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晉、葉正文、康榮泉、段安樂”
滿滿五列!足足三十九人!重明宗長老、真傳、大半菁華幾乎盡數列在其中,若是全部照之身隕,康大掌門不曉得要等哭個幾年才能睡得著覺。
康大寶佝僂著身子,深埋的腦袋幾乎都要挨在地上,他雙手緊緊攥著玉簡,看得呼吸沉重、看得雙目鮮紅、看得幾要泣下血來。
匡琉亭這一回確是毫不留情,匡家宗室那薄情寡義的本性也再難掩住。
他是鐵了心要拿此事在左近幾州立下規矩,意味著勿論是他招徠的岳家還是頗為看好的重明宗,這一回都要奉獻出滾滾人頭,為他這南安伯好做文章。
康大寶默然下來,心頭長嘆一聲,想起來兩月前自己與黑履道人奔赴州廷之前所言——
“師叔以為,這一回南安伯那處可有轉圜可能?”
“匡家人心性涼薄,依著京畿諸家私下里所言來看,匡琉亭更是個中翹楚,區區一眾筑基練氣的性命,他又怎么會放在眼里?!”
黑履道人輕聲一嘆,轉向已經被制得無力掙扎的彭星雨看過一眼,才回首過來繼而言道:
“若他不顧這五姥山弟子與岳家人的私下勾結在先,只一味要治重明宗枉法悖逆之罪.那便是難躲開的禍事了。”
康大掌門跟著倒吸口氣,沉吟許久方才開口:“那師叔以為,匡琉亭會如何做?”
黑履道人未做停頓,沉聲言道:“想來無外乎是殺是流罷了,殺得或要少些,但也一定會殺。
但無論殺多殺少,流的人卻不會少,畢竟山南地方還算清平,可大衛仙朝還有幾處邊境卻是廝殺得厲害,便連金丹身亡都不新鮮,真人級別的大戰都時有發生。
是以坐鎮那些地方的大派、世家,每年都要問匡家宗室索要物資人員,一為實邊、二為削弱宗室實力。
若是給的少了,他們甚至敢放縱妖禍一路殺到京畿道去,讓帝宮里的王公朱紫,看看烽火邊州是何模樣。”
“那小子又該如何去做?”康大寶低頭一嘆,似是不忍去想那副場面發生。
黑履道人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要是曉得如何去做,這禾木道掌門的位置,也不會就這么棄了不做了。”
他看著康大寶面露難色,便又出口言道:
“莫要因為我在,便就心生依賴。我不比大兄深謀遠慮,只有些勇力,也給你做不成軍師。但便是愚如守宮,卻也曉得斷尾求生。你是個極佳的持家之人,這事情自己早該想得通的。”
康大寶默然下來,只輕聲道:“小子曉得了,但若是南安伯要的人命太眾,小子該.”
康大掌門話未講完,黑履道人便就幽聲嘆道以作打斷:
“哪有什么該做不該做的,你我若是已成金丹,匡琉亭那張嘴法紀、閉嘴綱常的厭人做派說不得還會收斂一二。
但現在的我們,還遠不到能令他忌憚的程度。這就無法了,若是他只判流邊未言殺人,我或可還能以身入州廷、聽從差遣,換得匡琉亭寬宥重明宗上下。
但他若要開口殺個血流成河,那便意味著此事無法轉圜,他是鐵了心要拿人血人命來塑他的鐵條金律,旁人難勸得他。屆時也只能企盼他那刀子鈍些,我們這脖頸硬些,挨了就是。”
康大寶又何嘗不曉得這些道理?
黑履道人先露底牌擒了彭星雨、又言愿意以身入局,換得重明宗上下安寧,他已是感激涕零,再不能拖累半點兒了。
他又思索片刻方才開口:
“只要匡琉亭不言殺人,便是全宗流放,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之事。圣人曾言:‘上下同欲者勝,同舟共濟者興’,這是小子這掌門做得差了,是重明宗自己該有此劫,不能再拖累師叔修行。
至于匡琉亭若要人命,小子卻不會輕易舍了一個。我會令老二老三帶些人即日起遠走他鄉,未得通傳再不回鄉。漫說能不能走得脫,但總要拖延些時候,以求事情再有轉圜出現。”
“以求事情再有轉圜出現.”康大寶低聲喃喃,翹起嘴角自嘲,又合上雙眼,不忍再看。蓋因他派出去逃難的弟子,還不到這玉簡名錄上的四分之一。
他確是低估了這南安伯有多鐵石心腸、只在心頭念道:“好個鐵面無私的宗室脊梁南安伯!但愿老二與小三子走得夠遠,活著便好、其他不做肖想。”
匡琉亭自是聽不到康大掌門心頭吶喊,這南安伯也未在后者面上停留太久,任他癱在地上,好似爛泥。
自己則轉頭到了彭星雨身側,語氣輕柔,頗為客氣:“彭道友莫跪了,還請先起來,大派弟子、當有體面才是。”
彭星雨如蒙大赦,小心起來過后還未過多久,便聽得匡琉亭又開腔言道:“到底是真人門人,本伯不好殺而不告。還是勞道友回轉宗門,與師長言清過前因后果、交待好身后事宜,再回州廷領死。”
彭星雨當即變色,堂內眾人無不肅容,便連楊家兩名金丹臉上都有詫異震驚。
“這可是元嬰門下!這姓匡的小子莫不還以為今世是太祖尚在時候?任一宗室,都能對別家上修喊打喊殺;任一宗王,都能定奪大宗真人生死?!”
