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長安回到流水線上,幾個女孩子正在忙碌,因為這邊實在有點人力過剩,前幾天與房長安商量之后,趙睿陽抽調了兩個阿姨,放到了中段去,沈墨她們才算終于有了點工作的壓力。
不過相對于其他人,她們的工作任務依舊是比較輕的,邊把紙團塞進鞋子里面,邊跟阿姨們聊天。
河南的張阿姨如今不再抱鞋盒子、記賬了,跟著一塊驗收,正跟假期體驗生活的女孩子閑聊。
“這邊不都這樣嘛,現在時代變啦,年輕人都這樣…不過女孩子,還是要自愛一點比較好…”
她們原本說的應該是昨晚那個醉酒的女孩子,阿姨由此談起了在廠里面工作的一個女孩子,不過房長安只聽了個末尾,似乎已經不在這邊上班了。
房長安一到,沈墨她們都不好意思接類似的話題,張阿姨也不再說,王珂于是生硬地換了個話題,問:“阿姨,您跟傻妮到底什么關系啊?”
“沒關系。”
張阿姨愣了一下,另一個阿姨失笑回答,“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她為什么喊你干媽呢?”
“之前開了個玩笑…”
張阿姨解釋了一下,“以前我也在前段,跟傻妮坐的挺近的,就說話的時候…什么來著…反正就誰開了個玩笑,她還就當真了…”
張阿姨顯然并不在意,連緣故都忘記了,然后又笑起來:“誰知道她還就當真了…”
她往前段瞄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她精神不大正常…前面那些年輕人,都不大理她,她就經常找我們說話…”
她們這個年齡、在廠里面上班的阿姨,大多家境都不大寬裕,有的年紀偏大,為了掙一點正生活費,又或者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壓力磨去了許多適應生活而不需要的東西,說這些話的時候,這個一貫讓沈墨王珂她們覺得慈和溫柔的張阿姨,其實言語神態里面,并沒有多少的同情,反而有些隱隱的、正常人對于殘障人士的那種不含惡意,但常見的…嗯,可以說是嫌棄,也可以說是不在意。
這與沈墨王珂她們的印象、猜測都有一定的違和,尤其是聯想到傻妮常常一口一個“干媽”“干媽”的喊著,幾個未出校門的女孩子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隱隱的有點不是滋味,這種感覺有點像是一直認為的美好的東西,最后看到了另一面,發現那種美好完全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幾個女孩子里面,宋棠與傻妮相處的更多一些,這主要是因為傻妮很喜歡主動找她說話,這種感覺也更深。
她隨即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昨晚那個醉酒的女孩子,想到了她穿著短裙坐在地上亂喊亂叫的撒潑,想到了她對房長安說“你要上我嘛?好啊——”時的眼神,那眼神反射著當時并不明亮的街邊店鋪里散發出的燈光,隔著一晚上的時間,讓她憑空莫名地地感到心里面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疼,但心里面橫亙了根刺,久久不散。
她并不是完全沒有走出過校園,去年暑假也打工了接近兩個月,認識了大熊、小熊、龐燕他們,現在也仍記得他們,記得他們每天的工作、生活,還有他們說話時透露的一些內容,大熊要養家,養老婆孩子,小熊有點游手好閑,龐燕不想回家,想在城市里面買房子…龐燕帶她們去買西服…
但到了這里,同樣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好像又是完全的另一種狀態。
程娟也壓低了聲音,問:“我聽她說,她爸媽是表兄妹…”
阿姨們似乎都是知道的,點點頭道:“昂,她們那邊好像風俗就是這樣子…哎…”
最后這聲“哎”的嘆氣里面,有一定的對那邊“風俗”落后的認知,但說這句話的時候,更多的也只是一種“那邊就這樣”的不在意。
“聽她說,她們那邊還有搶親的呢…我以為早就沒了…”
阿姨這句話引起了共鳴,劉貝用力點頭道:“我也是,感覺都是書里面的,古代才有的…”
“哎,建國才多少年?”
“像她們那種地方,換親的也多的是,就是你家閨女嫁給我家兒子,我家閨女嫁給你家兒子,都不花錢…”
“你像她們…”
幾個阿姨都是不在意的態度閑說話,大概見幾個女孩子都太沒見識,又或者是覺得不適合跟她們幾個小孩子說這些,張阿姨換了個話題,指了指旁邊的一個黑瘦阿姨,說道:“她們家那邊,現在都是背著框走山路,種莊稼、收莊稼,打農藥…”
房長安問:“平板車也沒有嗎?”
黑瘦阿姨話不多,聞言抬起頭道:“山路,過不去,只能靠人…”
胖阿姨又道:“反正什么都是都是人背,干活的時候還要背著孩子呢…”
“啊?”
“怎么背孩子?”
