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農村,人們的姓氏會集中在幾個姓氏里。
往上數幾輩的話,就會發現同一個姓氏可能都來自于一個老祖宗。
有些村子,會出現一個姓氏占大頭的情況,這個姓的人基本都沾親帶故,有些類似于宗族的概念。
但因為種種原因,并未形成南方一些地方強烈的宗族結構。
西坪溝就是如此,這是后來周奕經過深入了解才知道的,在西坪溝苗是最大的姓氏,村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不是姓苗,就是苗家人。
像他們的村長苗東方,論輩分應該是苗根花和苗壯的叔叔。
只是這個叔叔得往上倒好幾輩了。
村子這樣的親緣關系并不少。
苗壯說,考駕照是東叔的意思,他本來是不肯去的,因為生的矮小,他覺得自己坐汽車里像是小馬拉大車,很丟人。
但東叔訓斥他不懂事,說會開車之后,就能去城里掙錢了,會開車的司機稀罕得很。
“所以拿到駕照之后,你去城里工作了嗎?”周奕問道,因為剛好楊川也回來了。
“去了,東叔托人給我找的活兒,給一個廠開班車,小巴。”
“后來怎么沒開了?怕吃苦?”
苗壯心虛地點了點頭,嘴里含糊地嗯了兩聲。
周奕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偷東西了吧?”
苗壯一驚,抬頭看著周奕,那眼神就差問你怎么知道的了。
周奕對此半點都不意外,但他真正感覺奇怪的是,這個村長苗東方,是只對苗壯好呢,還是對其他親戚也這么好?
從之前馬偉昌的話里來看,在他因為開采石場和村民起沖突的這件事情上,村長表面是個居間調停的角色,實際上很可能是這件事的策劃人。
因為從苗壯考駕照這件事可以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東叔作為村長,是有一定目光和遠見的。九十年代有駕照會開車這一點,確實對于苗壯這種沒學歷沒技術的人而言,是一項不錯的生存技能。
第二,東叔有話語權。采石場的事也好,苗壯學車的事也罷,說明苗東方說了能算數,村里人聽他的。
還有一點就是,這個東叔還是有點人脈關系的,要不然也不能把苗壯安排到市里去開車。
只可惜這坨爛泥,他扶不上墻啊。
一想到這里,周奕心里又涌起了另一個疑問。
如果苗東方在村里能一言九鼎,左右村民們一致的意見,那讓馬偉昌和苗根花假結婚,是不是有些多此一舉了?
說句不好聽但實話的是,越底層的人越盲目從眾。
如果村里有一半姓苗的聽苗東方的話,那剩下一半也就翻不起什么浪來了。
那只要苗東方和馬偉昌把條件談妥了,村民自然也就不會反對這件事了。
這樣的話,何必多此一舉把苗根花塞給馬偉昌呢?
難道就為了給苗根花找個飯轍,每個月能領那一百塊錢?
“看來,這件事也有蹊蹺。”周奕小聲嘀咕道。
楊川聽到周奕說話了,但沒聽清說的什么,問道:“周警官,怎么了?”
“哦,沒事。”周奕抬頭,“苗壯,你學車的錢,是你這個東叔給的嗎?”