彭星雨也不講話,只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匡琉亭毫不憐憫,只是淡聲言道:“你若不來,我便去五姥山尋你。只是那樣,卻要令你失了大宗弟子體面,怕是不美。”
止住剛要開口求饒的彭星雨,催她速速離去,待得她那婀娜身子乘著飛劍駛出堂內,匡琉亭似是才想起來堂內還跪著岳檁與鐵流云等人。
只看他回轉過來,低聲問道:“岳家主與鐵流云可否還有話講?”
岳檁卻是光棍,沉聲拜道:“岳檁有罪、但憑處置、定無怨言。”
岳家好歹是南安伯的便宜岳家,鐵流云只以為岳檁自持這身份有所依仗,方才能夠如此坦然。
但他可不覺得這位伯爺今天是個好說話的,值此關頭,他自沒膽子如岳檁一般利落坦蕩,只是俯首再拜:“還請伯爺寬宥!”
“岳家私心作祟,堪稱此次事件的罪魁禍首!念在岳檁前番有功,人老壽少,便酌情免去性命責罰、罰沒岳家全部宗產以作懲戒。這里同樣有份名錄,上頭岳家子弟照舊需得領死。
除此之外,韓城岳家諸修,自此分為三支。一支往涼西白佛州、一支往海北群鯨府,一支留守本宗聽用。往后若非王命傳來,三家分宗私下永不得相見。”
場內眾人聽后倒無什么意外之色,如今匡琉亭才得了楊家嫡脈來投。
只他們一家那兩名上修下場所帶來的實力增幅,便要超過過往二三十年云角州廷在左近幾州的苦心經營之總和。
韓城岳家在匡琉亭立足未穩時候,或還能算得上一家實力不錯的勢力,能夠讓這位南安伯稍稍看重。
但在如今的云角州廷內,份量確是輕了些。
而今岳家能入得匡琉亭眼的,除了岳檁這位可比真丹的老修之外,其他岳家人確是乏善可陳。
只要岳檁尚在,匡琉亭將岳家人拆分三處、互不交通的處罰便不能算是對云角州廷傷筋動骨。而分家實邊的懲處,對于岳家人而言,也算得上是切膚之痛了。
由此可見,匡琉亭在這件事情上頭,也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但見岳檁聞聲過后面上不見悲喜,一旁以頭搶地的鐵流云確是忐忑不安。
只是他這不安未過太久,便就聽得匡琉亭開口又言:
“鐵流云助紂為虐、一心黨爭、罔顧法紀,以致學林山外釀成慘劇、損我州廷元氣。自此奪取職司,半甲子內不得起復。
除此之外,鐵家同樣要罰沒宗產,即日起全族遷至白沙縣老牛山,與云威鄭家互換族地,為收復荊南全境以作準備。”
鐵家這懲處未見得比岳家懲處來得重,但鐵流云面上卻是淌下淚來。
為宗族命運傷悲還在其次,他卻曉得,那本來近在咫尺的結金丹已變得遙不可及,不曉得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得手。
還有沒了職司頭銜、全部宗產,這便意味著這位前指揮僉事再難以如今的規格養著他那支獬豸鐵衛、再難令得假丹忌憚。
要知道,鐵家自他得勢過后便就獨霸唐固一縣,期間卻除了鐵西水鑄成青葉之外,偌大的鐵家便再無筑基出世。
這非但比不得族內真修幾乎翻倍的岳家、便是連重明宗這類破落門戶都比不得。便從此處也可看出,鐵流云門下那支獬豸鐵衛有多耗費資糧、鐵流云這當家之人又有多么自私。
如果鐵家只是被罰沒宗產、削弱實力還便罷了,但既要替代云威鄭家去直面袁不文那位強橫丹主、用一條條人命在云角州廷這里重得信重;
又要失了職司名銜,時刻小心遭鐵流云剝削、欺壓過后的諸家門戶屆時鐵家的處境與現在相比,又豈是急轉直下這四個字如此簡單?
