斯套娃,而是俄羅斯套鬼啊。
掰開一層后,里面的鬼更可怖猙獰。
“李局。”
“怎么了?還有什么想法嗎?”李凌龍再看周奕的時候,眼里充滿了對人才的渴望和贊許。
自己手底下要是也有這么厲害的年輕人就好了,那必然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啊。
“史健,可能不會自殺。”周奕說。
“是。我的意思是和馬偉昌一樣,被偽裝成自殺。”
“不…我的意思是,史健可能會直接人間蒸發,連尸體都找不到。”
這句話,令人毛骨悚然。
周奕補充道:“人間蒸發這個結果,不適用于馬偉昌,因為民法通則第二十三條規定,公民下落不明滿四年,利害關系人才可以向法院申請宣告死亡,這種不確定性太高了。”
“但史健不同,從史健身上得不到任何遺產,所以比起‘畏罪自殺’,‘畏罪潛逃’才是更安全的,只要這個最可疑的目標人間蒸發,永遠找不到,那這案子就結不了。”
“一旦有一個高度可疑的‘畏罪潛逃’的犯罪嫌疑人,在找到這個人之前,警方的焦點自然就不會轉移到別人身上了。”
“破不了,真的破不了。”李凌龍突然低頭喃喃道。
周奕一愣,“李局,您說什么?”
“啊,沒事。”李凌龍抬起頭來。
他剛才嘀咕的,是這案子如果真如周奕分析的那般,那如果沒有讓周奕參與進來,以他對自己和周向東的了解,他覺得這案子根本破不了。
最終的走向必然就是周奕說的那樣,他們高度懷疑史健,但四處找都找不到這人,然后只能發通緝令,請求協查。
然后就是在無盡的等待中,和十年前黃牛鄉的案子一樣,變成一宗無頭的懸案。
他不知道到時候,過幾年就退休了的周向東會對這樣的結果怎么看。
但以他的性格而言,這起案件會成為他的一塊心病,同時可能也會影響到他的仕途。
如果說周奕抓來張根生,破了黃牛鄉的案子,是錦上添花的驚喜。
那周奕參與到西坪溝的這起案子,就是雪中送炭的救急。
他開始慶幸,慶幸自己昨天沒有把周奕婉拒。
“那葛芳芳這個孩子,不就成黑戶了嗎?她以后怎么辦?”李凌龍說。
周奕點點頭:“嗯,如果是這樣,那葛芳芳以后就不能是葛芳芳了,否則就露餡了。但話又說回來了,對一些經濟和思想落后的地方而言,一個女孩子的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她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和環境里,有一個用她的名聲和人生做賭注的母親,她長大了,也不會有多好的人生。”
這話聽得李凌龍一聲長嘆,是啊,周奕說得沒錯,他也是從大山里走出去的天之驕子,他當然比周奕更清楚,思想陳腐的人是什么樣的。
葛芳芳的人生,注定不會有多好。
不是早早的嫁做人婦,就是去城里混跡社會,甚至可能墮落風塵。
所以周奕更加欽佩陸小霜的父母,他們就是矗立在楊家屯的兩盞明燈,照亮了這個村里孩子的未來。
周奕不知道以前的楊家屯是什么樣的,但這些日子他接觸下來,感覺這個村子里的人都很淳樸、善良。
或者這也是陸國華和蘇秀英帶來的因果變化。
“你說,他們是一開始就這么計劃的嗎?”李凌龍思忖道。
“可能未必…”
這個問題,其實周奕也在琢磨,是從一開始就制定了這么復雜的計劃?還是臨時產生的變故?
“前天沙草鎮派出所去縣醫院找苗根花和馬偉昌了解情況的時候,我記得當時苗根花是對自己和史健的關系隱瞞的,而且在民警懷疑史健的時候,她的情緒是比較激動的。”這些都是周奕親眼所見。
“但昨天審訊的時候,她的口徑又變了,說出了所謂的真相,把矛頭一下子全部直指史健。”
周奕突然愣住了,苗根花僅一天之隔的前后態度反差,讓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原本的謀殺計劃,可能只是到馬偉昌自殺而已。
史健只是看管葛芳芳的工具人而已,本來沒有殺他滅口的計劃。
但因為他們的出現,或者準確來說,因為自己的出現。
畢竟趙亮還沒有這個能力和經驗去洞穿這兩個人的奇怪關系。
自己看穿了馬偉昌和苗根花的異常,導致原本的計劃出現了變化。
兇手不得不在馬偉昌的外面,又套上了一層。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因為自己的介入,而讓案件變得更加復雜了。
馬偉昌是必死的,畢竟這個局就是為他準備的,不管有沒有自己這個“程咬金”的介入。
但史健,本來可能沒有危險,現在的處境卻變得非常危險了。
一想到這里,周奕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李局,加派人手吧,趕緊找到史健,避免再出意外。”
史健雖然可能不務正業,但畢竟他是無辜的,他不想有人因為自己的介入而喪命。
李凌龍點點頭道:“你別著急,這事我有數。”
“還有一件事,可能要查一下。”
“你說。”
“苗根花說她住院當天,用醫院附近的公用電話聯系過史健,可以通過公用電話的撥號記錄,倒著排查史健的傳呼機號碼。另外就是,要查一下苗根花在前天,也就是我們去醫院找過她和馬偉昌之后,看她有沒有離開過病房去外面打電話,她的前后變化,可能是有人指使的。”
李凌龍現在對周奕已經是言聽計從了,何況周奕說的句句在理。
不知不覺間,外面天已經徹底亮了。
“走,跟我一起去吃點早飯吧,這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飽了沒力氣打仗。”李凌龍熱情地拉著周奕走出了縣局,來到了附近的一個早點攤,要了兩套當地的特色早點。
“咱們這兒條件艱苦,你將就一下。”李凌龍笑著挑了一雙干凈些的筷子遞給周奕。
周奕笑著說:“我覺得挺好的,這種早點攤特別有煙火氣。”
街上雖然人不多,但已經有一些行色匆匆早起的路人了,他們是這普羅大眾的其中之一。
雖然周奕和罪惡打了半輩子交道,但他知道,在普通人的世界里,這些事情其實離得很遠。
絕大多數的人,都只是按部就班的正常生活,努力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好。
“咱們縣局以前其實是有食堂。”李凌龍說,“不過我來了沒多久就發現,大伙兒好像都不愛吃食堂,情愿去外面買盒飯。”
“那盒飯我昨晚吃了,確實味道不錯。”
“嗯,是味道挺好的,關鍵還干凈。不過重點不在這兒,重點是食堂不好吃,可我發現食堂的開銷卻不小,于是就親自查了查食堂過往的賬。你猜怎么著?”
“廚子吃回扣了?”
“對,一塊錢的菜,他能吃五毛錢回扣,太囂張了!”李凌龍一激動,拍了下桌子。
可這種折迭桌很輕,一拍就直接叮當響,李凌龍趕緊扶了下說了句不好意思。
這大概就是知識分子獨有的謙遜吧。
“后面我就索性把食堂給撤了,把原本用于食堂的經費,都作為補貼每個月發放給大伙兒。這樣大伙兒都樂意。”
李凌龍在說話的時候,正對著縣局大門口坐的周奕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
因為縣局門口來了好幾輛車,為首的一輛是小轎車,后面三輛都是面包車。
然后陸陸續續的就有人從車上下來了,全都圍在了縣局大門口。
李凌龍也發現了不對勁,因為周奕正盯著他身后看,于是回頭看了一眼。
就在這時,為首有個人帶頭喊了一句什么,接著那群人就齊聲大喊道:“嚴懲殺人兇手苗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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