苗壯晃了晃腦袋:“不知道,我媽給我的。我還挺納悶,我小時候偷她兩塊錢她都能拿著搟面杖從村頭追著我打到村尾,當時咋就那么大方呢。”
周奕和楊川都點了點頭,好家伙,從小就是個慣偷啊。
這么多年了,越偷越多,看來早晚有一天,這貨不是進來蹲班房,就是被人打死在路邊。
“苗壯,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沒…沒了吧…”苗壯縮著脖子猥瑣地回答。
楊川指著他嚴肅地說:“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別回頭被我們查出來了再哭爹喊娘。”
“真…真的沒了。”苗壯賊眉鼠眼地說道。
楊川湊到周奕耳邊小聲問道:“周警官,這小子要不要先扣著,我覺得他還有事情沒交代,我們可以上點手段。”
“不用,不過可以這么辦。”說著,周奕耳語了幾句。
楊川點點頭:“好。”
前面的第一次問話里,已經包含了苗壯從昨天到今天的具體行程調查,也就是確認苗壯是否有參與犯罪的可能。
葛芳芳失蹤以后,村長組織動員過村民進行過幾次搜尋,苗壯說他媽和他姐差不多每天都會出去找孩子。
馬偉昌給他放了假,讓他也跟著去找。
不過他就頭兩天出去找了,第三天馬偉昌帶他姐住院去了,他就一個人偷偷跑了,去鎮上的游戲廳玩。
昨天也是,下午一直泡在游戲廳,直到把錢都輸光了才回來。
吃過晚飯之后,他就跟他媽在家看電視,后面老太太困了就先去睡了,他則是看到了晚上快十二點才睡的。
這種在家睡覺的不在場證明,屬于孤證。
因為按照初步尸檢的死亡時間來判斷,馬偉昌死亡的時間段,理論上全村人都在睡覺,總不可能因此認定全村人都有嫌疑吧。
但從正常邏輯來分析,馬偉昌不可能半夜十二點自己莫名其妙就跑到荒無人煙的采石場,然后送上門被兇手弄死的。
那他在遇害之前,肯定存在行動軌跡,要么是被人誘騙到的那里,要么是暈過去后被人搬到了那里。
所以遇害之前的不在場證明,更為重要。
苗壯是鎮上游戲廳的常客,他昨天有沒有去玩,很容易查證,天亮之后就能知道。
所以大概率說的是實話,至于回家以后,除非母子倆相互作偽證,否則就屬于是有相關證明人的。
不過如果說是苗家母子干的,周奕覺得這種可能性有點低,因為一個老太婆和一個矮小瘦弱的苗壯,很難控制并捂暈馬偉昌,還不造成其他明顯外傷。
馬偉昌雖然不高大,但畢竟也才三十出頭,年富力強。
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會拼命掙扎。
除非是力量上可以明顯壓制。
或者…
周奕想到了被下藥的可能性,但這一點,在沒有法醫的情況下,他就無能為力去確認了。
不過在葛芳芳已經失蹤,警察多次來了解情況的時候,馬偉昌應該會比較謹慎吧,下藥恐怕沒那么容易。
“行,既然沒什么要交代了,那就看看這份筆錄然后簽個字吧。”楊川說著,拿著筆錄走了過去。
苗壯有些警惕地問:“你們不抓我啊?”
“怎么?舍不得走啊。”楊川冷笑。
“不是,就是我偷我姐夫錢這件事,你們不抓我嗎?”苗壯疑惑地問。
“你姐夫都死了,我找誰去確認這件事的真假?還是說你有其他證據證明你當時確實偷了錢?”楊川反問道。
苗壯一聽,趕緊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楊川把筆錄放在他面前,讓他確認。
心里卻在冷笑,不是不找你算賬,而是還不是算賬的時候。
你只要簽了字,那這份筆錄就是你盜竊的證詞了,回頭有的是機會收拾你。
苗壯看著筆錄,突然試探地問道:“那我要是偷別人的錢,那人還沒死,那我要不要坐牢啊。”
楊川一聽,眼睛瞪得跟張飛一樣:“啥?你是想說還偷了別人的錢,還是想說你打算殺人啊。”
苗壯趕緊否認,低著腦袋看筆錄。
楊川無奈地回頭看了周奕一眼,這要換了平時,周隊早就罵娘了。
周奕也很無奈,這貨還真是又蠢又壞。
“苗壯,你說你經常去游戲廳玩?”周奕問道。
苗壯點了點頭,開始拿著筆簽字,估計他也沒怎么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我跟他們老板可熟了。”
“那你在游戲廳,見過史健嗎?”
苗壯不由得一愣:“史健?誰啊?”
周奕和楊川頓時就皺眉了:“史健你不認識?就是你姐苗根花的初戀男友。”
苗壯一聽,頓時恍然大悟:“哦哦,就那個窮逼啊,我跟他不熟,你們不說我都忘了他叫什么了。”
簽完字,苗壯把東西還給了楊川,問道:“那我現在能走了嗎?”
楊川一瞪眼道:“急什么!坐著!”
“哦。”
“你上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周奕問。
“想不起來了…這窮逼…”
楊川猛地踢了下苗壯坐著的椅子腿罵道:“嘴巴干凈點,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原本因為能走了所以明顯有點飄了的苗壯一下子又蔫了,縮著脖子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真的很久沒見過他了,我姐帶著芳芳剛回家那陣子他上我家找過我姐幾次,我姐沒搭理他,我媽也嫌棄他窮,上家來也不知道買點東西,罵了他幾次,后面他就沒來了。”
“游戲廳的話,我沒太注意,好像見過一兩次吧。”
苗壯提到史健的時候,那眼神和表情都嫌棄得不行,好像自己多么高人一等似的。
楊川看看手里的筆錄,確認簽字無誤后,讓苗壯坐在這里等著。
然后他和周奕走了出去。
一出門,楊川就說道:“周警官,那我這就去安排?”