鐵流云面色肉眼可見地灰敗下去、顯是已經心灰意冷。
他只覺自己這時候才理解到州中同僚私下常言的那句“匡家人刻薄寡恩”是何道理,但卻也再無能為力合上雙目,心頭勸慰自己言道:“好歹未有如重明宗和岳家一般死人就是。”
匡琉亭這一字一句上頭掛落的全是人命,但勿論是能比金丹的岳家主岳檁、還是破家滅門、毀人宗廟的指揮僉事鐵流云,皆無有膽子敢吐出來半個“不”字。
這便令得康大寶心頭悲意更甚,他腦海中過著一個個名字,幾乎不敢想象重明宗若失了這些門人,不曉得還剩的下來幾根骨頭。
可是,又能如何呢?
費家除了一頭來看戲的老鳥外再無旁人,袞假司馬宛若石人、屏氣凝神不發一言,朱彤老神在在恍若隔世。
這些大人物都無半點要救康大掌門與重明宗的意思。
一如冷眼看著眼前景象發生的刺史朱彤,根本絲毫未有將重明宗這點兒人命放在心上,只一門心思在心頭盤算后事。
于他看來,京畿派損了重明宗不過是傷了一指,可岳家分家對于本地土修本該是晴天霹靂,但偏偏近來又有葉州楊家、甚至山北道五姥山入場.
如此一來,朱彤這心中便就難生出半分喜悅了。蓋因老對手是下場了不假,但這牌桌可是大了不止一倍。
現在匡琉亭還未結丹便是此番景象,異日他若真成了上品金丹,這小小的云角州還不曉得會是多么擁擠。
各家若是都要入局,那么哪怕是坐鎮山南數百年的摘星樓主也絕難制止。
而現今京畿派要是落子不穩,早晚要被隨后趕來摘果子的大宗大派、名門望族們擠得支離破碎。
他正這般想著,匡琉亭卻已遣人給康、岳二人遞上刀筆。
這南安伯也曉得他與袞石祿倉促定下這份名錄空有錯漏,若是不要二人自辯清楚,未免太過不留情面,恐傷士氣。
康大寶不曉得距離自己上一次這般搜腸刮肚、琢磨文字已過了多久。
只覺得自己想了又想,也才將靠后幾人強邊理由尋好。但似蔣青、袁晉,康榮泉、蒯恩等人,卻實是無有半個字眼,能令得匡琉亭認可開脫。
信香很快燃盡,有隨侍從康大寶與岳檁手中奪過玉簡,匡琉亭擰著眉頭一一看了,鏨金刻刀隨意滑落幾道辯解之言,兩家人便就又少了幾條人命。
玉簡很快擲回二人身側,康大寶正要強忍悲意伸手去拿,卻見匡琉亭身側幾個隨侍已經得了伯爺授意,從黑履道人身邊搶過康榮泉與蒯恩二人,再將桂祥一并提到大堂中間。
“伯爺.萬望伯爺寬宥!!伯爺寬宥啊!!”桂祥終于支吾出來了話,確是晚了,匡琉亭無有所動,反將他點到中間,冷聲開腔:
“康大寶之前雖在詭辯,但卻有一條是說對了的。你這廝確是不知大義,害我州廷忠義以為枯骨。莫以為你攀附貴家得了官身,就能免死,天底下沒有這般道理。
康大寶,這人便交由你處置吧,他到底現在已是州廷正官,莫弄得太難看了,留些體面。”
康大掌門訥然應了,短戟輕輕一劃,他恨之入骨的弒徒仇人便就身首異處。
只是那懷中記著重明宗死人名冊的玉簡確是太沉,壓得他這心頭難生出來半分喜悅之情。
幾個隨侍各掐指訣,細雨清風便將殿中污穢清洗干凈。
匡琉亭未有停手意思,又施手勢,久未動作的刑曹掾孟軒奪了下面人的差事,親提著一桿的水火棍趕到康榮泉與蒯恩二人身前。
看這意思,確是要將這兩個首惡杖斃堂中。
便如桂祥身死時候一般無二,堂內高修們熟視無睹,除了康大寶與黑履道人二人之外,無有一人露出不忍之色。只有鈞天禽目色稍有異樣,也不曉得它那碩大腦袋里頭在想些什么。
孟軒剛要起棍,沉寂許久的康大掌門卻倏然開口,再未顧半點尊嚴,叩首哀聲相求:“萬望伯爺憐憫些許,我這侄孫兒和世侄鑄下大錯不假,但還請放他們回鄉交待一番,才好上路。”
匡琉亭仔細打量康大寶一陣,開口時候,卻還是將康大寶滿心希望打個粉碎:“不允所請,動手便是!”
鮮亮的水火棍高高舉起、便要落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