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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幾家歡喜幾家愁

  “老顧,恭喜恭喜!聽說你女兒考上浙大了?”

  “哎呀呀,我從小就知道敏敏特別乖,一看就是個讀書的料!”

  “你把她弄回城真是弄對了!讀書這個事情吶,看天分的。男孩子多皮。”

  這天,正是顧驁回家的日子。

  一大早,錢塘制氧機廠的技術科辦公室里,老爹就被來道喜的同事包圍了。

  不過很顯然,這些人只知道顧敏考上浙大的消息,所以道喜也是有針對性的,并沒有人知道顧驁的情況。

  誰讓顧驁沒有發電報回來報喜呢。

  老爹心里知道顧驁肯定是過線了、能上大學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不知道具體什么學校,所以最近一直保持低調,也不跟同事吹噓。

  畢竟,說不出具體校名的情況下,就貿然告訴別人“我兒子也考上大學了”,只會引來別人刨根問底地追問,說不定還會被誤會為吹牛。

  不如暫時低調,扮豬吃虎。

  但哪怕只是女兒上了浙大這個消息,也已經足夠喜慶了。

  所以老爹今兒特地托門路花大錢,弄了整整兩條軟包大重九,擺在辦公桌抽屜里,給道喜的同事散煙。

  “好說好說,謝謝大家。”

  “都是大家幫襯,尤其是吳科長,要不是吳科長仗義,幫我把敏敏帶回來,哪有她今天!”

  “沒得說,中午跟大伙兒喝一個。”

  老爹客氣話說久了,嘴都有些合不攏,笑得臉都僵硬了。

  而道喜的同事,也覺得不虛此行。

  大重九這煙,如今可不好買,那是云煙中的極品,民國初年就有了。

  十年不可描述期間,一度被打為‘封建余孽、奢侈FU敗’而停產。

  半年前剛一復產,瞬間就成了比國產的大前門和洋煙的健牌還有面子的貨色。

  大前門是五毛錢一包,健牌因為渠道魚龍混雜,不好算。

  而硬包的大重九,就得兩塊多。最高檔的軟包精選,竟然能賣到四塊錢一盒。

  如今工人漲半級工資,就只差每月4塊錢。如果拿來買肉吃,一包精選軟重九,能換兩只三斤的肥蹄膀了。

  所以但凡是被散到煙的,無不立刻把煙往耳朵上一夾,舍不得讓老爹點著了。

  有些工友還特地把煙反著夾,把較軟的煙身夾在耳朵上,把帶著“大重九”字樣的過濾嘴朝前伸出,唯恐身邊的人看不見過濾嘴上的字。

  耳朵上這么一根,就比大部分工友們抽的八分一包的玫瑰和一毛二的黃利群整包都值錢了。

  久而久之,老爹也意識到了這個情況,怕禮數不周,就堅持每人至少散兩根:一根夾耳朵上,一根當場點著抽了。

  一直忙活到飯點,技術科也沒整出多少活兒,圖紙是半張沒畫,就忙著迎來送往了。幸好年關將近,活兒本來就少,也算是國企的頹廢特色了。

  眼看要去吃飯了,又來了幾個行政口那邊的科長和更大的領導道喜——上午來的多半是車間的工段長、小組長、工人和技術人員。

  二線行政口的人,不會沒事兒往這邊跑,總得飯點才會踱過來。

  老爹見了,連忙拿出好幾包沒拆的大重九,按照每人一包的待遇散煙。

  一邊散還一邊說:“呦這不是許科長么,你家建國也不錯,是錢塘大學吧?同喜同喜!”

  原來,是老爹怕太高調拉到了仇恨,言語上就先認準了財務科的許科長,跟他同喜。

  許科長的兒子,剛剛考上了錢塘大學,雖然不比浙大那樣全國皆知,但在省內也是排行第二了。

  今年全廠數千職工,也就八個干部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好賴全算上了。所以只要能考上,不管什么學校,至少都能得到百人背后羨慕。

  許科長顯然也是笑了一上午了,一直到了顧鏞的辦公室門口,才硬裝了一個謙虛的表情。被老爹拉下水之后,只繃了五秒鐘的謙虛,就快撐不住了:

  “唉,老顧,別寒磣我了,我家建國哪比得上你家敏敏呢。錢塘大學比浙大,那可老大一截呢。”

  老爹倒也情商可以,誠懇地說:“誒,話不能這么說。你家建國不是報的政治系么,學校的特長也是有專攻的,浙大就是理工科強,文科還不如錢大呢。

  我家敏敏讀得再好,也就一輩子搞技術。你家建國以后可是要子承父業,說不定前途不可限量,一路當官呢。”

  聽了這話,許科長那臉可是笑得綻出了微花,再也懶得裝謙虛了,顯然受用非凡。

  全廠唯一一個家中有子女考上浙大的,都給他這個杭大生家長臉上貼金,還有更有面子的事情么?

  許科長心里,甚至已經在下意識地暗暗決定:“下次老顧再來報銷出差票證,一定給他多報一點兒!”

  不過,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不合時宜的冷哼刺了過來:

  “哼,就一個錢塘大學,還好意思說將來當多大官,官僚主義!浙大數學系也就務務虛,出來說不定圖紙都看不懂,小心鉆到白專的邪道上!”

  老爹和許科長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下來。

  雙方正要發生口角,卻有一個大領導適時地“路過”,插話教訓雙方:“誒,都少說兩句。小顧,小許,你們也別往心里去。小柴就是昨晚沒睡好說胡話呢。不過你們呢,也要注意影響,慶祝歸慶祝,別鬧太張揚,影響了工作!”