周奕點點頭:“辛苦你了。”
“嗨,沒事兒,都是分內事。”楊川笑著轉身離開,他不太明白周奕這么做的意圖,但他知道,李局和周隊都對這個年輕人挺信任的。
這可是兩個人難得達成一致的事情啊。
周奕站在走廊里,點了一支煙,摸出了自己兜里的手機想看看時間,結果發現手機因為沒電關機了。
充電器還沒帶,這年頭想找個充電器給手機充電可不是簡單的事兒。
也不知道陸小霜擔不擔心,有沒有在等著自己回家。
當時走得急,也沒跟他們說一聲自己晚上可能不回去了。
一支煙抽了一半,楊川就在走廊那頭出現,沖他說了聲:“可以了。”
周奕比了個OK的手勢,然后掐滅煙頭走進了剛才那屋說道:“苗壯,可以走了。”
苗壯一聽,趕緊站起來就往外走。
嘴里還嘀咕道:“總算能走了,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想來了。”
周奕不動聲色,做了個請的動作:“這邊。”
苗壯在前面走,周奕在后面跟著。
就在快走到出口的時候,走廊另一頭來了幾個人。
兩名穿制服的民警押著苗根花走了過來,楊川則在更后面。
這就是周奕的安排,讓這對姐弟“偶遇”。
而且苗根花的手腕上,還戴著手銬。
苗根花本來就是涉刑事案件的刑事傳喚,是可以上銬子的。
但一般情況下沒有定義為犯罪嫌疑人,且被傳喚對象配合調查,警方是不會強制上銬子的。
不過既然故意設局,那當然得給點壓力了。
苗根花不明所以,被強制戴上手銬給拉了出來,正驚慌失措呢。
突然就看見了對面的苗壯。
“壯壯?”
“姐?”
姐弟倆都大吃一驚,用方言喊道,然后就朝對方跑了過去。
周奕沒有阻攔苗壯,但是苗根花身邊的兩個民警一個拉住了苗根花,另一個伸手攔住了苗壯。
“壯壯,你怎么在這兒?媽呢?媽也在這兒嗎?”
“媽跟東叔已經回去了。姐,你不是應該在醫院嗎?”
“壯壯,他們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我沒事,我現在可以走了。姐你也能走了嗎?你…”苗壯的視線突然落在了苗根花的手腕上,看見了那顯眼的手銬。
頓時憤怒地大吼道:“你們干什么?你們為什么要把我姐抓起來!”
楊川呵斥道:“叫什么叫!再叫你也留下別走了!”
苗壯敢怒不敢言,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楊川。
“壯壯,你快走,跟媽說我沒事,別讓她擔心。”
周奕沖楊川使了個眼色,楊川立刻會意,大手一揮道:“趕緊把人帶走,后面不允許親屬探視。”
兩位民警立刻押著苗根花強制往前走。
于是在走廊里,一個大喊著“你快走,我很快就會回去的”,另一個伸長了脖子不停地喊著“姐,姐”。
很快,苗根花就消失在了拐角處。
楊川冷笑道:“嘿,還很快回去,干了這種事還想回去。”
苗壯本來看著苗根花消失的方向,聽到這話,猛地扭過臉來看著楊川,眼神像是要噴火一樣。
可就他這種貨色,在楊川這里就算個屁。
要不是周奕在,換了平時,楊川肯定當場出手直接把人撂倒上銬子了。
楊川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說道:“你再敢瞪一眼,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苗壯頓時就慫了,但眼里還有憤怒,屬于是又慫又怒的樣子。
楊川直接摸出手銬道:“滾不滾?再不滾就別走了!”
一聽這話,苗壯立刻撒腿就往外跑,跑著跑著還停下來回頭瞪了兩人一眼,然后轉身繼續往外跑。
“媽的,要不是還有用,看我不整死你。”楊川罵罵咧咧地收起了手銬。
周奕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消消氣,有的是機會收拾他。”
楊川也點點頭:“嗯,有的是機會。”
苗壯跑出了縣公安局。
雖然說這是縣里,但這年頭縣里也沒多少路燈,這個點路上的行人也很少了。
站在路邊的苗壯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去了,他是坐警車來的,現在可沒有警車再送他回去了。
他摸了摸兜里,倒是還有點錢,猶豫了片刻,下定了決心。
然后轉身離開。
他前腳剛走,縣局外面就有早已等在暗處的一道人影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兩道人影接連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周奕沒有回去,主要是想等李凌龍那邊搜尋的結果。
縣公安局的局長親自組織搜尋工作了,自然會調動全縣的警力。
不論是規模還是細致程度,都要比之前大。
這個可憐的孩子已經失蹤一周了,如果是被害的話,大概率是被埋尸了。
那普通村民的搜尋,自然很難發現。
現在的問題就在于,葛芳芳是誰殺的?