幾個女孩子驚奇的不行。
“就放背簍里面嘛。”
黑瘦阿姨普通話很不清楚,邊說邊用手比劃,張阿姨她們也跟著解釋,幾個女孩子互相看看,顯然貧瘠的生活經驗都沒辦法想象出那種場景。
張阿姨道:“所以她厲害,是真的厲害,我們之前搬東西,那一包皮子,我死活都拿不動,她一下子就拎起來背上了…別看她個子不高…”
旁邊的胖阿姨笑著道:“你那是白長這么高的個子了。”
張阿姨在幾人里面個子最高,有接近一米六五,另外三個阿姨都比較矮,黑瘦阿姨更是只有一米五出頭,不過看著確實讓人感覺手腳很麻利。
當然,手腳麻利并不等同于干活效率,因為流水線同一個工作并不是只有一個人,所以就存在一個人干多少的問題:黑瘦阿姨干活快,但每次自己干完之后,都要等一下,等胖阿姨也弄好一雙鞋子,才會再拿一雙,保證兩人之間的公平。
同樣的工資,當然要做同樣的鞋子才公平。
有次鞋子比較多,胖阿姨忙不過來,她就自己拿一雙,然后再拿出一雙放在胖阿姨手邊,表示“這雙是你的”。
這導致沈墨她們對這個阿姨印象并不好,覺得太計較了,之前也不怎么跟她聊天。
閑聊了一陣子,程娟看看時間,道:“還有半個小時…”
“終于又快下班了。”
毛閃閃也哀嘆一聲,真切明白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幾個阿姨在旁邊笑,她們都已經習慣了這樣枯燥、重復的生活,這段時間有這些年輕孩子加入,已經覺得有趣了許多。
沈墨把一雙鞋子放進鞋盒里面,然后趁著空檔站了起來,在自己的凳子旁邊小幅度地用力蹦,活動久坐的身體。
她依舊扎著丸子頭,發梢在空氣中躍動,王珂坐在旁邊,轉頭看看她,目光在她胸前一瞥,有點羨慕的樣子,然后自己坐著,小幅度的舒展著手臂和雙腿,沒起身。
沈墨蹦了幾下,重新坐下來繼續忙碌,阿姨又問:“你們等下去哪吃?”
沈墨撅撅嘴道:“不知道…反正都一樣,就那幾家。”
鞋廠雖然距離中心街道不算遠,但位置已經有點偏了,附近沒有幾家小吃店,而且賣的東西同質化非常嚴重,這些天都輪番吃過好幾遍了,就沒找到幾樣好吃的。
對于從小嬌慣的沈墨來說,每天中午吃飯都很難受,她寧愿啃油餅,但中午又沒有早餐賣,正在猶豫要不要明天早上多買一個餅,留到中午再吃。
“你們每天都去店里面吃嗎?”
大概因為剛剛說了話,黑瘦阿姨難得地主動找這幾個年輕人說話。
“嗯。”
宋棠輕輕點了下頭,然后看到這個阿姨打量她們一眼,臉上的表情像是有點疑惑,大概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每天都要去店里面吃飯…那么貴!
“阿姨你們都是自己做飯嗎?”王珂又問張阿姨。
“對啊,每天早上起來做,吃一半,然后另一半帶過來。”
“那你們早上幾點起來啊?”
“六點,有時候會晚一點,做快一點,吃完就過來。”
張阿姨畢竟更年輕一些,而且讀過書,知道這些年輕人的想法,又笑著說道:“我還算好一點的,還舍得花一點錢,你看她們才是…每次到菜市場里面,就買一把青菜,花一塊錢,然后吃幾天…我們一家人都是花錢大手大腳,存不住錢…”
她說著話,嘆一口氣,有點苦惱的樣子。
胖阿姨道:“你們都能賺錢嘛。”
“哪里賺錢去啊…我兩個兒子,都在讀書,每個月都要生活費…我老公還要喝酒,打牌…”
張阿姨說著說著,又長長嘆一口氣。
胖阿姨道:“你家算好的了,那邊…”
她指了指前面,“刷膠的那個…兩口子都打牌,天天晚上打牌,上次好像是剛發了工資,一晚上就全輸光了…”
“那怎么還打?”
“誰知道…”
閑說著話,終于把最后半個小時熬完,流水線停了下來,阿姨們伸個懶腰,有的去廁所,有的拿出飯盒吃飯。
沈墨離開的時候留意了一下,張阿姨飯盒里面是一個饅頭,還有一些明顯是剩下的炒芹菜,像是有一些碎肉渣,以及一些像是新炒的綠豆芽。
晚上一塊吃飯的時候,她才語氣復雜地說起這件事情,但其實感受最深的并不是吃食,而是這些阿姨每天都在重復這樣的工作。
她們幾個才干了不到半個月,都有點要崩潰的感覺,而這些阿姨,以及其他的在這邊打工的人,是一年又一年這樣渡過的。
“我昨天早上都想要請假的…”
幾個女孩子都在小聲議論,隨后程娟有點不大好意思地說道,“感覺都要崩潰了…”
毛閃閃道:“我也是…”
劉貝小聲道:“我前幾天上班的時候都差點哭出來…想回家…”
宋棠道:“我也覺得有點撐不住了…不知道她們都怎么堅持下來的…”
幾個女孩子互相傾訴,或者也算是控訴,沈墨和王珂已經直接去瞪房長安了。
房長安扒完了一碗米飯,又盛了一碗回來,夾了一塊走金針菇炒蛋,邊吃邊道:“這是好事,不想以后過這種日子,就好好讀書,更努力的讀書,為你們自己,也為她們。”
“嗯?”
幾個女孩子同時眨眼,露出疑惑之色,連一直在思索著怎么進一步把網店弄更好,不怎么說話的宋玫都看了過來。
“為自己好好讀書就夠了,不過同時也算是為她們了。”
房長安自己其實也有一些感觸,因為前世的老媽就是這樣過來的,他又夾了塊土豆片塞嘴巴里面,“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帶你們來打工?”
沈墨眨著眼睛問:“不是賺錢嗎?”
王珂想了一下問:“體驗生活?”
“是,但不止。”
房長安往椅子上一靠,戰術后仰,“我其實自己也想趁著有時間到處看看。”
“看什么?”
“記不記得,我之前跟你們說過,中國是一條騰飛的巨龍?”
房長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我想看看這條巨龍騰飛的時候,它不斷發力的血肉是什么樣子…希望它騰飛之后,血液能一直涌動不停,不要忘記每一塊曾出力的血肉。”
“這也算是給我自己的一個警示,希望我以后不要忘記。”
雨雪紫冰辰