  老爹和許科長一看,擺笑臉勸和的,是分管政工口的副廠長杜海;那陰陽怪氣的,是監察科科長柴峻嶺。

  于是就只能忍了。

  杜廠長又公事公辦地補了一刀:“小顧,浙大么,咱廠子弟也不是沒人上過——你看往年的同志,像你這樣陣仗慶祝了么?”

  老爹內心那叫一個氣啊,卻也只能陪著笑臉認栽:“廠長您說得是——其實也不是我想請客,是一大早那么多工友來道喜,我不好失了禮數。”

  杜海皮笑肉不笑地教導:“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怪你擾亂工作秩序。這事兒就算了吧,做人要謙虛一點。要是考上清華北大了,創造了咱廠里前所未有的榮譽,那你想慶祝我也不攔你不是?

  工作午餐喝茅臺,這是違反廠里紀律的,你們是技術人員,誤了事兒怎么辦。所以這瓶茅臺呢,我就找人先幫你保管著,你想明白了再來領。”

  說著,杜海也很清高地不愿親自動手,而是讓身后一個分管內務紀律的員工,把顧驁辦公桌抽屜里那兩瓶茅臺搜走了。

  78年的茅臺,是16塊錢一瓶,相當于學徒工一個月的工資,而且還得憑專門的票子,不是普通的白酒票就能買的。

  一伙兒本來都圍著老爹說好話、準備中午蹭一杯茅臺的工友,眼睜睜看著茅臺被搜走,內心都是憤懣不已。

  等杜海和柴峻嶺走遠了,一群人才開始忿忿不平地吐槽:“哼,還好意思說‘咱廠里也不缺上浙大的人,別人慶祝了沒’——他不就是想說他兒子前年也上了浙大么!那種靠推薦讀的浙大,能跟顧科長家自己考出來的比?”

  “他要不是副廠長,他兒子能被推薦讀浙大!”

  截止到去年為止,華夏大地一共有5年的推薦制上大學史,所以制氧機廠這種數千人規模的部直屬重工企業,還真不缺能上浙大的干部子弟名額。

  這五年里,推薦的浙大生加起來都有十幾個了,另外還有略少一些的交大、哈工大生。

  這時,倒是同病相憐的財務許科長低聲安慰道:“老顧,你也別往心里去,杜海這是給柴峻嶺出氣、安撫自己的手下呢——你是搞技術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有些話我也就私下跟你說。

  去年在陳廠長面前,秦副廠長和杜海爭推薦,陳廠長最后把浙大名額許給了生產口的,說好了今年輪到政工口。據我所知,上面決定恢復高考之前,杜海都已經把今年的名額許給柴峻嶺了。

  一來是柴峻嶺這些年緊跟著他鞍前馬后,惟命是從;二來他許了柴峻嶺之后,他家回頭就多了臺電視機!津門無線電廠生產的!現在高考恢復、推薦取消了,柴峻嶺能不氣么!”

  老爹點了點頭,氣也消了大半。

  柴峻嶺鞍前馬后給杜廠長做了好幾年狗,還賠進去一臺電視機,想換兒子上浙大。現在一切都泡湯了,聽說他兒子柴胡今年才考了200多分,大專都夠不到,能不氣么?

  “哼,原來是這個道理,行,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兩瓶茅臺就當喂狗了,最好讓柴峻嶺澆到他兒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墳頭上!”

  許科長一聽,也被逗樂了:“嘿!沒想到老顧你這種老實人,發起火來說話也夠毒的!錄取通知書還能有墳頭呢。”

  因為杜海的打壓、想為馬仔出氣。

  廠里那些想要慶祝孩子考上大學的同事,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中午的請客自然是散了,連發煙都收斂了很多。

  整個下午大家都憋得難受,只想等下班之后,再私下約起來,大不了多掏點錢,上黑市小飯館慶祝。

  誰讓杜海講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明面上無法反駁呢——政工口領導讓你做人謙虛、不要午餐喝酒、不要炫耀白專。這些話,每一條理論上單獨看都沒錯。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快下班,老爹思忖著要不要稍微早退幾分鐘,去廠門口姚老頭的小館子先打招呼、占幾桌。

  姚老頭的店,是廠子周邊一公里內,口碑最好的私房館子。女兒考上浙大,慶功宴怎么也不能掉了份兒。

  只可惜,要不是杜海的阻撓,本來可以托廠里招待處的小灶解決的。

  正在這時,顧敏輕車熟路地一溜煙沖進了他的辦公室。

  看到女兒突然來了,老爹也是一愣:“敏敏,你怎么來了?”

  “弟弟考上外交學院了!他正樓下停車呢!我先跑上來報信了。”(自行車)

  “外交學院?那是什么學校?”老爹不懂行,還真沒聽說過這所雖然牛逼、但招生規模小得可憐的學校。

  不過顧敏解釋問題的口才,顯然非常深入淺出:“你別管它什么學校。錄取分比清華北大還高20分呢,畢業了包進外交部!”

  一句“分數比清華北大還高20分”,瞬間引爆了辦公室里所有人的情緒。

  在這個樸素的時代,懂大學背后的學術實力的人,畢竟是千里無一。

  想跟大眾解釋清楚自己的學校如何牛逼,對絕大多數大學生來說,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人民有人民的樸素判斷方法,他們只知道,分數越高的大學越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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