無非就兩種情況。
第一種,馬偉昌殺的,就像周向東說的那樣,人的邪念上來了,正常的邏輯也就不適用了。
馬偉昌把葛芳芳騙到了采石場的辦公室,然后把魔爪伸向了小女孩,最后為了防止事情暴露而殺人滅口。
苗根花懷疑是馬偉昌干的,于是誘導史健去殺馬偉昌,為女兒報仇。
史健伙同他人殺了馬偉昌。
至于苗根花到底隱瞞了什么,在這種推斷的可能性下,大概率是隱瞞了她提供了殺害馬偉昌之后如何偽造成自殺的假象,也就是說可能她是謀殺案的策劃者。
畢竟史健的水平沒有這個心思和能力。
但反過來說,苗根花就有這樣的能力嗎?
周奕對此也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唯一有可能性的一個點,就是在很多底層人眼里,報仇比報警更重要。
手刃仇人比讓仇人接受法律制裁,在法律意識還比較淡薄的年代,更為“民心所向”。
但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是這樣,這案子的疑點其實還有很多。
所以就存在第二種可能性了。
葛芳芳只是用來讓馬偉昌合理“自殺”的理由而已。
因為只有馬偉昌殺了葛芳芳,然后“畏罪自殺”,才是一條完整的邏輯閉環。
馬偉昌的錢,自然也就成了苗根花的。
但苗根花就是個自私自利的農村婦女,錢她肯定愛,只不過這類人愛錢的邏輯,應該是捆綁住這個男人,從這個男人那里得到更多的好處。
不太可能會想到如此復雜的殺人滅口,繼承遺產的方法。
所以苗根花母女倆,可能都是這起案件的工具罷了。
周奕懷疑,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西坪溝的村長苗東方。
他有頭腦,也有地位,是可以策劃這件事的人。
至于他的真正目的,周奕猜不透,知道肯定和錢有關,但不知道他這么做的具體動機是什么。
因為目前很多調查的信息,還沒有展開、深入、匯總,單憑猜測,很難猜對。
所以周奕故意安排了苗壯“偶遇”苗根花,目的就是讓他把苗根花已經被“抓起來了”這件事,傳回西坪溝,傳到苗東方的耳朵里。
如果這位東叔真的是本案的策劃人,那他知道苗根花被捕,肯定會坐不住。
到時候自然就會露出狐貍尾巴來。
所以才放苗壯離開,然后再讓楊川安排人盯梢他。
只是細思極恐的是,苗根花難道真的可以為了錢,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拿來當祭品嗎?
人怎么可以壞到這種程度?
而且如果是這樣的話,史健在這里面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雖然看似是可以用史健借刀殺人,可是苗東方真的允許存在這樣的風險嗎?
萬一史健不聽苗根花的,一怒之下直接一刀子把人捅死了呢?
到時候跟提溜大閘蟹一樣,很容易就把苗根花和他牽扯出來的。
所以為什么,這起案子里會有史健摻和進來呢?
周奕看了看楊川給他安排的休息室墻上的鐘,此刻已經十點多了,窗外一片漆黑,但李凌龍他們還是沒有回來。
周奕閉上眼睛,卻睡不著,因為滿腦子都是西坪溝這起案件的紛亂線索。
突然,他想起了昨天在醫院里觀察苗根花的時候,她給自己一種似乎不太傷心的感覺。
當時沒有想得太深,因為在農村重男輕女思想很嚴重,加上考慮到她和馬偉昌這種關系,她自然會更希望和馬偉昌生一個孩子套住對方,因此對葛芳芳感情比較淡漠,也不是不可能。
但今天審訊她的時候,她說的可不是這么回事!
她說自己急得住院了,還因為懷疑馬偉昌做了什么,在路上和他吵架,最后又把史健給叫到了醫院。
審訊過程中更是多次痛哭流涕,幾欲崩潰。
這和她昨天表現出來的,判若兩人。
周奕頓時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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